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绿柳垂杨,掩不住骁骑驰骋而过的烟尘。策马过玉京,满城雷声动。纵马绝尘,一骑黑马当先。一行军备齐全的铁骑,整队于内城外,与京城防卫司汇合。
玄甲加身的将军,取下盔帽随手扔出。红缨流苏划出一道绝色,却比不过主人的唇间赤色炽烈。画就的眉目阴沉着,程藏之望着接住他盔帽的赵玦,声色冷厉,“你办事动动脑子。勤王书能有李深的圣旨管用吗?发去各道又如何,待李深一道圣旨发出,还怕洗不清一道勤王书吗?”
“……”赵玦僵硬地挠挠头,“这也行吗?毕竟皇帝先前发布的诏书…我看没人理会过……”
程藏之此时全然是一个将领的风范,满身威势,“办正事的诏书自然无人听命,但浑水摸鱼乘间取利的诏书,就怕李深不发。李深再不济,现在也还是个皇帝。他的圣旨,难道还没有李湮的勤王书好用吗?”
赵玦到底是无法像程藏之游刃有余的理清这些利害关系,朝堂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手里握着的是赢牌还是烂牌。
程藏之快马加鞭,追星逐月回来可不是跟赵玦闲聊的。他问:“大臣们软禁宫中了?家眷在谁手中?鹿府的中宁军到何处了?”
赵玦随着程藏之疾行宫城,答话:“大臣们被方归和杨奉先软禁在含元殿等处,禁军严守。但是大臣们的家眷和不少禁军将领的家眷,都我们手中。鹿府盘踞的中宁军——”
“家眷在谁手中?”程藏之顿步,眉宇肃立川字,“诸葛銮怎未传书他早已控制家眷一事?他哪里调来的人?”以赵玦回京的时日,是不可能做到。
赵玦茫然看程藏之,“您调去守着漕运守着码头的将士,不就是为了一事发就控制住禁军将领和大臣们的家眷吗?他们在杨奉先还未借皇帝名义召大臣进宫前,就已经控制住文武大臣们的家眷了。”
程藏之目光一沉,在清爽天色衬托之下无比鸷狠狼戾。耳边金声四溢——可否请程节度使调兵守住码头?
——你就不怕我再反水,借琥珀牙璋算计你?
天光云影,草木树石,艳阳晴日无限暖意。程藏之置身在四四方方宽旷宫宇群,周身尽是天下人渴求的朱红金碧。他却恨不得生鹏程万里的巨翼,顷刻间飞至颜岁愿面前。
跟他说:“我来接你了。”
程藏之嗓音有些嘶哑沉重,“颜岁愿……在下兖州之前,就知道我图谋什么了。”
难怪,难怪,他以为自己只是献殷勤,他以为自己只是想要他俯首称臣,他以为自己也同颜庭一般需要他这个替罪羊。
为何你什么都知道,却仍旧甘愿交托所有?程藏之整颗心,将被溢满至爆裂开。
而我明明最想要你一句——你也喜欢我,即可。你却除却我最想要的,连性命身后名都交由我掌控。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我不要你的愧疚,不要你父债子偿。
宫城占地广阔,一望无垠的繁华。赵玦却在天下最繁华之地,发觉公子的黯然如夜,使他弹指间便体会人世几欢哀。终是出口:“公子,此事属下之过。是属下故意将您于斋宫写的书字让颜尚书小厮拾去的——”
“赵玦,”程藏之音色比阴冷的宫城要沁凉,“你若是觉得你族为程门而诛灭,我便欠你满门性命,”刺耳的刷拉抽刀声,将霜刀扔到赵玦靴边,“你想报仇还是想索求回报,今后都冲着我一个人来。不要再跟颜岁愿,说一字。”
“我偿你满门血债。”
赵玦僵住,双目尽是震惊,满心恐畏难以置信。他蠕动唇角的动作异常费力,草拟在腹的话终是辗辗转转剩下几个字,“属下明白。”
程藏之行步如飞,与突袭宫中的部分防卫司将士汇合。
京城防卫司只是个概称,前身是南衙禁军,由十二卫组成保卫宫城以南以及皇城内百官衙门。但自杨奉先成为李深身边的权宦,常出入北面宫掖的宦官与北衙禁军勾结,守卫宫城的美差便落到方归等北衙禁军。
南衙禁军因阉宦杨奉先干预政事,自此沦为‘京城防卫司’,阻隔在宫城外。这正好给了程藏之左右皇城防卫的机会。
“都督,延正门、丹凤门、望仙门、建福门皆已经攻下。”十二卫为首的中郎将禀道。
程藏之颔首,问:“方归等人未负隅顽抗吗?”
几位中郎将对此都十分惊诧,纷纷道:“都督,这正是我等疑惑不解的。按理说,北衙禁军应当不会如此轻易失守四门,可他们留守四门的人实在少的出奇。”
程藏之亦然疑惑,“方归人在何处?”
“这个,前去探查的人还未回来报信。”
“不要等了,直接占领宫城。”
“是!”
令人疑惑的方归此刻正为杨奉先请至含凉殿,甫一见杨奉先,他怒目质问:“杨公为何搅乱我的布防,将大批人马调往含元殿和含凉殿?”
杨奉先神色淡淡,道:“满座皇城,需要守卫的只有这两处。”
然而,方归却并未被他说服,竟是直接抽出钢刀架在杨奉先的脖颈,“大将军早提醒过我,你不可信,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杨奉先目不斜视,寻常神色,“大将军可曾信任过什么人?方统领以为呢?若是肯信任方统领,为何鹿府的军队至今还未有移动?”
“……”方归听罢,握刀的手掌松了松,却又握紧,“即便如此,我也没有选择了!”
他的手上已经沾太多血,也算计了程藏之和颜岁愿,二人谁都不会放过他。倒不如一条路走到黑的痛快。
杨奉先终是叹气,自广袖之中拿出一封诏书递给他,“这个或许可以在大将军处保你命。”但你若落入程藏之之手必死。
方归迟疑着接过诏书,单手掸开诏书,目光一顿神色顿变。有了这封诏书,大将军必然可以名正言顺的杀了颜岁愿,也可以博得天下美誉登大寳。
至于程藏之,无禅位诏书,也无平定颜岁愿谋反之功,空有兵马不得正位。
正在方归收刀,预备立即逃出青京之时。含凉殿外,已然响起金戈交击声。他顿时如惊弓之鸟,“杨奉先,你居然反水!来的何人?!”
杨奉先同样震惊蹙眉,“我有无人马,方统领不知吗?”
方归当即不顾他说的真伪,将钢刀切入肌理,血丝飘落。他道:“你必须让我活着出青京,否则,你必死无疑。”
杨奉先眯眸,目光幽冷,顾不得伤口,“方统领,外人皆知你我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你此举无用。”
“有无用处,我得试过才知道。”言罢,方归当即押着杨奉先出含凉殿。
甫见玄甲士兵,方归与杨奉先俱是一惊——程藏之居然回来了!
“这怎么可能?!”方归狠狠翕合眼睑,才发觉列阵排开的玄甲士兵前首,立着的远山如画长眉的俊美青年,眉宇间尽是煞气,不是程藏之又是谁?
“怎么不可能?”程藏之似笑不笑地看着两人,河西驻军乃是出了名的骁骑军,莫说百里疾行,就是千里围堵打援都不在话下。
日长夜短起来,天光将晦之时,一行车马停留在距离鹿府不足百里之驿。紧挨着鸡鸣驿站的还有几家逆旅客舍,客舍泥墙之上还留有文人墨客的提诗。
于振瞅着堵墙,看着墙上龙蛇蜿蜒的题字,愣是看不出所以然来。他见一袭霜衣的人行来,顺口问:“颜尚书,这上面写的什么啊?”
颜岁愿应声顿步,抬睫望向墙面题字,阅尽后道:“天地万物逆旅,光阴百代过客。【注】平生若梦春秋,岂知朝菌蟪蛄。”
“……”于振迟疑着,“这啥意思啊……?”
颜岁愿神情淡若浮尘,缓缓道:“催促你归家的意思。”
于振闻言色变,“颜尚书,我有军命在身,不敢思归。”
听他如此说,颜岁愿便不多言转身入驿站。于振却又在后呼喊:“都督交代末将,请颜尚书务必要看都督给您东西。”
颜岁愿置若罔闻,程藏之唯恐为自己温柔乡心软,他又何尝不惧程藏之心意而动摇。因而,迟迟未展阅程藏之给他的册子。
月悬西山,昼消夜浓。白腻纸糊灯罩间烛火燃至深更,仍旧不熄。霜色衣袍染上橘黄辉火,方恢复些暖意。颜岁愿蓦然间想起程藏之,耳边是他信誓旦旦之言——你要习惯我日日夜夜无处不在。
暗寂长夜,有笑音穿破弥冷。清冷凄凉十年,唯忆起程藏之才愿真心一笑。
“这算是……思念吗?”颜岁愿不由得扪心自问。
——想我了,就看看。
阁窗流泻入内的月光都随着心声明亮若白昼,将掌间册子照亮,一目了然。
无奈一叹,颜岁愿终是翻开册子。
入眸第一页,‘每岁之愿’四个端正楷字,竟有自己九成风骨,连起笔转折之处都隐约可见自己神韵。
轻翻过纸页,每页只一愿。
安。
安。
安。
……
百岁之愿,安。
此后皆是空白纸页,唯有最后一页是程藏之原有字迹。
——满百人生,但君一人,见我枯荣。
颜岁愿无声而笑,竟是想象不出程藏之如何提笔为难自己的。毕竟,男子嘴上不知自重倒是无太多心理负担,然提笔写这些,总觉着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程藏之竟也矫情了回,颜岁愿便是想一想落笔情状都忍不住笑意。程藏之竟有这一面,实在令他难以预料。
——你想看什么样的我,我都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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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是李白的作品
后面一句灵感来自逍遥游
然后就是古代政变这一块…可参考的太少,毕竟政变谋反这种事不会真实记载的……就自由发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