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会不管你的死活吗?”
楚沅明明心里有气,但见他这般苍白脆弱的模样,她更多质问的话却也一时说不出口,她只是回握住他冰凉的手。
“想不到这一千多年未见,当年还是个哑巴的魏小公子,如今倒也会风花雪月了?”
冰凉稍哑的声音忽而传来,还带这些令人无法忽视的嘲弄意味。
魏昭灵再将目光移到那少年的身上,
谢清荣当年身故时还只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而今这少年还残存人皮的那半张脸,也与当年几乎一般无二。
可当年那犹如青竹一般温润的太子清荣,如今却周身盈满混沌的血气,一半人皮,一半鬼面,阴戾森冷。
“为什么?”
在这般空寂的石室里,魏昭灵这般飘忽的声音竟也显得足够清晰。
“为什么?”少年重复着他的这句话,忽而轻声笑起来,他那张脸在这般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显得更为可怖,连嵌在白骨里的整颗眼球都在颤动,“昭灵,事到如今,这还很难猜吗?”
“你背叛了我,还要问我为什么?”
仍是一副少年模样的谢清荣腰背直挺,一如当年那般无论何时都谨记着自己身为太子的举止,他轻抬下颌,“我视你为友,可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阴沉的目光停留在那圆台之上的魏昭灵身上,“你将我的旧部收入麾下,打着为我平反的旗号,却灭我盛国,创立夜阑,自立为王。”
“昭灵,即便当年是我棋差一招死在谢岐的手里,可我曾是盛国的太子,也永远都是谢家的人,你这么做,难道还不算是背叛?”
一千多年的时间,从夜阑初立那年到如今,他在这地下藏匿了太久太久,千年的怨愤早将他化为满身戾气的厉鬼。
“夜阑灭于宣国之手,本该是令我最感快慰的结果,可惜公输盈一心向你,竟不惜借天道之力,筹谋了这一场大胆的王朝复生计划……”谢清荣动了动僵硬的脖颈,骨骼咯吱作响,“我同赵家合作,便是为了要阻止你复生,可谁知,原本足够周密的计划里,却偏偏多出了这么一个变数。”
他说到“变数”的时候,那双眼睛是盯着楚沅的。
“也怪那赵松庭,”
谢清荣嗤笑一声,“他原本就是不够磊落的人,却偏偏要对这么一个小姑娘生出恻隐之心。”
如果赵松庭早将魇生花的下落告知他,他也不会放任那枚魇生花种子在这个姑娘的身体里生根发芽,更不会让她有机会复活魏昭灵。
“我从未想过要夺走你任何东西。”
魏昭灵时至此刻,都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摆在自己眼前的事实,他静静地听着谢清荣所说的每一个字,半晌才迟迟开口,“若你还能活着,若你能成为盛国之主,我也就没有必要走上那么一条路。”
若曾经的谢清荣没有死在谢岐的手里,若他能成为盛国的君王,那该是身在西洲牢狱里的魏昭灵最为期盼的事。
那样的话,魏家的安宁也就不会被打破,他的长姐或许会嫁给她那一生第一回 喜欢的少年,再不必遇上后来的春和君郑启。
父母康健,魏家仍在,
如果是那样,他也宁愿做一个永远也学不会说话的哑巴。
谢清荣却用阴冷的目光打量他,“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连假话也说得这般拙劣,昭灵,我看你还是适合做一个哑巴。”
楚沅没有料到,这藏得最深,在后头搅弄风云的,竟然会是死在千年前的盛国太子谢清荣,她在那一场又一场的梦境里看过魏昭灵的过去,当然也十分清楚谢清荣于魏昭灵而言是少年之交,唯一的挚友,也是因为谢清荣,因为父母的血仇,魏昭灵才会蛰伏数年,强撑着活下来。
他为仇恨而活,却最终被同他一路走来的臣子将士推上了新朝的王位,淮阴魏家的君子之风,济世之德大约是深刻在了每一个魏家男子的骨子里,他无法丢下一个才经历过战火的混乱新朝,自己撒手而去。
至少看着那些臣子和百姓的眼睛时,他无法那么做。
他这一生已经活得足够痛苦,如今竟还要被他曾经认真对待过的朋友字字诛心般的指责。
楚沅不是他,没有办法真切地去感受他此刻究竟该是怎样的心绪,可往往压倒一个久经折磨的人的,只需要一根轻飘飘的稻草。
她不由紧紧地握着魏昭灵的手,又看向那半人不鬼的混沌身影,“你怎么就知道他说的一定是假话?”
“谢清荣,你的旧部愿意拥护他,天下的忠良之士愿意跟随他,他们一定要推翻旧朝,一定要让魏昭灵创立全新的夜阑,这意味着什么?”
“你们谢家人握着的王权已经烂到了根,推翻盛国是天下大势,即使不是他,也会是其他八国之一灭了盛国。”
楚沅嘲讽似的看着他,“当初明明是你自己优柔寡断,不听魏昭灵父亲的劝诫,错失先机,你自己死了也就算了,还害了魏家满门,他没有责怪你害他父母尽丧,沦为奴隶,你却还舔着脸怪他灭了你们谢家的盛国?你还要不要脸?”
第93章 再无回头路 二章合一
“你倒是牙尖嘴利。”
谢清荣附着人皮的那半张脸上阴晴变幻不定, 大约是楚沅的这一番话还是有短暂地刺激到他,或让他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情。
千年的怨憎还未开始,他和魏昭灵还曾是少年之交的那时候。
虽然那时魏昭灵十一岁还没有开口说过话, 但他于书画, 于诗文,甚至于骑射上, 都有极高的天资。
淮阴常有骑射比试,魏昭灵才十一岁的年纪, 便已能与比自己大上好几岁的少年一同比试, 并成为魁首。
但无论是书画骑射, 还是音律棋艺, 那些都是他父亲魏崇逼迫他学会的,也许魏崇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儿子究竟喜欢什么, 因为在他心中,淮阴魏家的脸面才是最为紧要的。
谢清荣在淮阴的那段日子里,常见到魏昭灵被魏崇罚跪在院中, 有时是烈日当头,有时是阴雨连绵。
那少年跪在院中时, 也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
后来他们三人常在一起待着, 魏姒还是那般活泼明艳的小姑娘, 在他身边同他说笑, 而魏昭灵则坐在石凳上, 只闷头去解手上的九连环。
他并不说话, 但有时也会停下来, 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静静地听谢清荣和魏姒说话。
谢清荣曾敬佩过他,也羡慕过他,
因为他几乎毫不费力地便能将自己兢兢业业所学多年的东西迅速掌握,也因为他,常封闭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不在乎任何人的声音。
可谢清荣不行,
他从四岁起就被母后交给太傅教养,好像他从一出生就是为了最后的夺位之争,活了十几年,他明明已经付出了百倍的努力,可最终还是付之一炬。
他忘不了那日,他在王宫城楼上被谢岐灌下毒酒之前,城楼之下被谢岐的人包围住的老太傅在引颈自刎前,双目赤红地指着他骂:“妇人之仁!你谢清荣终究难成大器!你辜负了魏家,更辜负了先皇后和跟着你的这些贤士!”
谢岐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一装便是好多年,所以谢清荣才会在最紧要的时刻对他生出恻隐,谁知道他的这份恻隐,终究还是害了他自己。
“你真的是因为他灭了盛国才要这样报复他的?”
谢清荣神思恍惚时,却听那女孩儿忽然又开了口,这么无端的一句,不由令他再度抬眼看向她。
“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没有能力做到的事,他做到了?你对他,究竟只是有灭国之恨,还是更多的,其实是出于你内心里的嫉妒?”
楚沅紧紧地盯着他,语气犹带几分嘲讽。
那模样看着,倒是跟平日里的魏昭灵有些相像。
她这样的一番话,便如一根长针毫不犹豫地揭破了那藏在谢清荣心底里,这多年来都未曾见过天日的阴暗心思。
“你住嘴!”谢清荣脸色骤然变得极为复杂,难堪的情绪划过眼底,他再也没有办法忍受这个姑娘这般锐利的言语。
手中混沌的光影凝聚起来,才朝楚沅飞去便同凭空凝结的冰刺撞在一起,碎冰如雪花一般簌簌坠落,暗光消散的刹那,谢清荣看见魏昭灵已经被那姑娘扶着站了起来。
莲花木灯好似被风牵引着回到了魏昭灵的手上,他当着谢清荣的面,将那盏灯安放在石棺的边缘,灯火融融,照见石棺内的那柄灵蛇剑。
“称王本非我所愿,可时局,命运皆逼我如此,我做不得其他的选择。”魏昭灵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再见谢清荣,可这重逢,终归不如不见。
“我一直以为我做到了无愧父亲,无愧于你,可原来最盼着我去死的人,竟然是你。”
阴冷的风吹着魏昭灵宽大的衣袖,烈烈如火,映着他的侧脸苍白脆弱,好似没有多少血色。
“昭灵,你好好看看这里。”
谢清荣的目光在这四周的嶙峋石壁间来回游移,“你在烈日骄阳下称王建朝时,我便是在这里醒来。”
“身为盛国太子我却未能入谢家王陵,只能被草草收葬在这里,整整千年都不得而出。”
他面上带了些迷惘,“我想过很多次,我死而复生的缘由究竟为何,我以为是天道要再给我一次活过的机会,可我在这里等,等到你灭了盛,建立了夜阑,甚至到夜阑覆灭后,我都还是被困在这里……”
“昭灵,以前是我太优柔寡断,太心软了,成大事者,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我当年未竞之夙愿,我终归是要向这世间讨回来的。”
“而你的复生,于我而言便是最大的阻碍。”
无论是如今的史书,还是当年的世人,关于他谢清荣永远只有那么相似的几句只言片语,他们都同当初的太傅一样,说他仁慈太过,无君王之才。
可是为什么?
他从儿时便一直在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他为此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努力,可偏偏,最终他满盘皆输,而魏昭灵却能从西洲牢狱里走出来,推翻大盛,自立为王。
明明当年的魏昭灵,还曾是一个连话也不会说的哑巴。
他努力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做到的事,魏昭灵却做到了。
“若你当年死在西洲的牢狱里就好了,”
谢清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若你死了,我们也不至于会走到这一步。”
他手指微屈,骨骼作响,下一秒魏昭灵的脸色便变得更为苍白,他身体里的异能在每一寸血脉里不断冲撞着。
“魏昭灵,为什么会这样?”楚沅注意到谢清荣手指一动,魏昭灵的身体就开始出现异样。
“是余家的玉璧,在仙泽山上,那玉璧之中就已经附着了牵丝之术。”到了现在,魏昭灵又还有什么想不清楚的。
那应该就是谢清荣瞒着赵松庭留的后招。
身为亡灵之身,谢清荣操控玉璧便使其更具怨戾之气,而沈谪星带来的阵法也只能堪堪抵挡一段时间。
楚沅回头,便在那谢清荣的胸前看到了在混沌光色里若隐若现的那枚玉璧,那东西仿佛成了他的心脏一般,光色时隐时现,就好似人的心跳。
魏昭灵根本来不及去抓她的手,便见她已经掏出见雪,朝谢清荣而去。
见雪的银丝飞出去却好似穿过了层层雾气一般,根本没有触碰到任何实质,银质雪花的棱角径自嵌入潮湿的石壁,发出铮然的声响。
银丝颤抖,抖落寸寸薄霜。
魏昭灵勉力站直身体,飞身将楚沅带入怀里,又将她推去了容镜和沈谪星他们那边,流光在他手指间凝聚成一柄长剑,剑刃抵在身前,挡去了迎面袭来的罡风。
一缕被削断的发丝轻飘飘地落入身后的水银渠里,那原本躺在石棺里的一柄灵蛇剑好似受到牵引一般强烈地震颤着,飞入了谢清荣的手里。
包裹着他身躯的暗光好似在这一刻散去了些许,除却那一般人皮一半白骨的脸,他看起来好像和正常人一般无二。
宽大的斗篷落在地上,露出来他竹青色的衣襟,他腰间的玉佩仍是那块象征盛国太子之尊的黄玉。
剑刃相抵,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火星子迸溅四散,昏暗的光映在剑身,折射出月白的凛冽光影。
石洞中的碎石尘沙都被急促的风卷起,一道道影子凭空从石壁中挤出来,同众人缠斗在一起。
楚沅才用银丝抖散一道黑影,她匆忙回头,正见魏昭灵和谢清荣的身影已经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光色包裹,在剑刃相接的铮然声中,他们两人已被流光裹挟着飞出了上方那阴沉的洞口。
她原本也想飞身出去,却被源源不断的影子缠得脱不开身,只能稳住心神,将异能灌注于见雪的银丝之上,打散那些朝她袭来的影子。
洞外雷声滚滚,几乎可以掩盖其他的许多声音,楚沅握着见雪的手已经有些泛酸,但凤镯忽然震颤,她根本来不及多想,立即收回银丝才要转身,便见魏昭灵已经从上方的洞口摔落下来。
眼见他就要摔进那肮脏的血潭里,楚沅立即飞身前去抱住他的腰身,勉力将他带到一旁的大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