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给予她致命一击的是在两天之后的那个晚上。
简艾白连续两天的心神不宁,导致她睡不好觉。
她蜷缩在床上静静地等着许西荣下班。
她想他了,她想在他干净温暖的怀抱里安然入睡。
零点的时候,她给许西荣打电话,无人接听。
一点,两点……
他还没回来。
简艾白翻身坐起,赤脚走到窗边。
夜深了,外面万家灯火,点点静谧。
她走到客厅里,灯也没开,就那么坐在沙发上。
她在等他。
三点将近的时候,大门的密码声终于滴滴响起。
门开了,许西荣随手按起灯。
“回来了?”
简艾白看向门口低头换鞋的人。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伸手把灯关了,换了暗的一盏,歪着头朝卫生间走。
“你干什么去了?”
他身形一顿,在卫生间门口,没回头,“……没干什么。”
简艾白隐约觉得不对,她站起身来,走向他,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站定。
“你转过来。”
“……”
“你给我转过来!”她低喝一声。
他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低着头。
简艾白缓缓伸手拍亮他身侧的卫生间灯开关,光爬出来一点。
她看着他的脸,瞳孔骤然一缩,伸出手去摸他的脸颊。
他躲过去,眼角高高肿起,眼白淤血,嘴角破裂。
“你和别人打架了?”她平静地问。
“……没。”
“那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
简艾白咽了下嗓子,“我去拿药箱来。”
他坐在沙发上,简艾白拿着棉签沾着碘伏给他消毒眼角,语气冷冽:“到底怎么回事儿?”
许西荣忍着疼,“我不知道,我今天下班走回来的时候,在路上冒出来几个人给我打了。”
他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对方四五个人,他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被摁在墙上,其中一个男人揪着他的领子警告他:放聪明一点,不然下次打死你。
这话他没跟简艾白说,他怕她担心。
简艾白手里动作停了一下,又细细温柔地给他擦拭,放柔语气:“还有哪里疼?”
“……没有了。”许西荣缩了缩身子,其实他的全身都疼,尤其是小腹挨了好几下,那些男人下手很重,他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像散了架似的。
“还有哪里疼?!”她手上力道猛然一重。
许西荣嘶声抽气,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身上有一点疼,就有一点儿……”
简艾白的手垂下去,她缓缓低下头,头发散落遮盖表情。
许西荣那么安分的学生,平日里也不惹事,怎么可能会有几个人突然冒出来把他打一顿。
他怎么会受伤的,她心如明镜,心若刀绞。
许西荣心慌意乱地去抓她的手,解释:“就是有一点疼,没事儿的,过几天就好了——”
她看着他肿得高高吊起的眼角,把头抵进他的怀里,忍住喉头哽咽,应了他一声:“嗯。”
“真没事儿,我不疼了……你别难受。”
“嗯,不疼,我知道了。”简艾白的心像被醋泡了一遍。
他明明眼角都泛血了,嘴角开裂,却跟她说——他不疼了。
可是她疼啊,她的心痛得快要难受死了。
简艾白用力闭了闭眼睛,心中一片死灰。
*
王五洋的电话再次打来,在第二天的中午。
许西荣跟学校请了一天的假,早上起来给简艾白煮了粥做早饭,跟她一起吃了以后又回到卧室去休息。
简艾白在客厅里,接起电话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干的?”
王五洋在那边呵呵笑了一声:“小艾啊,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
“你干的?”她又问了一遍。
“什么我干的,我不太懂啊——”
简艾白拧了拧眉心,尽量平静着语气说:“五哥,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那头静了静,简艾白沉默着。
“我在三零等你。”王五洋说。
电话挂断,简艾白胸口涌上一阵恶心,她勉强压下,在沙发上坐了一小会儿,起身回卧室拿了件外套,轻手轻脚地带上了大门。
白天的三零,人流稀索,简艾白把车随手就停在门口,走进去。
大厅里张辉已经在等她,脸上毕恭毕敬。
她拉了拉嘴角,轻嘲一笑。随他上楼。
……
王五洋在他的会客厅里等她。
简艾白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泡茶,身后站了两个大汉,身形魁梧,流里流气。
看见走进来的她,眯眯眼睛,把茶倒进过滤网里。
简艾白:“五哥。”
“来了啊,来这边坐。”他放下茶碗,朝她挥手。
她走过去坐下,圆圆小小的茶杯儿推到她的面前,他往里添了半杯茶。
“尝尝,看看顶级大红袍什么味儿。”
简艾白没动弹。
王五洋目光桀桀地看着她,语气加重了点:“尝尝看。”
她只得伸手拿杯,放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只咂摸出淡苦来:“很好。”
王五洋满意地往后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摩挲着自己的扳指:“我之前问你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开门见山,简艾白也自然懒得周旋。
她拢了下头发,淡笑开口:“五哥,你有钱有势,要什么女人没有,别难为我了。”
“那些女人,不值一提。”王五洋嗤鼻。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喜欢你,都多久了?”
他王五洋要什么女人没有?宽限了她两个多月,已经是他的极限。
以前那是厉远生给她撑着腰,他不好下手,本以为这会儿行了,哪想,她不乖乖来他这里,反而跟一个毛头小子打得火热。
搞笑。
“你跟了我,我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王五洋捻了捻手指,笑一下,脸上那条憎人的伤疤也跟着拉扯颤动了一下。
“多谢五哥的厚爱,您还是找别人吧,我玩累了,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了。”
王五洋似懂的点点头:“是这样啊。”
他躬身从桌上的雪茄盒里拿出根雪茄,打起火机,微微上倾雪茄转动,淡吸一口。
“你跟那小子来真的啊?”他突蓦目光如炬射向她。
简艾白笑了下:“五哥说的哪里话,不过是玩玩罢了。”
“玩玩儿?我看不像吧。”
“我昨天把他给打了,你今天就来找我了,玩玩儿?哈哈哈。”王五洋笑出声。
有什么插了简艾白的心一刀,她忍下心悸,脸色不变道:“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就算没有他,我也没打算答应你。”
王五洋抬起手,眯着眼睛吸了一口雪茄,半会儿才说:“这么说,你是真不打算跟我了啊?”
“请五哥大人大量放我一马。”她言辞恳切。
。
王五洋脸色骤变,灰沉沉的,目光也犀利几分。
这就是变相地在拒绝他了?
他捻着手指上的戒指面,表情阴晴不定,转瞬又恢复平常乐呵亲切的那副模样:“我还真就非你不可了。”
区区一个女人,他王五洋还得不到,脸往哪儿搁?
简艾白一直在笑,她觉得她的脸皮似乎都已经僵硬了。
她甚至不想跟面前这个恶心的男人再多说一句话,她恶心得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可是她只能淡然笑着,对着他恳求:“请五哥抬手。”
“那个大学生小子真有那么好?值得你这样么?”
王五洋笑了笑,嘲讽着:“他能给你什么?能给你钱么?还是能供着你好吃好喝好玩儿的?”
他转头,朝着身后两人问:“你们说是吧?哈哈。”
“就是,小艾姐你可不能白倒贴啊!”
“咱五哥多喜欢你啊小艾姐,你就当了我们的嫂子吧!”
三两附和之声钻进简艾白的耳朵里,就像虫子在她的耳朵里打着滚,搅得她耳鸣。
她按捺住骂人的冲动:“我说了跟他没有关系,是因为我累了,我不想再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了。”
“是这样么?”他看着她,一双小小的眼睛里精光分明。
她点了点下巴,听见王五洋的声音不高不低说:“你这么说的话,我也不能勉强你,你说是吧?不过既然你说你跟那个许西荣没关系,那哥哥我看他不爽,就——”
王五洋突然停下,挑了挑眉做了个抹脖然后捆结的动作。
简艾白怎么会不明了,她浑身僵直,藏在桌下的手慢慢捏紧。
皮笑肉不笑:“五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呢,犯得着么?”
“嗬——什么犯得着犯不着呀!”
王五洋突然向前弯了下身,一张猥琐精明的脸凑过来:“我就是看他不爽了,你既然不愿意跟我,又说你跟他没关系,那我动动他解解气也是应该的。”
她终于不再平静,语气凛冷:“你不许动他。”
“我怎么就不能动他?你不是说跟他没关系么?”
“……”
“你看现在,厉远生那家伙已经是不敢再养着你了,你说是不是?”
没有人再给她撑腰,她算个屁?
他笑着提醒她,眼角弯曲的纹路像丑陋的虫。
“再说了,我上次问过你的意思,你不是说回去考虑考虑吗?你这段时间的动向我可都是看在眼里啊,怎么?非要跟那个小子在一块儿呢?”王五洋眨眨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简艾白一言不发地听着,桌下的手早已攥成拳。
他依旧步步紧逼:“你都在这圈子里好几年还不明白吗?你当初做了厉远生的情人,现在我让你做我的情人,他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反正你都已经做过了,再多做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他话峰一转:“如果你答应我,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了,但是如果你拒绝我,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但是我可不敢保证那小子……”
“我今天才知道,五哥你还挺会强人所难的啊。”她冷眼看他,“我说了不答应就是不答应。”
“既然这样,那就走着瞧。”
王五洋无所谓地两手一摆,眼神凉沁沁的,手边烟雾被四散打开。
“瞧你妈个瞧!”
简艾白骂了一句,突然站起身来,双手撑桌,眼神冷定。
“你怎么跟五哥说话的!”王五洋身后的一个男人忍不住开口反驳。
王五洋抬了下手,制止了身后的人,不怒反笑:“我还就喜欢你这种猛劲儿。”
她说:“你动他一下试试。”
他答:“我说了,我动不动他,在于你。”
简艾白脸色阴戾,狠狠看着他,“我也说了,我不可能跟你,你他妈动他一下试试!”
“那走着瞧吧。”王五洋淡淡重复了一遍。
她想像刚才那样反驳他,但是那句脏话哽在喉头怎么也出不了口了。
像是被尖锥扎了一下心,她顷刻泄气,蔫儿得像枯草。
怎么瞧?她不敢了,她不再是以前那个无所畏惧什么都不在乎的自己了。
她现在心里装着一个人,肚子里也装着一个小人儿。
她不敢再横,她烂命一条无所谓,可是她总得护住一些什么。
她得做些什么。
简艾白微微低头,看着王五洋稀稀疏疏的头顶,按住心中凄惶,说:“你让我再想想。”
“多久?”
“……三天。”
“我等着。”
*
简艾白在外面餐厅打包了饭和菜回到公寓。
许西荣刚起来,正在卫生间里洗漱,听见声响探出那张带伤的脸,喊了一声:“简艾白?”
她应了一声,把餐盒放到桌上,一样一样地打开。
因为要避开伤口,许西荣洗得有点慢,等他洗完走出去,就看见简艾白坐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朝他笑:“过来吃饭。”
他走过去坐下,接过她递过来的一次性筷子,问:“你去哪儿了?”
“啊——嫌家里太闷了,我出去转了两圈。”
“怎么不叫醒我?”
“你不是上班辛苦吗,我看你还在睡我就自己出去了。”
简艾白神色如常地给他夹了块排骨,“今天还疼不疼。”
许西荣答:“不疼了,比昨天好多了。”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了。
两个人安静地吃完饭,把桌子收拾干净,找了部喜剧电影看。
剧情很搞笑,主人公滑稽得不行,按照平常,简艾白早就应该笑着开始疯狂吐槽了。
可是今天的她,很安静。
许西荣低头看了她一眼,她的头枕在他的膝盖上面,身上盖着薄毯,只留下侧脸和耳边的落发给他。
她的目光是落在电视屏幕上的,但是却好像是在放空,透过了屏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许西荣感觉有些不安,这种感觉难以言明,就像那一次在街上人行道上看见她的时候一样,就是这种感觉。
他无所适从地动了下膝盖,她扭过头,抬眉看他:“腿麻了?”
他摇头。
她又转回去,手伸上来给他捏了捏腿。
电影放了三分之二的时候,她突然出声。
“小西荣,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去看的电影?”
“记得。”他记得,他们唯一一次看的电影——泰坦尼克号。
“那你还记得不记得我当时跟你说过的话?”
“……记得。”
她敛目,声音更低:“我怎么说的?”
他回想了一下,迟疑道:“你说了很多……”
她轻轻地哼出一声笑来。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我想吃苹果,你去厨房洗几个。”
他应了一声,抽身而起去厨房。
简艾白慢慢坐起身来,看着他走进厨房,嘴角的笑很淡,淡到几乎已经不笑。
那天看《泰坦尼克号》,她问他:如果跟电影主人公一样,这样的生还机会他当如何,她又如何。
他说他会把生还机会让给她,她无法理解。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我会自保,我会自救,因为我怕死。
她曾经无法理解jack那种舍己为人,为爱献身的举动,甚至嗤之以鼻。
但是她现在,似乎……有些理解了。
不过区区骨肉之躯,为你献身又如何,哪怕豁出身家性命,能救你一遭,值得。
她烂人一个,不值一提。
她宁愿只身一人沉入这片幽深恶臭的泥潭里,也不愿让他因为她再受到一点伤害。
这条路,只要她一个人一路走到黑就可以了。
其实够了,她已然知足,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她从命运那里偷来的,如今是要还回去的,她不怨恨,只不过是遗憾罢了。
遗憾为什么,不能再让她这个美梦做得久一点。
他们的感情甚至才刚刚开始,就已经戛然而止。
她与命运豪赌,以为赢得安宁,却忘记脑袋是那么脆弱的东西,而命运这块顽石如此坚硬。
她拼尽全力撞上,只落得一个头破血流。
她只是遗憾而已。
*
许西荣第二天便回学校上课。
钟漫和叶井搭着伙儿来看简艾白。
钟漫轻车熟路地输密码开门,一打开大门,两个人吓得够呛。
简艾白坐在客厅落地窗旁边台子的栏杆上,低头在看书。
“祖宗诶,你干什么?”钟漫鞋一拖,飞奔而去。
叶井手里拿着俩白色塑料袋,里头装的是水果,他边脱鞋边笑:“你这不会是早期产前抑郁症吧?要自杀啊?”
简艾白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闭嘴吧你。”
叶井耸了耸肩,把塑料袋拿到厨房去。
钟漫把她弄下来,鼻子嗅了嗅,低头就看见台子上的烟和火机。
她皱着眉:“你抽烟了?”
简艾白又低下头去,看着书页,轻描淡写地说:“刚烟瘾上来抽了一根。”
钟漫气得打了一下她的肩膀,“大姐,你现在怀着孕呢,你还抽烟?”
“……”
“不是打算生下来吗?为孩子想一想。”钟漫把烟收走。
简艾白盯着书上那行字,静了一会儿,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老范?”
钟漫一愣,不明白简艾白为什么突然提这事儿。
她答了句:“不知道。”
简艾白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很微妙,其中夹着漠然还有一丝淡淡的悲悯,转瞬即逝。
快到钟漫都来不及捕捉,她又把头低下去了。
“你怎么了?”
“没事儿。”
“不会真是什么产前抑郁吧?”钟漫惊叫。
简艾白吸了口气又吐出去,肩膀耷拉下来,她一手摁住书页,一手拧了拧眉心。
“我是在跟你说认真的,你真不打算出去?”
钟漫静了一会儿,说:“谁不想退?可是哪有那么容易退?”
n市的消费高,但是她这些年跟着老范却也攒了不少钱,她也想过要退出去,可是心里总有念头在蛊惑她:再做一个月就好,多做一个月就能多拿几万块。
日复一日之后,她甚至都有点不敢想象,等她真的不做了,每个月拿着几千块的死工资,她会不会觉得不习惯?她会不会怀念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
简艾白忽的,觉得无限疲惫。
她抬手搓了搓脸,手里的书页急速地翻动,然后合上。
“早点离开,不然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钟漫默不作声地看着她,问:“你和许西荣又吵架了?”
简艾白摇摇头,淡笑一下:“怎么可能。”
“那是怎么了?”
“他是我的救赎。”她很突兀地冒出一句话。
钟漫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她。
她便不再言语,重新把书翻到她之前看的那一页上。
钟漫和叶井后来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他们以为她心情不好,也不再打扰她。
大理石砌的台子冰凉,简艾白不在意。
她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目光长长久久地落在那段话上。
书上写的是: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
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
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
最后一段话——取自张爱玲的《茉莉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