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楠劝相玫回去歇息了。
他看到雁翎失魂落魄的样子,低声道:“有爸爸在,任何人都不会阻挠你和文彬完婚的。”
雁翎的心里顿时燃起了希望,重重的点着头。
相楠已定好两间客房,苦劝雁翎和文彬各自歇息。
文彬觉得应该和雁翎出去走一走,便拉着雁翎出门了。
俩人来到楼下的小会客室里,愁眉苦脸的闷坐着,一直到了天亮。
相楠看见雁翎和文彬出去了,便敲开了最深处的房门。
念慈正等着他进来。
相楠火冒三丈的道:“你这是要干什么?疯疯张张的。”
念慈冷笑道:“我疯了?我看是你疯了!”
相楠恨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念慈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情是可以讲理的!嗯?当年,你妈逼着我生儿子,害得我差点儿难产丧命!她讲理吗?嗯?那时候,你守在旁边,一声不吭。你不也盼着我能给你生儿子吗!你在乎过我的生死了吗?”
相楠道:“那时候的事情实在是意外!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要一直纠结呢!”
念慈道:“我要纠结!我偏要纠结!我还要纠结一辈子!”
相楠做出了投降的手势,道:“好吧。我由着你纠结。反正我们现在是南洋的大富翁。你养尊处优的,闲得无聊,就把你的那份纠结当成解闷的法子吧!”顿了顿,祈求道:“你为什么偏偏和雁翎过不去呢?她和文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你为什么要无理取闹呢!”
念慈的目光阴沉,仰躺在角落的摇椅里。那里避光,她的脸隐在晦暗凄迷的光线里,像是正戴着一层厚厚的壳。她的心也正戴着一层厚厚的壳。
相楠坐在了她的对面,定定的看着念慈。他忍不住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反对俩人的结合?难道是因为文彬爸爸做事的那家报馆?这真的很奇怪。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刚才,文彬也已经给他爸爸打过电话了,他爸爸压根就不认识你!”
念慈冷笑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相楠道:“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当着众人的面说那样的狠话!你伤了雁翎的心,也伤了我的面子。”
念慈咬牙切齿的道:“好!我告诉你!你听着!廖文彬应该是廖正源的儿子!”
相楠诧异的问道:“廖正源?你竟然知道文彬的爸爸叫廖正源?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年,你压根就没有提起过这个人。”
念慈呢喃道:“你还记得当年的新闻报道吗?”
相楠冥思苦想,压根想不起来什么新闻报道。
念慈冷笑道:“你记不清楚了。因为,那毕竟不关你们穆家渔船的事情!可我是赵家渔船上的姑娘,岂能忘了那段惨痛的事情!”
听闻此言,相楠的脑子里顿时闪电似的显出一段往事。可那段往事毕竟隔着近廿年的漫长时光,不过便是几个支离破碎的影子罢了。很难再把那些碎裂成渣的影子拼接起来。这便是时光的杀手锏,让过去的事情变成回忆,又让回忆都变淡了!
念慈道:“想起来了吗?”
相楠道:“那时候,我还没娶你。压根就记不清楚了……只是听人说过几嘴罢了!”
念慈的眸光凝重,沉沉的道:“当年,我们赵家渔船仰仗着祖上的德行,在渔业里享有盛名。鱼贩子们都争前恐后的采购我们赵家渔船上的水产。这样一来,势必会引起同行们的嫉妒,甚至暗中陷害。”
相楠没有吭声,等着念慈继续往下说。
念慈站起身,一把撩开了落地窗前掩着的枣红织金丝绦绒窗帘,把整个身影埋在了黑压压的天海之中。
天幕里没有半点星光,更没有月亮,飘摇着奇形怪状的游云,像是浮动着无数的怨魂。
天幕与海混沌的融为一体,都是黑漆漆的。天幕静谧的诡异。海面巨浪翻腾,像怨魂的咆哮。
念慈咬牙启齿的恨道:“在我们赵家渔船生意烈火烹油之时,有杂种暗地里买通了报社的记者,要那王八蛋记者在报上胡说八道,污蔑我们赵家渔船欺行霸市!新闻发表后,引起了渔界的轩然大波!我们赵家渔船的声誉一夜扫地,从那以后,生意萧条,接连做着亏本的买卖!弄到最后,简直就要破产了。万般无奈,爹只好让我嫁到你们穆家!靠你们穆家出的那笔彩礼钱转行做起了瓜果生意!”
相楠恍然大悟的道:“怪不得我娶了你不久,你们赵家渔船就解散了呢!我还一直纳闷,赵家的人为什么转行做起了水果生意,并且又紧跟着搬出了渔村呢。”
念慈转过身,抱着胳膊,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凄然道:“爹千方百计的打听出来,正是廖正源写的新闻!他收受了徐家渔船的好处,昧着良心干了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儿!我本以为,廖正源已经被天谴了!可他竟然还活在世上!并且还生了廖文彬那样的儿子!”
相楠沉默着,心里翻江倒海。这会儿,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万万想不到,事情的缘由竟然如此的惨烈、荒诞。文彬的父亲竟然为了一己之私,毁灭了岳丈家苦心孤诣积攒起的信誉。他的所作所为实在该遭天谴!
相楠是一个心存正义的人,岂能不恨得咬牙启齿。可他毕竟也是雁翎的父亲,甚至会成为文彬的父亲。为了雁翎……他已经亏欠她太多了……必须要拯救她和文彬的婚姻。
相楠站起身,来到太太身边,用手指轻轻的抹去她脸上停着的两行泪,道:“竟然是这样惨烈的缘由。我听了,恨不得能把佟肇源千刀万剐。”顿了顿,道:“可雁翎和文彬是无辜的。赵家渔船的这笔血海深仇怎么能算到雁翎和文彬的头上呢?”
念慈瞪着一双湿漉漉的泪眼,沉沉的道:“我们岂能把女儿嫁给仇人家的儿子?你说我疯了,你自己是不是也跟着疯了?天底下,难道还有你这样迂腐的爸爸?”
相楠道:“可文彬待雁翎是真心实意的。两个人好的就像是一个人。我们已经亏欠雁翎够多的了,她唯一对我们渴慕的……只求着我们能出一幅像样的嫁妆……让她心爱的男孩子结为伉俪。就这么简单,我们为什么不成全她的这微不足道的念想呢?”
念慈冷笑道:“微不足道的念想?你嘴里的微不足道也太微不足道了吧!在雁翎的谈情说爱面前,我们赵家渔船的血海深仇竟然微不足道!你身为赵家渔船的女婿,岂能对得起我们赵家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相楠急忙解释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恨不得廖正源能被千刀万剐!可两件事情不能掺和到一起。雁翎和文彬哪里知道赵家渔船的惨事?你为什么非要把上一代人的恩怨报应到下一代人的身上呢?”
念慈道:“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应该上赶着和廖家结为亲家,对他斯抬斯敬的!你是不是也要和廖正源称兄道弟!你觉得,这可能吗?你是不是糊涂油蒙了心?你要是连最起码的善恶都分不清了,一味的糊涂,你就是我们赵家的仇人!”
她恨不得能用眸中的流火把相楠烧成灰烬。
相楠叹息一声,道:“我们大不了不和廖家来往。只要雁翎和文彬过得好!”
念慈冷笑道:“难道两家不用见面定亲?难道两家不出席结婚仪式?你觉得可能吗?嗯?你告诉我,我见了廖正源那个畜生,我应该怎么做?你说吧,我应该怎么做?”
相楠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不必出面了。一切都由我和廖家的商量吧。”
念慈恨道:“你真混蛋!照你这么说,我们赵家的血海深仇就白白的算了?非但没有让廖正源这个畜生受到惩治,反而让他咧着嘴笑嘻嘻的眼瞅着媳妇进门?天底下竟然有这样放屁的事情!你们穆家的人是不是都太滑稽可笑了?”
相楠红着眼睛,祈求道:“我实在是为了雁翎好。她要是不好,我的后半辈子岂能过的舒坦?”
念慈道:“我说过,只要她不和廖文彬结婚,我愿意给她出像模像样的妆奁!到时候,我穿红戴绿的参加她的婚宴!”
相楠反问道:“你觉得,她除了廖文彬,还能喜欢哪个男孩子?”
念慈一摆手,像是刀片切割着空气,冷漠的道:“那是她的事情。她的身上既然流着赵家的血,这辈子就不能和廖文彬结为夫妇!在这个大道理面前,她难道还要反抗吗?”
相楠叹息道:“你这是要逼死她!除了文彬,她肯定不会再和第二个男人谈情说爱了!”
念慈吼道:“那就让她守女儿寡一辈子吧!”
相楠气的浑身微颤,道:“你真的不配做她的母亲!”
念慈伸手给了相楠一记耳光,哆嗦着手,颤声道:“你真的不配给赵家渔船做女婿!赵家的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看着你!”
相楠紧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念慈颓然的坐倒在摇椅里,也像是死过去了。
立地西洋珐琅自鸣钟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报时声,已经是子夜了。
落地窗外的海咆哮着,巨浪接二连三的拍击着崖角,浪花飞溅,飞溅了千愁万恨。
相楠缓过神,从酒柜里抓出一瓶墨绿色的鸡尾酒。他大口的喝着,任由墨绿色的酒水顺着下巴流淌到脖颈。
辛辣的酒水凝聚于心,被心里愤懑的火花引燃,瞬间烈焰升腾。
他晕乎乎的坐在木地板上。墨绿色的酒瓶子落到木地板上,一阵闷响,随即沉寂。
墨绿色的鸡尾酒水流了出来,顺着瓶口滴答滴答的落着。一滴,两滴,十滴……一年,两年,十年……倒计时……倒退到廿年前……显出一面红锦商号旗,正中书着楷体的“赵”字……那旗正在颀长的桅杆顶飘摇……乡音浓烈的买卖吆喝……念慈梳着羊角辫,正随着爹娘兴高采烈的吆喝……一篓篓竹筐里盛满银渔,正活蹦乱跳着……周围的贩商簇拥……
念慈眨了眨眼,发觉眼前的情境不见了。她看到的还是那只落地西洋珐琅自鸣钟。
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响。
念慈咳嗽了几声,不由得用手揉搓着胸口。
相楠喃喃的道:“廖正源欠了良心债,他的儿子廖文彬深爱着雁翎,岂不是把他父亲亏欠的良心债补了回来?”
念慈低声道:“你说的轻巧。赵家祖宗苦心孤诣换来的声誉竟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父亲临去世前,在我和弟弟的面前念叨,要我们永世铭记赵家的血海深仇!妈在去世之前,又一次叮咛我和弟弟。”
相楠祈求道:“可我们亏欠了雁翎,我们欠了良心债!这对雁翎来说,也是血海深仇!现在,我们为了赎罪,成全她和文彬的婚事,这实在是最能对得起良心的赎罪!”
念慈念叨道:“雁翎决不能嫁给廖文彬!她可以杀了我,我心甘情愿!可她决不能嫁给廖文彬!否则,她就是赵家的仇人,我就杀了赵家的仇人!”
相楠吓得目瞪口呆,他喝进去的酒水化作冷汗,好不容易镇静下来,他悲凉的道:“你真的疯了!”
念慈吼道:“我不管!我就要这么的不讲理!”
相楠跟着喊道:“你知道你现在的想法有多恶毒和荒唐吗?”
念慈咬牙切齿的道:“我就是这么的恶毒!我就是这么的荒唐!你能把我怎么样?”
相楠不管不顾的嚷道:“我是雁翎的父亲!我支持她和文彬的婚事。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念慈紧闭着眼,毒辣的道:“你要是敢这么做,你就和冠豪一刀两断,独自留在这里,让姓廖的为你养老送终吧!我独自回南洋,和冠豪过我们的日子!”
相楠再次颓然的坐在木地板上,抓起墨绿色的鸡尾酒瓶,咕嘟咕嘟的灌了好几口残剩的酒。
他已经铁定了心,决不能让念慈染指雁翎的婚事。他是她的父亲……唯一能靠得住的人!
翌日,大年初二。
苏公馆的人照常起的很早。
兰眉齐给认识的几家太太打去了电话,借着拜年的机会,和那些太太奶奶们套着近乎。她想着和那些太太奶奶们约时间,领着焕铭前去拜年。
可那些太太奶奶们都好像串通一气了似的,对兰眉齐只是一个劲儿的客气着,压根不提起让她和焕铭拜年。
兰眉齐的心里很纳闷。打最后一个电话的时候,那位太太好心提醒兰眉齐,隐隐约约的告诉眉齐,苏太太早都提前打过招呼,要太太奶奶们不要和兰眉齐来往了。当然,苏太太是出了血的!
兰眉齐气呼呼的挂断电话,把苏太太咒骂了不下百遍。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焕铭。焕铭闷闷不乐,愁眉苦脸。
趁着吃早饭的时候,焕铭凑到文泉的身边,试探着问起苏家生意上的事情。文泉听梦锦说起,焕铭准备插手生意。当然,梦锦曾私密叮嘱过文泉,要他的心里有数。所以,文泉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笑着,自顾自的吃着早饭。
焕铭觉得很泄气,情知梦锦肯定和文泉商量好了,故意合起火来冷落他。
兰眉齐看不下去了,对文泉道:“你的小舅子跟你说正经的事情呢!你瞧一瞧你,只顾着吃饭!我倒觉得,焕铭真应该随你出去见识一番。过年这几天,你肯定要和生意伙伴们喝年酒。索性就把焕铭带上吧。”
文泉看了梦锦一眼。梦锦又和苏太太交换了眼神。
苏太太微微的笑道:“姨太太既然亲自开口求着文泉,就叫焕铭跟着去吧。”
兰眉齐眼瞅着苏太太那副不可一世的架势,心里虽憎恶苏太太方才说的“求着文泉”,可为了焕铭,没有还口。
苏太太没搭理兰眉齐,看了正喝着咖啡的细烟一眼,笑道:“细烟不妨也跟着去吧。”
细烟应了一声。
兰眉齐想着,兄妹二人一起前去,好歹有些照应,便没有吭声。
吃完早饭,文泉便催促着焕铭兄妹出门。
趁着俩人上楼换衣服的空档,兰眉齐悉心叮咛了兄妹二人一番。
兄妹二人随文泉夫妇去了一家大饭店。那家大饭店正好是相楠住的那家。
雁翎和文彬一夜没睡,心事重重。这会儿,俩人决定前来见相楠,问清楚念慈昨晚发疯胡闹的缘由。
相楠见了俩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压根不敢提起念慈说过的那些话。
文彬此时还蒙在鼓里,压根不知道父亲当年曾为蝇头小利、诋毁赵家渔船的行径。
狄家三口也来到了套房里。
相玫看到弟弟的黑眼圈,忍不住道:“摊上那样的女人做老婆真倒霉!我们穆家怎么娶了那种女人!她要是觉得没办法活了,索性剔了头发当姑子去!别整天出那副不死不活的浪样子!”
偏巧念慈从最深处的屋里出来了。她听到相玫的嘲讽,冷笑道:“你们穆家不照样出了不三不四的女儿吗!你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喊大叫!我要是换成你,早剃度出家当姑子忏悔了!”说完,啐了一口。
相玫准备上前大动干戈的质问,却被利俊好歹劝住了。
相楠双手捂脸,觉得耳朵里嗡嗡嗡的乱响。
相玫反而和利俊吵了起来。她把当年的事情又都翻了出来,指着利俊的鼻子破口大骂一番,骂的利俊顿时蹲在地上,没命的吸着烟,一根接一根。
念慈冷笑着,走到文彬的身前,恨不得能把文彬嚼碎骨头。文彬紧紧的捏着雁翎的手,两只手都发着抖。
寂寂里,雁翎实在受不了念慈疯子似的眼神,拉着文彬出门了。
俩人离开了天台,朝楼下走去,准备去海滩上走一走。
刚来到楼下的大堂,却迎头遇见了文泉。
文彬觉得很惊讶,急忙上前给哥哥拜年。文泉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文彬,紧赶着拉住文彬的手,说笑了起来。
文泉看到了雁翎。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雁翎。此时,他正好奇的打量起雁翎。
梦锦早把雁翎打量了好几遍。她的心里想着,文彬倒有些福气,竟然寻觅到了长得如此标志、气质如此淡雅的女朋友。只不过,这位穆小姐看起来很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