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脖颈间有细丝般的暗光若隐若现,楚沅顺着那丝线回头看,才见那丝线的尽头,是悬在半空的谢清荣的手指。
淡青色的衣袖间,他的那只手上却结满密密麻麻的丝线,如同蛛网盘结于骨肉之下。
谢清荣只要手指微微一动,魏昭灵便会承受极大的痛苦,正如此刻,他全身冷似寒冰一般,控制不住地在楚沅怀里蜷缩颤抖。
他鬓边满是冷汗,唇瓣也再也没有一丝的血色,连神思也开始变得混沌恍惚,根本睁不开眼睛去看楚沅。
楚沅怎么喊他,他都不应声,她双眼泛红,回头紧盯着谢清荣的那只手,她忽然伸手将戴在自己脖颈间的那枚玉扳指的线绳勾出来用力一扯,随即将其戴在了魏昭灵的手上。
她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按下见雪的花瓣,银丝瞬间飞出去,银质的雪花棱角刺破了谢清荣的衣袖边角,却未能触碰到他的手臂。
他的身形好似从来都是虚幻的,任何外物都无法对他造成丝毫的伤害。
此刻谢清荣一抬手,银丝便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让握着见雪的楚沅身体骤然失去平衡,被迫往前跃至半空。
靠近谢清荣时,楚沅最先闻到浓重腐臭的血腥味,还混杂着某种香料的味道,更显得怪异难闻。
楚沅差点干呕出来,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下颌,那力道之狠,好像要将她的下颌骨彻底捏碎。
谢清荣嵌在骨头里的眼珠迟缓地转动着,他似是在仔细地打量眼前的这个姑娘,“我真的很好奇,你情愿这样刀山火海地跟着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生得一张少年人的脸,但声音却像是在这千年间被这地洞里的潮湿气息浸哑了。
“你放手……”
楚沅用力地去掰他的手,却根本触碰不到他,她连说话都有些说不真切,“你不松开,我怎么回答?”
这话音才落,她便已经用见雪最尖利的那一端刺向谢清荣的眼睛,但她刺中的不过只是一团暗淡的雾气。
她一惊,手腕上魇生花的颜色微闪,淡金色的流光依附在银丝之上竟刹那划破了谢清荣的手背。
楚沅抓住机会,用银丝一绞,趁着谢清荣收手躲开的功夫,她立即翻身后退。
“你不觉得你自己很臭吗?”
终于远离了那窒息的味道,楚沅觉得自己胃里都在翻江倒海。
而谢清荣正在看自己手背上的血痕,大约是楚沅的话又精准地刺激到他的痛处了,此刻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身为盛国太子,即便他不得父王喜爱,但从小也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沐浴有人焚香,穿衣前还有人以香草熏衣。
他少时又总有些洁癖,半生都过得很是讲究。
但这千年来,他为了延续生命,为了维持自身血肉不腐,早已经在血水里浸泡过千万遍。
“若我早知魇生花在你这里,我一早就该杀了你。”
谢清荣的声音仍旧十分低哑。
如果不是赵松庭有意隐瞒,而他又正受力量衰竭之苦,并无暇顾及宣国的事,更不知赵松庭其实早知魇生花在何人手上,他也不会放任这个姑娘活到现在。
“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思?”
楚沅嘲笑似的回了一声,便再度操控银丝朝谢清荣而去。
淡金色的光芒依附在银丝之上,直能晃了人的眼睛,谢清荣手中的灵蛇剑在万般光线里竟有了些蜿蜒的动态,那剑柄处蛇头的眼睛闪烁着诡秘的光泽。
混沌的雾气四起,偶尔分离成人形又很快融在一起,它们幻化出来一双又一双的手,楚沅的银丝绞紧了谢清荣的左手,那雾气里伸出来的一双双手则准确地掐住了她的脖颈。
那雾气所化的手力道极大,楚沅已经没有办法呼吸,一张脸逐渐涨红,她摔在地上,却还紧紧地攥着手里的见雪不放。
银丝割破了谢清荣的衣袖,殷红的血液不断流淌出来,而掐住楚沅脖颈的手更为用力,就好像要拧断她的脖子。
“楚沅,松手。”
意识已经有些恍惚的刹那,她好像听到了身后传来那一道熟悉的清泠嗓音。
她勉强地回头看他,
靠在石头旁的年轻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清醒了过来,此刻正半睁着眼睛在看她,“听话。”
他连说话都已经十分艰难,唇畔仍有血液不断渗出。
楚沅摇头,咬紧牙关,连眼眶都已经憋红。
她知道自己这一松手,谢清荣掌中的牵丝网就不知道会转移去身体其它哪个地方了。
谢清荣痛得厉害,发髻在气流涌动间披散下来,半遮住他只剩白骨的那半张脸,如刀刃一般的暗雾擦过楚沅的脸颊和肩颈,割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可她却仍然固执地握着见雪,分毫不肯退让。
一如在顾家的那尊巫神石像上,她宁愿忍受乌鸦啄骨之痛,也硬要生生地用自己的力量将石壁凿破。
雾气里钻出的手掐得她已经窒息,在谢清荣手中的流光向她袭来的前一秒她还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催动异能,用力攥紧银丝,生生绞断了谢清荣的左臂。
鲜血喷洒在她的侧脸,却并不温热,反而冷得像是冰雪融化后的水,她整个人掐着她脖子的手往后一摔,后背撞击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脊骨痛得她失了声,她摔在地上,吐了血。
左臂被绞断的疼痛令谢清荣那张脸变得更为扭曲,嵌在骨头里的那只眼珠震颤着,险些要从中掉出来。
夺了余甘尘的特殊能力后,他竟也能如常人一般感受到疼痛了。
魏昭灵看见谢清荣发了疯似的提着灵蛇剑朝楚沅而去,他便握住了旁边嵌在石缝里的长剑的剑柄极为艰难地站起来,飞身过去。
薄薄的剑刃及时抵住了那纤细的灵蛇剑锋,“锵”的一声,剑气荡开层层波澜,震得这石洞里碎石不断从石壁上砸下来,容镜等人匆忙将剑锋抵在地面才勉强支撑住身体,不至于被那血池里的光柱吸进去。
谢清荣眼眶里有血液流淌下来,他却恍若未知,仍桀桀的笑着,“昭灵,你不会真的以为,找到我,就能阻止结界收紧,挤压空间吧?”
“我能在这儿等你来,便不会给你任何机会。”
谢清荣在两种交织的光线里盯着那同他持剑相向的年轻男人,“你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昭灵,我们谁都无法回头了。”
从他为了能够一直活下来而开始杀人夺命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丢弃了曾经那个懦弱,仁慈的自己。
他讨厌过去的自己,既然决定将自己同从前彻底割裂,那么从前的故人,也就变得不再重要了。
他要那结界背后的世界永远消失,要复生的夜阑重新沉入地底,像曾经的他一样永远被埋葬了才好。
而当今世间,合该由他来主宰支配。
魏昭灵稍稍偏头,看见那个趴在地上,脖颈已经青紫一片,浑身是伤的姑娘,他那双凤眼里好似有疾风骤雨席卷而过,暗沉沉一片,牵丝术失效,他终于恢复了些力气,此刻也没有同谢清荣多说一个字,好似这石洞里的冷雾都在他身畔凝结成一道又一道的冰刺,毫不犹豫地朝谢清荣而去。
好似山间最冷的雾都在他周身浸润着,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两缕乌发在鬓边微微晃动,衣袍殷红的色泽被模糊,在那一道道的冰刺被谢清荣挡开的瞬间,他攥紧剑柄,剑锋划破空气,直指谢清荣。
他好似陷入了另一重魔障里,连楚沅唤他的声音他都听不清,他好像回到了在西洲牢狱的那些日子,握住手里的剑便只知道要杀眼前的人。
他的招式凌厉,满含杀伐戾气,周身涌动的气流也越发不受控制,每一道强劲的罡风似乎都要生生将人撕裂。
“你们快上去!”楚沅在地动山摇间再度按下见雪,银丝飞出去嵌入了上方洞口外的石壁里,她忙朝容镜他们喊。
容镜和沈谪星相视一眼,随即带着一众侍卫轻踩银丝一跃而起,飞出洞外。
而魏昭灵和谢清荣也在此刻又化作两道流光从洞中窜出,跃入高空之上,楚沅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借着银丝收紧的力道往上。
底下的石洞已经开始塌陷,浓重的血腥腐臭味再掩盖不住,顺着洞口蔓延出来,等在外面的那些赵家的人有些已经开始忍不住干呕。
楚沅出来才看见山林之间已经躺着不少的尸体,那些无处不在的影子在这般朦胧的雨幕里时隐时现,好似噬人的恶兽。
她抬头,看见那两道交织的流光骤然分离开来,如两簇流火从高空下坠,铺散开来的气流折断了大片的树木山石。
谢清荣和魏昭灵几乎同时摔在地上,楚沅伸手挡开那强大的气流,迅速朝魏昭灵跑去。
他唇角又渗出血来,楚沅伸手去扶他,可他却好像分毫感受不到她的气息,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似的,仍握着手里的长剑,一双满携阴郁戾气的眼睛紧盯着谢清荣,固执地要站起来再朝谢清荣走去。
“魏昭灵,你怎么了?”
雨水重重地压在楚沅的眼睫,她几乎有点看不清他的脸,她眼眶泛酸,捧着他脸庞的手有些发颤,“你清醒一些,你看看我……”
可魏昭灵却面无表情地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剑锋嵌进泥土里,他挥开她的手,眼睛还紧紧地盯着那边倒在地上的谢清荣。
“魏昭灵!”楚沅的声音已经有点哽咽,她伸手抱住他的腰,仰头望他。
也许是她望向他的这双眼睛终于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他从那些满是杀戮的记忆里终于清醒了几分。
他茫然地看她片刻,又伸手去擦她脸上的血迹,直到擦得干干净净,他才眉眼微舒,眼睛也终于不再那么空洞。
“沅沅?”
他轻轻地唤,小心翼翼的,像是有点分不清自己眼前的她究竟是幻象还是真实的。
第94章 少年知交散 二章合一
他才轻轻唤她一声, 身体便似乎再支撑不住,在这般朦胧雨势里往后一倾,摔在她的怀里。
长剑掉在地上, 撞击着碎石发出“锵”的声响, 雨水冲刷着剑刃上残留的血迹,血水没入泥土里, 楚沅抱着怀里的魏昭灵,在此间灰暗的天色里, 她不由回头去望不远处已经撑着灵蛇剑站起来的谢清荣。
玉璧在他胸前若隐若现, 他周身流散出来的血雾丝丝缕缕, 同从倾塌的地洞里涌出来的光柱融合, 直冲天际。
地洞的光柱之下,就是通往结界另一边的出入口, 谢清荣用了千百年的时间和无数人的鲜血来熔铸出了足以令结界无限挤压,令其中空间不断缩小的阵法,那是比郑家的缚灵阵还要更为可怕的邪阵。
大约是魇生花唤醒所有夜阑将士的缘故, 楚沅即便不在结界另一端的世界,却也能隐约听到那边天翻地覆, 山海将倾的动乱之声。
她同夜阑, 早已经是密不可分, 所有那许多夜阑人的声音, 她都能在此刻听得到。
谢清荣这么做, 无疑是将所有复生的夜阑人, 甚至是原本生活在那边, 延续了千年生计的百姓推入无底深渊。
山石震颤,草木摧折,连带着山下的江河都犹如满坠惊雷一般, 巨大的轰鸣声不断响起,击破平静水面的水柱不断往上冲击,甚至冲断了那横跨瑶台县凌江的天桥,一辆辆汽车坠入湍急的江水里,一座城市就此陷入恐慌。
沈谪星咬紧牙关,硬生生地用自己的异能去维持九重星盘的转动,原本生在宣国梓字部的特殊能力者同跟随魏昭灵而来的数千侍卫一边应付着神出鬼没的道道黑影,一边还要维持星盘转动,同谢清荣的血阵抗衡,他们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赵凭风便随即叫了所有赵家人和内客上去帮忙,江永和刘瑜则带着人替他们挡开那些影子的攻击。
影子千千万,且虚幻缥缈,时隐时现,岂是人力所能敌,那谢清荣微微一笑,人皮颤动,另外一边的骨头咯吱作响。
楚沅极其艰难地将魏昭灵挪动到一旁的石头上靠着,她回头正见谢清荣站在暗淡的雾色雨幕里笑,她眼眶泛红,再看一眼昏迷的魏昭灵,她握着见雪的手指越收越紧。
她猛地站起来,转身按下花瓣,她朝谢清荣奔过去的同时,银丝也迅速朝谢清荣迎面飞去。
泥水飞溅,谢清荣后退躲开那银质雪花的尖锐棱角,却还是被轻轻擦破了面颊的皮肉。
那是他活到如今唯一的体面了,所以在雪花棱角擦破他半面人皮时,他有些慌张的,下意识地去捂住自己的脸。
银丝被楚沅收回掌中,她在淋漓雨水里窥见那谢清荣捂着半张脸,看向她的阴戾目光,她没有丝毫犹豫,掌中冰蓝色的光芒凝聚,裹挟着凛冽的气流朝谢清荣打去。
谢清荣周身血雾弥漫,散出来同冰蓝的光芒相撞,一时间连雨水都被巨大的罡风卷得滴答乱舞,震得四周的树木生生折断。
血雾越来越浓厚,那从石洞缝隙里涌出来的光柱也越发殷红刺目,巨大的压力几乎压得容镜和沈谪星他们就快要站不住,身体都已经开始发颤。
“楚沅!”
忽然有一道熟悉的女声远远地传来,楚沅、赵凭风甚至容镜听到了,都不由地回过头。
那原本被容镜用剑柄打晕的少女冒雨前来,身后还跟着一大帮世家的人,便连忙着争家主之位的余家人和那一向胆小怕事的老头简春梧都来了。
浩浩荡荡几千人从茫茫雨雾里匆匆赶来,还没走近他们便忙着施展异能,帮助沈谪星等人转动半空中那阵法的星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