那晚,回到狄家,雁翎心烦意乱的在床上辗转反侧。
漆黑的天幕上有一轮饱满的月亮。月亮肥腻腻的,像一个泛着白光的洞穴。洞穴深不见底,好比念慈的心。
谁要是觉得好奇,不明就里的凑到跟前看,一失足掉进去,肯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肥腻腻的月亮和念慈的心都是陷阱。
雁翎叹息一声,烦闷的闭上了眼。
翌日,是厂子里开工的日子。
雁翎一大早就赶到了厂子里。财务室里没有人。
她收拾着蒙着尘埃的办公室,直待乔小姐喜气洋洋的来了。
乔小姐滔滔不绝的说着她在年假里的欢喜。最后,她问起了雁翎。雁翎只是笑了笑,淡淡的说道,一切安好。
那一上午,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做。会计室的主任还没有从老家赶回来。乔小姐和前来办事的同事们谈笑风生。
雁翎没有搭话的兴致,只好蒙着头看报纸。偏偏报纸上都是很有意思的新闻。可雁翎却长时间只盯着一行字看。
油墨的清香一个劲儿的往鼻子里扑。那股子油墨清香竟然有醒脑的作用,雁翎从发呆里醒过来了。
真不知道文彬怎么样了。
这会儿,他肯定是在悲痛里忙碌着。
那天下午放工的时候,雁翎刚准备离开会计室,文彬却打来了一个电话。
他告诉雁翎,他父亲的事情已经准备好了,实在也没有什么事情了,只等着三日后送行。
这会儿,廖家的人都已经回去了。他还在教会医院里。
雁翎在电话里告诉文彬,她马上就会去教会医院的。
放下电话,她匆匆的出了厂子,坐着洋车来至教会医院里。
一路之上,雁翎的目光一直定定的停在窗外。流逝的风景里有郁郁葱葱的树,树顶上靡着的青烟,坟包似的山丘,鬼怪般的礁石,咆哮的海。一切都像是硬生生的贴上去的,毫无人气。
洋车来至坡上,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看到的还是那些景色。照旧是没有人气的风景,凄然,萧瑟。只能冷眼瞅着,却压根没有能力干涉……不讲理的荒诞!
她来到了教会医院里。
文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把头深埋在双膝里,一动也不动。
雁翎站住了,远远的看着那瑟缩着的身体,心里顿时涌出百感千愁。
她跑了过去,搂着文彬的头。他听得见她的心跳,听得见她的呼吸,听得见她心里涌动的悲悯。他是深知她的心的。
他在悲怆里感受到了温存。
雁翎没有说一句话。这个时候,她说的任何话都是多余的。
冷凄凄的走廊里,雁翎一直站着,文彬一直坐着。
她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短襟绸棉袄。细看,那一朵朵白花是雏菊。文彬的头正埋在雏菊丛里。
过了许久。
文彬缓缓的抬起头,道:“我们还是出去走一走吧。旁边的病房里已经住上新病人了。”
雁翎随着文彬来至楼下。
正好迎着正西的方向,眼睛被落日的余晖刺着。殷红的一片,烧灼着西边的天空。
雁翎眨了眨眼,眸光从殷红的血红色滑向渐渐逼近的两个影子。
文泉和梦锦来了。
文泉看到雁翎,眼里直冒火。梦锦眼瞅着雁翎微微的垂着头,拉了拉文泉的衣襟。
文彬急忙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文泉道:“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笔账没有结呢。”
梦锦接口道:“旧的账简直太讨厌了。整天缠着人!”
雁翎自然听得出梦锦话音里的嘲讽,捏着文彬的手,没有吭声。
文彬故意催促道:“哥嫂还是去结账吧。我们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说完,便拉着雁翎往前走。
文泉却偏偏挡在了俩人的身前,道:“我还有话说呢。忙什么。”
文彬问道:“我们还有急事呢。”
文泉道:“穆小姐难道要抢着去死吗?”
雁翎的身体抽了一下。
梦锦接口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女人是仇人家的姑娘,偏偏死皮赖脸的缠着文彬!”
文泉道:“这女人实在恶毒!简直是不要脸!她和她妈合起伙来逼死了爸爸,现在反过来又装狐媚子哄骗文彬。只可惜文彬执迷不悟!”
文彬嚷道:“你们都胡说八道些什么?雁翎是无辜的。她和她的母亲压根就不往来。她怎么能替她母亲承担责任呢?再说了,爸爸当年确实做过对不起赵家渔船的事情。这是一笔良心债。你们都是留过洋的人,难道不明黑白是非!”
梦锦却不管不顾的冷笑道:“真好意思。亲妈已经把人逼死了,竟然还老脸厚皮的跑来看笑话。”
文彬回嘴道:“大嫂,雁翎和她那个妈压根就不来往的。她妈做的事情,和雁翎有什么关系呢?”
梦锦嚷道:“怎么没关系呢?你要不和她做男女朋友,爸怎么可能被她妈盯上呢?她岂能脱得了干系?”
文彬道:“大嫂。爸毕竟做过对不起赵家渔船的事情。说到底,还是爸先造的孽。”
梦锦冷笑道:“哼!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亲儿子呢?今儿,我算是见识了。”
文泉冷笑道:“我们都已经说好了。忙完爸爸的事情之后,我们廖家和你就恩断义绝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文彬道:“我和雁翎准备去留洋!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当然,我和雁翎是一门心思的出去学能耐,不是出去风花雪月的鬼混!”
梦锦嚷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文彬道:“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要不是因为你男人酗酒,你也不会从楼梯上摔下来流产。”
梦锦跺着脚,拉扯着文泉的衣袖,嚷道:“文泉,他实在放肆!”
文彬接口道:“我既然不是廖家的人了,我们就是路人!对一个路人,我何必要讲礼数呢?”
文泉道:“简直是无耻。你都是被这女人教坏的!”
梦锦冷笑道:“这样的女人连最起码的自尊都没有,实在令人不齿。”说完,便啐了一口,拉着文泉匆匆走了。
雁翎正闭着眼。她的头皮上火辣辣的。那股子火辣一直从头顶烧到了脚底心。
文彬劝道:“你千万别生气。你要是生气了,就真的让那对男女得逞了。”
雁翎挣扎着张开眼,道:“害得你们兄弟反目,母子不和。我实在罪过。”
文彬道:“你这是说什么呢?那些破烂事儿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那都是你母亲和我父亲之间的恩怨。我们为什么要为他们的事情承担罪过呢?”
雁翎忍住泪,道:“我真想赶快离开这里。”
文彬道:“我们暂时熬一熬吧。”
雁翎打起精神,道:“我们还是去大饭店吧。后天一早,爸爸就要登船了。”
文彬道:“我有些时候总在想,我的爸爸要是和你的爸爸一样就好了。我的意思是,我的爸爸要是有你爸爸那样儒雅温存的性格,哪里会惹出现在的这些麻烦事呢?”
雁翎道:“书上说,性格决定命运。要是所有人都千篇一律,这个世界上就少了太多的故事!”
文彬道:“我知道,你的心里也抱怨着我爸爸。如今,他已经不再了,我们就不要再抱怨他当年做过的亏心事了吧!”
雁翎道:“只能咬牙切齿的忘了吧。”顿了顿,道:“我觉得,你哥嫂一直就对我存有很大的偏见。”
文彬道:“都是梦锦挑唆的。你知道吗?苏梦锦是个嫉妒心很强的女人。她之所以对你心存偏见,实在是因为你各方面都要强过她很多。”
雁翎道:“我却不觉得自己有多好。为什么总是招人嫉妒呢?”
文彬道:“世人的心都是千差万别的。要是世人的心都一模一样,这个世界上就少了太多的故事。”
雁翎微微的笑道:“你学着我说话的口气。”
文彬道:“所以,你不要为那种女人伤心动怒。实在不值得。她即便被妒火焚身,你照旧是你,她照旧是她。你和她的故事还是两个天壤之别的故事。”
雁翎道:“我也觉得,实在不必和那种女人一般见识。实在没有意义。”
文彬道:“以前,我总觉得你姑母有很多缺点。可自从你爸爸回来后,我冷眼观察她,发觉她其实很豪迈仗义!她要比苏梦锦强多了!”
雁翎道:“所以,在大的波折面前,总会看出一个人的本性。”
文彬道:“以前,我还对家里人抱有很大的幻想。可我现在才蓦然发觉,以前的自己简直很傻。”
雁翎道:“现在,有我陪着你,你不会再受委屈的。”
文彬默默的点着头。
俩人缓缓的朝电车站走去了。
在欧阳蓝的那所洋楼里,兰眉齐正和焕铭兄妹吃晚饭,蓦然听到外面传来了小汽车的叭叭叭声。
过了一会儿,笃笃笃的敲门声便传来了。
兰眉齐来到棕漆雕花木门前,打开了上面的一个小圆窗。
门外面站着一个巡捕。
巡捕笑道:“欧阳长官想和您聊一聊,派我来接夫人。请夫人换衣服。”
兰眉齐向身后的客厅看了一眼,看到焕铭兄妹正专注的听着,随即回过头,低声道:“他在哪里?”
那巡捕道:“欧阳长官在他常去的那家咖啡厅里”
兰眉齐微微的点了头。
巡捕笑道:“我在外面等着。”说完,便扭头下了门前的台阶。
兰眉齐觉得胸口有些微微的刺痛,不由得伸手摩挲着那里。她一直站在门前,对着两面深掩的棕漆雕花木门。乌沉沉的颜色,挡在她的眼前。她的眼里是一片混沌的棕漆。分明雕琢着花纹,她的眼里却压根看不到花纹,看到的只有阴沉沉的棕漆。
混沌的棕漆上有东西在晃悠。那是她的影子。她觉得,她的魂早已被封存在了棕漆里。
细烟跑来了,搀着兰眉齐的胳膊,问道:“妈?怎么了?”
兰眉齐抬起眼皮,盯着细烟的那双纯嫩的眼睛,心里像是发了洪水。洪水把她心里闪烁着的羞愤,凄楚,挣扎和罪责统统的冲刷的支离破碎。为了她的一双儿女,她必须咬牙切齿的忍耐。
细烟又紧跟着问了一声。
兰眉齐勉强的答应道:“我有事情出去一会儿。不过是去喝咖啡罢了。”说完,便匆匆的跑到了楼上。
焕铭早逃到了楼上。他冲到自己的卧室里,猛然拉开密密遮掩着的金丝绒窗帘,整个身体扑到窗玻璃上,大口的喘息着。
他也觉得心里憋闷至极,索性推开窗户。
那辆汽车停在远处的树影里。隐隐约约的,那巡捕正悠悠的抽着香烟。
焕铭睁着一双仇恨的眼睛,盯着那辆黑漆漆的小汽车,一直盯了很久。
街灯亮了,发着昏黄的光。
兰眉齐裹在咖啡色的驼绒大衣里,匆匆的走进了汽车里。
汽车缓缓的开走了。
焕铭颓然的坐在木地板上,抓起地上的一张报纸撕扯着。
嘶啦一声,嘶啦又一声。
随着那一声声嘶啦,他觉得,他的心也撕裂了。
细烟进来了,带着眸光里的挣扎、哀怨和悲悯。
她坐在哥哥的身边,道:“妈为了我们,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我们绝不应该颓废。上次,你也答应过我和妈,也振作起来。你决不能食言。”
焕铭道:“我自然记得说过的话。”顿了顿,呢喃道:“可我总觉得,妈对欧阳蓝并不是绝对的敷衍。”
细烟吓了一跳,懵懂的问道:“这是怎么说呢?我瞧着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焕铭道:“昨天中午,妈躺在摇椅里午休。她竟然说梦话了。那时候,我正巧从她身边路过。”
细烟道:“妈说什么了?”
焕铭冷笑道:“妈竟然说……欧阳蓝很像牛半百……”
细烟缓缓的摇了摇头,道:“简直是造孽啊。世界,怎么可能有两个很像的人呢?”
焕铭狐疑的道:“妈从来没有让我看见过牛半百的照片。趁着这会儿她不在,我们试着找一找。”说完,便站起身,匆匆的出了屋子。
他来到兰眉齐的房门前,发觉屋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方才,兰眉齐匆匆的换好衣服,忘记了锁门。
焕铭兄妹进了屋子,俩人细心的找着相框之类的东西。
在兰眉齐的衣柜里,焕铭发现了一张剧照。
那张剧照是牛半百当年唱《牡丹亭》时候的剧照。他一副斯文的小生打扮,神采飞逸,眉目传情。
焕铭和细烟打量着那张发黄的旧照,发觉牛半百和欧阳蓝确实长得有些像。
细烟呢喃道:“这就是你的亲爸爸。”
焕铭紧赶着把相框放回原位……厚重的衣物底下……默默的退出了母亲的房间。
细烟的话让他觉得心里五味陈杂。
那就是他的亲爸爸!
焕铭实在觉得牛半百是个温存婉约的男子。看得出,牛半百也是一个心思细腻的男子。
细烟道:“他和欧阳蓝长得有些像。难怪妈会那么说呢!”
焕铭冷笑道:“偏偏妈是在梦话里说出来的。她藏着的心事在梦里溜了出来。这很奇怪。不要怪我多想。我实在不能不多想!”说完,便匆匆的回到自己的屋里,深掩上了屋门。
细烟叹息一声,回到了楼下的客厅里。
她没有开灯,而是点燃了烛台。
红烛摇曳,光影沉沉。她静静的蜷缩在沙发里,埋首于一本经典的小说里。
经典小说里写的是爱情故事。细烟觉得,她好像是在看母亲的故事……一个还没有结局的悲剧。
焕铭歇息了。可歇息不过是装恍子。他哪里能真的睡得着呢?
牛半百的那张旧照像是剃须刀片,正一下一下的割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