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6
“命”这个字,拆开,便是“人”、“一”、“叩”。
人间一遭,总有一些事情是要臣服,是要朝命运叩首的。
但也总有那么一些人,骨子里还有着不服输的气势,试图去做力所能及的事。
知命,但不认命。
例如丘家贵。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改变了他的人生。医生告诉他,丘露两个月内醒不来,那么人就基本回不来了。医生要他做好心里准备,露露就算活下来,也会成为植物人。他劝丘家贵面对现实,好好考虑一下后续的费用以及生活开销。
两个月过去了,露露没有醒。丘家贵的存款也用完了,但他没有放弃,起早贪黑,只为多挣一点医药费。
日升月落,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丘家贵瘦了,两鬓也白了。转到普通病房的丘露依旧没醒。医生还是那个主治医生,姓陆。陆医生这回没有劝什么,他知道丘家贵不会听的。丘家贵内心有股莫名的劲儿,像是燃烧的蜡烛,愿意为宝贝女儿付出一切。
丘家贵每天带一些花儿放露露枕边,有时候是清香茉莉,有时候是淡雅香花。他几乎天天跟女儿说话,每一天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题。随着治疗,陆医生更改了好几次用药,到最后,他换成了补液补营养的药。
谁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陆医生每天固定巡查,偶尔陪丘家贵聊聊天。护工阿姨还是那个护工阿姨,她也不知道自己要陪护多长时间。对于她来说,照顾谁都一样,都是她的本职工作。
时间就这么耗着。谁也没想到,在一天夜里,丘露居然醒了。
她醒了的时候护工阿姨正好在睡觉,隔壁床的病人也在休息。谁也没有发现她醒了。护士路过时,朝病房看了一眼。正是这一眼,她惊喜地发现,那一直昏迷的小姑娘终于睁开了眼。
露露醒了,丘家贵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更大的负担接踵而至,为了让露露康复,他必须准备更多、更全面的营养食物。而往后的开销也成了一个重担。话虽如此,丘家贵给露露买营养米糊时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即使那昂贵的米糊足足花了他半个月的工资。
“只要露露能好起来,再苦再累都值得。”吸烟区里,丘家贵招呼他们落坐,“真是不好意思,只能在这儿接待你们。”
贺云翔感叹道:“丘叔,你也真是辛苦了。”
丘家贵摆摆手,乐呵呵的开心极了:“谢谢你们来探望露露,真是有心了,又拎水果又拎麦片,真是太感谢了!”
武羿偷偷观察丘家贵。据他的警察朋友描述,丘家贵被烧成了重伤级病患。可在武羿看来,这个丘家贵健健康康,并没有烧伤的痕迹。
“这位是武羿,小武。”贺云翔介绍他。
武羿回过神,连忙跟丘家贵握手。
贺云翔继续介绍:“这位是我发小,崔志峰。”
崔志峰跟丘家贵握手,笑道:“呵呵,丘叔,我们之前见过呢!”
这几个年轻人文质彬彬,待人处事礼貌得体,丘家贵对他们印象挺好。他道:“房子给你们住,我也非常放心。小江,你和蔡哥大概啥时候去广州呀?”
“月初,五号左右。”
“哦,快了啊!”丘家贵想了想,“要不这样吧,明天周末,我晚上过去一趟吧!”
江琛笑道:“丘叔,早点来,一起吃个饭!”
“呵呵,吃饭就不必了。”丘家贵不好意思地笑笑,“送餐回来也差不多要七八点了呢!”
丘家贵兼职跑腿送外卖,午饭晚饭期间正是他忙碌的时候。赚钱不容易,江琛只好作罢。几个人又天南地北聊了一下。回到病房,露露已经醒了。她说话还不太利索,莺莺细语地要讲故事给爸爸听。
丘家贵见她有气无力的,就劝她多多休息。
护工阿姨说:“丘叔啊,她要说,你就当故事听听呗!人家露露憋了一肚子的话,总得给她泄一泄才好呀!”
丘家贵叹气:“说来说去,还不是说她的梦嘛!”
江琛奇道:“哦?什么梦啊?”
丘露道:“大哥哥,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哦!”
丘家贵担心道:“露露!”
护工阿姨笑道:“丘叔,你就让她说说话,锻炼一下吧!”
丘家贵只好投降:“好吧好吧!”
丘露从醒来那天就一直想说话,可拔管没多久,她什么也说不出来。等渐渐恢复,能说话了,她断断续续跟丘家贵讲起梦里的事情,可惜丘家贵总让她休息,以至于话没说完她就“休息”去了。
这回,她对着好不容易盼来的听众,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她说她看到了他们一家三口走在街上,路过麦当劳时她牵着妈咪要吃雪糕。然后一辆大车冲了过来,撞倒了自己和妈咪,然后救护车来了把他们送医院了。很奇怪的是,妈咪躺在推床上,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妈咪站在她旁边。医生护士来来往往,在她身上穿来穿去。他们看不见那半透明的妈咪,但妈咪却能看见他们,并且还能看见围观的自己。
“妈咪,你怎么不进去呀?”露露记得自己问了她一句。
那个妈咪笑着摇摇头,说她身体坏了,进不去了。
露露急了:“那怎么办啊?”
妈咪摸摸她的脑袋,笑道:“所以我要走了啊。”
她们站在医院外面。没多久,露露看见台阶上出现了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我牵着我的手,说她也要走了。我觉得奇怪,说她还在里面好好的,还有呼吸还有心跳,怎么就要走了?她说她已经回不去了,叫我好好照顾爸爸……咳咳咳咳咳!”
“好了好了,别说了,喝点水!”也许触动了某种回忆,丘家贵眼里闪烁着泪花。
丘露牵着爸爸的手,一脸认真道:“我答应她,要好好照顾爸爸!就算她不说,我也要照顾爸爸!”
“好好好!”丘家贵摸摸女儿的脑袋,心里想起妻子的音容笑貌。不知妻子现在在哪儿,过得好不好。
正想着,门外冲进来一个女人,她似乎风尘仆仆地赶来,手里还拖着行李箱。她见到露露,一下子就哭了。
露露眸子亮了,开心道:“妈咪!”
电梯里,贺云翔问江琛:“露露的梦,你怎么看?”
江琛道:“她说的,还真与那边发生的事情一致。”
崔志峰想不明白了:“哎,你们说,这是什么原理呢?为什么露露会梦见那边的事情呢?阿翔,你怎么看?”
贺云翔嗤笑:“如果我知道,早拿诺贝尔奖去了!”
那语气那表情,真真与那边的贺云翔一模一样。江琛忍不住乐了,闪身一躲:“哟哟哟,又动手动脚了?笑笑不行啊!”
贺云翔哼道:“看你笑得古怪,是不是想起那边的我了?”
江琛调侃道:“是啊,忘不了他,想一想不行么?”
贺云翔才不上他的当,好整以暇道:“瞧瞧,你这话就不对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那是你的事儿,反正那个阿翔又不是我。”
如果是崔志峰,论嘴皮子功夫,肯定会斗个旗鼓相当。可纯情臭流氓显然经验不足,噎了半晌,从兜里摸出糖,偷偷地塞进了贺云翔的手心。
电梯门开了,医生走进来。摁了楼层才反应过来这是下行的电梯。
贺云翔瞥见他胸牌:陆衡。是丘露的主治医生。
陆医生摁下的楼层正好是丘露的那一层。
电梯门开了,众人走出去。陆医生留在电梯里。
贺云翔看了看电梯指示灯,转身走向楼梯。
江琛奇道:“贺总,你去哪儿?”
“有点事,你们先走。”
“阿翔,这你就不对了,我们等着蹭你的顺风车呢!”崔志峰勾着他的肩,朝身后道,“小武,小江,我们去去就回!”
十多分钟后,陆医生回到办公室,发现有两个人在等他。
“久等了,哪里不舒服?”陆医生以为是来看病的。
“陆医生,你好,占用你一点时间,我们是有点问题想跟你了解一下。”贺云翔客客气气道。
不是来看病,那自然是家属来打听情况。陆医生见他们气质不凡,不像是胡搅蛮缠的人,于是道:“哦?遇上了什么问题呢?”
“是关于丘露的事情。”贺云翔抛出鱼饵,“陆医生,你就是参与抢救的主治医生,对吧?”
陆医生犹豫片刻,道:“对。”
“露露能醒来,多亏医生全力救治!”崔志峰演戏演全套,满脸感激地站起来朝他鞠了一个躬。贺云翔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也连忙站起来,鞠躬道:“陆医生,真是非常感谢你!”
陆医生心中的戒备融化大半,眉目舒展开,连连摆手:“哎哎,本份事情,别这样别这样!”
两人又坐回去。贺云翔故作纳闷道:“医生,不瞒你说,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当时送进医院的应该是两个人,可丘叔看起来健健康康的,哪里有烧伤的样子?就算植皮整形,也不可能没有痕迹呀!”
贺云翔不动声色地下了一个圈套,陆医生听见“应该是两个人”时,他的脸色微微一变。保险起见,他问了一句:“你们是丘露的亲戚?”
两人点点头,没多解释,免得说多错多。贺云翔的那一番话基本攻城掠地,就看陆医生愿不愿意松口了。
陆医生沉默了。虽然事情过去几个月,但丘家贵的事情就如刺儿一般卡在心里。他其实早考虑好怎么对家属解释,然而,来探望露露的家属,把“烧伤的人”当作了另一个倒霉的路人。丘家贵好好的,怎么看也不像是重伤的样子。
事情上报到领导那儿,领导指示把事情压下去,千万注意不要走漏了风声。事情很快平息,几乎没有翻起一点浪花。而报警的事情也由于当事人回归而告一段落。
“对,当时进来的是两个人,电话里也通知过,一个是丘家贵,一个是丘露,没错。”陆医生觉得瞒不住他们,索性坦白道,“丘家贵确实烧成了重伤,他的情况比丘露还严重。如果说丘露尚有一丝生存的机会,那么丘家贵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贺云翔道:“他是全身烧伤?”
陆医生道:“大约百分之八十以上,大面积,深度烧伤。”
崔志峰满脸惊讶道:“真看不出来啊!”
陆医生摇摇头:“他这情况,就像完全没有受过伤……准确说,回来的这个丘家贵,我不确定与烧伤的那个是不是同一个人。”
丘家贵重伤入院,陆医生看他的情况就知道这人救不回来了,但他还是实施了紧急手术。丘家贵一直昏迷不醒,夜里忽然心跳没了,经过抢救,心跳又恢复过来,但是不稳定,似乎在弥留之际。陆医生知道他这情况不行了。当护士又跑来找他时,却告诉他丘家贵不见了。
本来躺在病床上的丘家贵,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吊针滴液打湿了床铺,各种管子散落在被子里。
丘家贵像是蒸发了,一瞬间从被子里消失了。
后来他们去报警,再后来丘家贵又回来了。完完整整,健健康康,自己走回来的,还老泪纵横地说来办理露露的遗体手续。
陆医生以为自己是做梦了或者穿越了,总之,在见到丘家贵的那一刻,他差点儿跳了起来。
“呵,我跟他说,露露还活着的时候,反而是他跳了起来。他不断地问我是真的吗露露真的活着吗。我带他去病房,也就隔着玻璃看了一眼,没想到他嚎啕大哭,问我这是不是一场梦。”陆医生回想起那场面,苦笑道,“其实觉得做梦的,应该是我才对啊!”
陆医生说的事情,丘家贵是不知道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丘家贵一直蒙在鼓里。
周末晚上,丘家贵如约而至。
他已经把合约准备好了,大伙儿看了一遍,趁着签名,江琛有意无意地把一面镜子放到桌子上。丘家贵发现了镜子,眸子一下子亮了,他拿起那面雾蒙蒙的镜子,左看看右看看,摸摸下巴揉揉鼻子,仿佛八辈子没有见过自己似的。
“丘叔,这镜子在书柜里找的。”江琛骗他道,“你喜欢就拿去用呗!”
蔡文强在那边世界买的便宜镜子,总算派上用场了。丘家贵爱不释手,把这面唯一能照出他的镜子当成了宝贝。
贺云翔说的对,把镜子带过来让他照一照就知道了。
至于那边世界的事情,以及丘家贵自己的事情,众人心照不宣地守口如瓶。
签好合约,丘家贵告辞离去。
他一个人进电梯,出电梯,穿过楼道,走在熟悉的花园小路上。
曾经,他们一家三口总喜欢在花园里散步。他记得他和妻子一边一个牵着露露,有说有笑地讨论露露爱看的动画片。直到一场车祸,夺走了妻子和女儿的生命。
丘家贵还记得露露去世那天,雷雨交加,他梦见露露跟他道别,叫他好好保重。丘家贵醒了,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洗脸时,他感觉身后掠过一阵奇怪的风,像是路过了一个人。后脑勺忽然又痒又疼,摸着又没破皮,他出去找来镜子,然后又进洗手间,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记得那天雷声特别响,一道闪电过后,“轰”一声跳闸了。
似乎从那天开始,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应该逝世的妻子还活着,只是离婚了。宝贝女儿也还活着,并且慢慢地痊愈。
他又拿出镜子照了一照。镜子里的他消瘦、憔悴,眉目间却是喜气洋洋。
他的家人全都活着,他并没有失去一切。对于丘家贵来说,这便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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