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孟夫子是真的生气了。
这多年来,孟夫子之所以滞留于齐,守在临淄不走,一是因为弟子匡章,二是因为田辟疆还算恭敬,肯听他言,尤其是让他参与军事,执义伐燕,使他有机缘一展抱负。
然而,自伐燕之后,老夫子对齐王的失望与日俱增,以仁政平定天下的热望也渐渐凉了,此番宫廷之争,正好是个了断。
走出齐宫,孟夫子心情复杂地在宫门之外伫立良久,方才一步一步地走向停车场。
望到他来,万章驾车迎上来。
“夫子?”万章看到老夫子的脸色,小声叫道。
孟夫子没有睬他,踏上车,坐好,闭上眼睛。
万章不便再讲,扬鞭催马,向他们的府宅驰去。伐燕归来,老夫子因功被齐王封为客卿,赐客卿府宅一座,其他赏赐若干,孟夫子没再推辞,就照单收下了。
将到自家府门时,孟夫子终于出声:“匡将军府宅!”
万章不敢怠慢,调转车头,拐向匡章的府宅。
匡章迎出府门,揖过:“夫子,弟子候您良久了!”伸手礼让,“夫子,请!”
“老朽不进去了!”孟夫子回他个礼,“老朽此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夫子请讲。”
“此番伐楚,你可知如何用兵?”
“弟子……”匡章略顿,“请夫子指点!”
“一个字,礼!”
“弟子记下了!”匡章拱手。
孟夫子跳上车,转回身,对匡章揖道:“匡将军,老朽这就回家了,你多保重!”
匡章听出话音,怔了下:“夫子回哪儿?”
“还能回哪儿?”孟夫子一脸惆怅,看向南方。
“夫子,”匡章震惊,“您是要……回邹地?”
“唉。”孟夫子重重挤出一声,“老朽一走多年,早该回去为老母尽孝了!”
气氛凝重。
“夫子走好!”良久,匡章深深一揖,“待弟子征过楚地,复命于王,就去邹地侍奉夫子!”
“老朽候你!”孟夫子回过礼,朝万章扬手,指向前方。
目送辎车渐渐驰远,匡章长叹一声,回到书房,静坐有顷,目光落在案头。
案头陈列两卷兵书,一卷是《孙武子兵法》,另一卷上写着《膑人》二字。匡章伸手摸出孙膑亲笔书写的那片竹简,凝视上面依旧清晰的两行字迹:
匡章将军,请收下两卷兵书,体悟兵道,辅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定安天下!膑人拜托。
匡章缓缓跪下,眼睛闭上,耳边响起他自己的承诺:“苏子,章在此承诺,自今日始,谨遵师嘱,研读兵书,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苏子但有驱使,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匡章睁开眼,取过笔,饱蘸墨水,在一块羊皮上书写一会儿,细审一遍,折叠起来,装进锦囊,小心封好,封上印章,召来心腹侍卫,将锦囊交付予他,嘱他送至邯郸,交给苏秦。
次日退朝,宣王留下匡章、田婴二人,再议伐楚。
此番所议,不是伐与不伐,而是伐何处与如何伐。
“臣以为,”田婴讲出他的谋划,“秦王既以下东国予我,我王不可不收。匡将军可兵出薛城,征伐下东国,将琅琊以南、淮水以北、钟离以东的大片沃土悉数拿下。如果得到下东国,大齐治域就可增扩一倍!”
一举攻占如齐国这般大的地盘,这是鲸吞了。
毋庸置疑,这是田婴与齐宣王已经合计好的,召匡章谋议,不过是让他落实而已。
匡章闭目。
“匡将军?”齐宣王点响他的名字,指背轻敲几案。
“臣不敢伐!”匡章睁眼,拱手。
“哦?”齐宣王停住敲打,盯住,身躯前倾,“何以不敢?”
“臣有三不敢,”匡章拱手,“其一,出兵在义。大王之义是应秦之约,救秦于水火,而楚攻秦人于商於,非下东国;其二是,仗义救人,掠土则为不义,不义出兵,臣无胜算;其三是,即使执义在手,若伐下东国,臣亦无胜算。”
“为何?”田婴急问。
“回禀相国,”匡章看向田婴,“下东国之地,地广人稀,江流沼泽众多,我五都之兵,习于陆战,不习于水战,此其一也;我仅出六万之众,而下东国之楚卒,各城邑叠加起来不下十二万众,一倍于我,此其二也;楚与秦战,必防我攻下东国,而下东国只要有备,我就会陷入绝地苦战,此其三也。”
显然,匡章所讲的前面两个理由,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其三。宣王、田婴相视一眼,长吸一口气。
“匡将军,”宣王一咬牙根,“寡人再给你增拨六万,以十二万伐十二万,如何?”
“王上,”匡章回视宣王,语气凝重,“不是人多人少的事。臣以为,秦人予我下东国,是让我结大仇于楚。楚伐秦,是因为商於六百里。而楚之下东国,何止六百里?即使我勉强得之,俟时过境迁,楚人缓过劲来,岂肯轻易放过?那时,我与楚则成大仇。迄今为止,我与楚虽有所争,但所争之地皆在泗上,无不是他国之土。楚人所得下东国之地,亦非我土,本是越人的,为楚人力战所得……”顿住。
宣王又吸一口气。
“再说,燕国的事,天下都在看着呢。”匡章又补一句。
“好了,好了,”宣王摆手,“匡将军,以你之见,该当如何救秦?”
“回禀我王,”匡章应道。“义师既为救秦,就当长驱楚地,兵加商於,从侧翼威逼楚人,迫其退军,以解秦人急难!”
“我为孤军,若是长驱直入,会不会被楚人断去退路?”田婴质疑。
“楚国野战之卒皆在商於,各城邑守卒不足为敌,亦难阻我大军。再说,我出的是义师,只为救秦,不惊扰楚民,相信所过之地,楚人是不会轻易与我为敌的。”
“粮草呢?”宣王问道。
“这个就不是臣的事了。”匡章两手一摊。
宣王长思一时,转对田婴:“田婴?”
“臣在。”田婴应过,转对匡章,“粮草的事,将军尽可放心!”
匡章的心腹侍卫持密函昼夜兼程,仅用三天就抵邯郸,叩门相府。从袁豹口中得知苏秦已从赵王远征北胡,那侍卫一时急了,欲去北胡寻找苏秦,却又山高路远,更不知在何处可以寻到,一时犯怵。
“义士,你看这样如何?”袁豹指自己道,“在下姓袁名豹,本为燕国宫尉,后从苏大人合纵列国,在苏大人身边已经多年,苏大人之事,没有瞒过在下的。匡章将军,在下曾经见过一面,将军也应该晓得在下。义士若是放心,可将此函交付在下,由在下设法转呈苏大人,如何?”
“也好!”那侍卫亦无良策,遂把密函拿出,呈给袁豹,“匡将军甚急,务请府宰尽快将此密函呈送苏大人。”
送走信使,袁豹持密函去见姬雪。
姬雪拆函,阅毕,递给袁豹。
袁豹阅过,见姬雪看过来,拱手:“禀太后,从此函看,匡将军是不想伐楚的,但王命难违。齐人伐楚,若以匡将军为将,可无虞于楚。”
“你说的是!”姬雪应道,“眼下之急,不是楚人,而是燕人。燕地日乱,每天都在死人,燕民已入水火了。”
“禀太后,”袁豹接道,“豹刚得知,子攸死了。燕室诸公子中,眼下只剩子职一人。”
“啊?”姬雪震惊,“子攸怎么死的?”
“死在东胡。为躲子之追杀,他隐姓埋名,逃到东胡,为胡人牧羊,不知何故暴露身份,被人杀死了。”
“子之误国甚矣!”姬雪凝眉良久,转向袁豹,“菲菲呢?”
“方才见她出去了。”
“一个人?”
“还有杜衡。”
杜衡是个小墨者,与菲菲同岁,二人在墨营里形影不离。子职进宫之后,菲菲没有玩伴,想念她了,木华就让墨者送她过来,几天前刚到,二人玩得正热。
“叫她们回来,我有事情!”
袁豹快步出去,不一会儿带菲菲回来。
“娘亲?”菲菲奔回来,一头是汗。
“你哪儿去了?”姬雪半是嗔怪,“瞧这玩的!”
“嘻嘻,与杜衡玩疯了。我教她飞刀,她教我弹弓!她的弹弓打得又远又准,五十步之外,指哪儿打哪儿!”菲菲一脸兴奋。
“你多久没见子职了?”
“好久了。”菲菲声音急切,“他不出宫,我也进不去!”
“你拿上这个,就能进了。”姬雪交给她出入宫城的通牒。
菲菲接过:“我带上杜衡,成不?”
“你一个去。”
“娘亲要我捎话吗?”菲菲眼睛眨巴几下。
“没有话捎。你只是去看看他,听听他们说什么,回来告诉娘亲。”
“成。”
“不要在宫里面闹,看过就回来!”
“好咧!”菲菲转身就走。
“菲菲!”姬雪叫住她,“记住,若是他的娘亲问你什么,你不要乱讲,若是问到娘亲,你千万不可说漏嘴了!娘亲是你义母!相国是你义父!”
“晓得的!”菲菲一溜烟儿跑了。
菲菲来到宫城,守卫验过通牒,带她直入后宫。
后宫是个相对封闭的大院,门口守着两个执戟卫士并一名当值宫人。当值宫人验过通牒,入内禀报。
子职闻讯,噌地站起,正欲奔出院门,身后传出易王后的低沉声音:“回来!”
子职看向易王后。
“你的机会来了。晓得怎么见她吗?”易王后盯住子职,声音极低。
“怎么见?”子职回头,压低声音。
“一个字,哭。”
“这……”子职懵了。
“一边哭,一边讲述燕人的苦难,表达你的伤悲,昭示你救燕民于水火的决心!”
“晓得了!”
“若是问起我,就说我后花园里去了!”
“好咧。”子职应过,随宫人走出院门,来到后宫大门处,将菲菲领进。
“职哥,终于见到你了!”菲菲一脸热切,“我来寻你几次,可他们不让进!”
“我晓得的。”子职应道,“我也是,想出宫见你,可宫卫不肯!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这个!”菲菲出示通牒,压低声,“义母给的!”
“义母真好!”子职顿住脚步,凝视她,一脸沉重,“我……以为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职哥!”菲菲盯住他的脸,“你不开心?”
“嗯。”
“为什么?”
子职没有应她,牵着她的手,引她走进所住的小宫院,让至客堂,坐下。
“职哥?”菲菲打量房子,“他们为啥把你一家关在这儿?”
“因为燕国。”
“咦?”菲菲怔道,“燕国让齐人占了,碍赵人什么事儿?”
子职眼里哗哗泪出。
“职哥?”菲菲惊怔,盯住他,“你怎么哭了?”
子职越发哭得伤悲。
“职哥?”菲菲急趋过来,也带哭声,“你……快讲,出啥事了?”
“我……我……”子职泣不成声,“我的燕国,我的臣民,他们……呜呜呜呜……”
“他们怎么了?”菲菲急坏了。
“他们……生不如死啊!”
“为什么呀?”
“他们……每天都在死,他们被齐人赶出家门,无家可归了。他们……衣不遮体,妻离子散,没有食物……他们……呜呜呜……多少个没父没母的孤儿……呜呜呜……”子职说不下去了。
菲菲亦哭起来。
“阿妹,”子职猛地握拳,擦干泪水,“我要回去,我要报仇,我要赶走齐人,我要赶走中山人,我要复兴燕国,我要……我要入侵者血债血偿……我要……”
“阿哥……你怎么报仇?”
“用我的剑,用我的血,用我的一切所有!”子职牙关咬紧,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我要与齐人血战到底,我要赶走齐人,我要让所有燕人……老有所养,幼有所抚,壮有所为……”
“可你……出不去呀!”
“阿妹,”子职紧紧握住菲菲的手,“你……帮帮我!”
“阿哥,我怎么帮?”
“我……我不知道,我只想出宫,我……我不想呆在这宫里,我只想回到我的燕地!”
“阿哥,”菲菲握拳,“阿妹帮你,阿妹一定帮你!”
“阿妹?”子职扳住她的肩膀,凝视她。
“阿哥你说。”
“有朝一日,待阿哥出得此宫,回到燕地,你……能跟我去燕地吗?”
“我……”菲菲迟疑。
“阿妹,你必须去!阿哥离不开你!没有阿妹在身边,阿哥……”子职二目如火,盯住她,“阿哥是真心的!你……跟我去吗?”
“嗯嗯。”菲菲连连点头。
“在那燕地,阿哥可能是死,你……也去吗?”
“嗯嗯。”菲菲再次点头。
“你不怕死?”子职盯住她。
“不怕。”菲菲凝视他,语气郑重。
“是为阿哥吗?”
菲菲摇头。
“那……你为什么?”
“我是墨者。”菲菲看向西南方,那儿是墨家老营,“为天下赴义,墨者死不旋踵!”
“阿妹,”子职凝视她,良久,重重点头,“天下包括燕人,是不?你为燕人赴义,也就是为天下赴义,是不?”
“是的,阿哥!”
“阿哥不是墨者,阿哥只为燕人赴人!”姬职看向北方,字字铿锵。
菲菲回到相府,将见子职的过程详细禀报母亲,说她决心已定,要跟子职前往燕国,逐走齐人,助燕人安居乐业。
姬雪笑笑,鼓励几句,让她去寻杜衡。
菲菲出去后,姬雪草书一封,另封一个锦囊,与匡章的锦囊一并交付袁豹,嘱他使人送给苏秦。
暮冬的几场大雪滋润了整个草原,及至三月,草木疯长,百花争艳。
新婚燕尔的赵武灵王与娜莎公主离开草原,住进平邑别宫,就是他们初识的地方。站在平邑南城门,可望到一条阔大的水带,浴水。那水带自西南飘来,擦过平邑南城门,向东北飘去,沿途汇入无数条水流,穿过太行山北侧的丛山群岭,流入燕境,经由燕地入海。
“娜莎,”武灵王指着飘向东北的水带,“由此往东,穿过居庸关,就是燕地。想不想去燕地策马奔驰?”
“想呀!”娜莎笑应,“早听父王讲过燕人,说他们是召公的后人。召公是谁?”
“召公叫姬奭,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立周之后,将他封在燕地,”武灵王扳动七根指头,“细算下来,有七百多岁了!”
“神哪,七百多岁!”娜莎咂舌,“啧啧,这也实在是太老了!”
“呵呵呵,”武灵王乐了,“是太老了。”
二人正说话间,三骑沿浴水河岸疾驰而来,驰进城门。
城门尉验过,盘问明白,带三人上楼。
为首一人是赵燕边地的一名军尉,另外二人是燕人。认定是赵王,两名燕人扑地就拜。武灵王细问,方知他们是燕人义军派来的代表。燕国义军已经攻破中山人把守的居庸关,害怕中山人再来夺关,这向赵王求救,望赵王能派军入燕,赶走中山人与齐人,复兴燕国。
赵王旨令侍卫款待来客,带着娜莎匆匆下楼,返回别宫,使人召请苏秦与肥义,紧急谋议。
“天助我矣!”肥义一拳震几,“我们这就打过去,名正言顺!”
“怎么打?”武灵王盯住他。
“臣愿为主将,保证横扫燕地,将齐人、中山人赶回老家。王上,只要我得燕地,击灭中山就如探囊取物!”
“相国如何看?”武灵王看向苏秦。
“臣以为不可!”苏秦拱手。
“有何不可?”肥义急了,盯住苏秦,“出兵在义。我们应燕人所请,救燕民于水火,难道不是义吗?”
“齐人与中山人出兵也是因为义。”苏秦侃侃应道,“且齐人之义是经由周天子授权的。赵若仅凭几个燕人之邀就贸然出兵,天下会如何看待?再说,燕人让这‘义’字害了,我们再谈义,也难以取信于燕民。”
“苏子之意是——”赵王看向苏秦。
“大王请看这个!”苏秦摸出一只锦囊,双手呈上。
赵王看过,凝眉,自语:“齐王出兵六万,使匡章伐楚?”
“听匡将军言外之意,韩、魏也都出兵。”
“这不是……”赵王苦笑一下,接道,“群殴了吗?”
“是的。”苏秦亦出一声苦笑,“当年魏王、庞涓借臣合纵之力伐秦,这辰光秦借张仪连横之力伐楚了。”
“让他们伐呀!”肥义声音热切,“伐得越猛越好!”越想越是兴奋,紧紧握拳,“王上,四国伐楚,于我是最好的机缘。齐人顾不上燕地,韩、魏、秦也顾不上扯我后腿,我正好赶走齐人,占下燕地,顺手吃掉中山!”
“苏子?”赵王显然动心了,再次看向苏秦。
“臣还得到一个音讯。”苏秦应道。
“是何音讯?”
“子攸死了。”
“子攸?”赵王眯眼,“他怎么死的?”
“逃至东胡牧羊,被人追杀了。唉,”苏秦轻叹一声,话中有话,“子攸一死,燕室就只有公子职这根独苗了。”
“苏子是说,”赵武灵王听出话音,半是征询,“送公子职回燕国?”
“大王圣明。”苏秦拱手,“经齐人这么一闹,燕人就忌惮外人了。大王若是出兵,无论打何义旗,都难取信于燕民。子职不同。燕民群起,犹如一盘散沙,难以形成合力。只要大王护送公子职入燕,燕民就会形成核心,跟从公子职拼死一战。让燕人赶走齐人,驱逐中山人,远比大王出兵要好。燕人复国,公子职必定感恩大王,燕赵合盟,中山不攻自破。”
“燕民群起,皆是游卒。公子职无兵无卒,我若不出兵,就凭他单枪匹马,如何能成?再说,他说他是公子职,燕人谁肯信他呢?”肥义接道。
“将军说的是!”苏秦应道,“在下之意是,大王不可以出兵,却可以借兵。”
“借兵?”赵王两眼放光,略一思索,“肥义,你选锐骑三万,再征林胡、楼烦精骑两万,合兵五万,候于居庸塞外。”看向御史,“传旨邯郸,即刻护送公子职前来平邑,不可有失!”
“王上,”见赵雍决断得当,苏秦放下心来,拱手,“此地已无大事,臣请回邯郸!”
“也好。”赵王思忖良久,点头应道,“相国这就回去,盯住四国,甭让他们把那头狂熊一口吞了。至于燕国,寡人自有处置。”
楚人确实发狂了。
如果说由蓝田至淅邑的六百里商於谷地是一条长蛇,在楚怀王、王叔的鼎力鼓动下,二十余万大军就如发狂的猛兽,从各个方向扑过来,以不可阻挡之势将这条长蛇断作数截。
眼见楚人来势凶猛,魏章决定放弃淅邑,将蛇头缩回,守住长蛇的七寸,於城。於城若失,武关再被切断,整个谷地失控不说,连他这个蛇头也将无处寄放,成为楚人的祭品。
然而,楚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怀王命王叔镇守汉中郡,自己坐镇丹阳,指挥楚军全面进攻。
丹阳之战让所有楚卒明白三个事实,一是秦人是可以被杀死的;二是在秦人面前无论是逃命还是投降,都等于寻死,惟有拼命,惟有杀死秦人,自己才可能存活;三是乌金兵器并不是致胜的根本因素,因为他们自己手中的兵器同样是乌金打制的。
楚人惟独谈之色变的是秦人那三个神一样的力士。王驾抵达丹阳之后,针对全军的恐惧情绪,怀王决定不再保密,使景翠公开演示制服秦国力士的渔网大法。三军看过,无不振奋,非但无惧,反倒渴望能看到三个力士出战,好将他们一网打尽,永除后患。
楚军人多势众,又无惧怕,越战越勇。秦人受困,士气低落。秦人重在野战,对城池防御并不看重,因而於城的防御工事并不比淅邑的强固多少。武关之道已被截断,摆在魏章面前的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死守於城,与楚人同归于尽,二是投降楚人,三是放弃於城,撤向北山。
第一、第二显然不智。在楚人攻城约半月之后,魏章决定放弃於城,引余众向北部山区撤离。商於道北部山区谷道险峻,秦人早就筑有不少工事,存有粮食,只要守住山口,借助天然屏障,撑上一年半载并非难事。
但依照秦律,将军擅自弃城撤退,是杀头的重罪。魏章将商於守军所处危境及他的应对思路写作急报,但商於通道已被楚人截断,军报无法送达。魏章正无奈何,天香手下的一个黑雕历尽辛苦赶至於城。魏章急将军报缚在她的鹰腿上,放其飞往咸阳。五日之后,黑雕传回秦王旨令,同意魏章所请。魏章随即传达王旨,让商城、武关的守军尽皆弃守,分别退往北面的商洛及谷地,全面让出商於通道。军令发出后,魏章即引余众于月黑之夜兵分七路,沿淅水及其他谷道井然有序地撤往北山。俟楚人反应过来,於城已是一座空城。
然而,由于谷道断绝,所有通道均被蜂涌而至的海量楚卒占据,商城、西武关守军始终未能收到魏章的撤军将令。随着於城守卒的撤走,峣关更被楚人封锁,商城、商南、武关一线诸城邑陷入绝境,秦人苦战半个月后全部失陷,守卒三万余人大多死难,只有少部冲出重围,逃入北山密林。
至此,商於六百里谷道,全部握在楚人之手,秦人未及运走的大批粮草辎重也都成为楚人的战利品。怀王驱动王辇,由丹阳出发,一路巡视过去,但见遍地楚旗,三军欢呼,喜不自禁,传令穷寇勿追,可分出少许兵力在各处险隘设置关塞,将溃卒封死在北部山地。
怀王的宏大战略是,不与商於谷地的溃兵残卒纠缠,以腾出手来,全力攻克峣关,直捣咸阳,踏平秦川,活擒张仪,问责秦王,以雪秦人的欺诈之恨。
峣关是商於谷地的西边尽头,再西就是一向归属于秦人的蓝田县了。该关位于蓝田县城南不足十里的地方,两侧是峣山,中间为长约七里、阔约四里的平坦通道,叫作峣塞。早在百多年前,秦人就在峣塞的东南端立起雄关,作为抗拒楚人的最后防线。
雄关连通高墙,横穿塞底,直上两端山顶,再沿山顶延伸开去,将商於古道封个严实。此前不久,秦王又听张仪谏言,引领秦人加紧赶工,在通道的西北端再筑一道城墙,亦是通向两侧山顶,将整个峣塞通道活脱脱地变作一座城池,城中布满了各式防御设施。
秦人早已严阵以待。
怀王却不管这些,喝令楚人攻打峣关。
经过半个多月的筹备,楚人开始攻关了。
楚人的攻城利器是云车,也就是由楚人发明、经庞涓在六国围攻函谷关时小试身手的移动高车。为破此关,楚人精心改造了当年的云车。由于这种高车运动困难,楚人就将工匠带来,在筹备攻关的半个月里,就地取材,一连造出数十辆高车。
这些高车极是奇特,比峣关的城墙还要高出一截,四周皆镶铁板。高车分作四层,第一层可站四十名兵士,第二层以上各站三十名,其中十名是弓弩手。每辆高车装有十二个巨大木轮,由三十名力士与六匹战马在车的下面与后面或拉或推。高车通身镶有可防弓弩、火把的铁板,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巨无霸铁屋,刀枪不入,水泼不尽。
这且不说,楚人汲取攻打函谷关时的教训,云梯与城墙之间保持十步之遥,以防止秦人泼油放火。每一层的挡板上均设有高低不同的多排箭孔,可从不同角度近距离射杀秦人。待秦人不敢露头时,高车再移近城墙,从最上面一层推出踏板,铺在梯与墙之间,军卒可通过踏板,跳进城墙,结成阵势,固守待援。随后,楚人再源源不断地攀上车中木梯,通过踏板,加入己方阵势,扩大战果,攻破敌关。
这是一个几乎万无一失的攻关方案,怀王与景翠他们精心研究多次方才试制出来的利器。
果然,秦人吃不消了。当几十辆高车缓缓推移过来时,秦人几乎束手无策。弓箭射过去,纷纷落地,楚车却越逼越近。
当楚车只距城墙十多步远时,楚箭突然射出。正在墙垛上全力射击的秦国弓弩手防不胜防,大多中箭,余卒躲在城垛后面。楚车再近,秦卒几乎不敢露面,眼睁睁地看着楚人移到墙前,伸出踏板。
踏板越伸越长,终于搭在墙垛上。秦卒露头欲推,根本推它不动,伸枪去顶,亦撼它不动,动作稍大一点儿,就有箭矢飞来。楚人几乎是毫无阻碍就跳进城墙里,与秦人肉搏,且在双方搏击之时,仍有楚矢时不时地从高车的箭孔里飞出,精准地射中奋力抗击的秦卒。
先行攻击的楚人终于控制一段城墙。秦卒闻讯,冒死增援,但城墙宽度不够,再多的秦卒也施展不开,无可奈何地看着越来越多的楚人源源不断地由高车跳进城墙,将阵地扩大。
楚人占领一段城墙之后,就移动高车,向另一段城墙进攻。如此蚕食,及至天黑,楚人几乎占领了长达五里的所有谷地城墙,并在城墙上构堡筑垒,拓展战果。
接连三日,楚人一步一步地经由城墙逼近关楼,并最终占据关楼,居高临下地向秦人射箭。秦人防不胜防,关门被楚人攻克。更多楚军通过关门涌进塞中,与蜂涌而至的塞内秦人激战。
峣关失守,秦人士气低落,渐渐败溃,退守第二道防线。
不过,这一次,秦人学精了。早在楚人攻城时,秦人就在第二道城墙前面开挖濠沟,沟不深,但一道接一道,且到处开挖深坑、陷阱,撒下满地的铁蒺藜,以阻挡楚人的高车。
在楚军攻打峣关之际,秦惠王正在雍都的先庙里祭拜先祖。
雍都位于岐山脚下,是大周王室的发祥地,所谓凤鸣岐山。在秦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阳之后,周王就将这块风水宝地送给秦室经管。秦人立国,即以此地为都,设宗庙社稷,直到灵公时迁都泾阳。之后秦与魏争夺河西,献公再度东迁都城于栎阳。至孝公时,商君变法,始将秦都回迁咸阳。作为秦国立国之后最早也最久的都城,雍都可谓是秦人的大本营与大后方,更是秦室的先庙所在。历代秦公登基或决策重大国事,必至雍都告祭先祖。
在商於全线失陷、魏章部众溃散之后,惠王真正意识到了楚人的可怖。按照张仪之前的构想,秦人要在开战之后分段让出商於谷地,但事实是,秦人未及让出,大量秦卒未及退回,就让楚人分段包抄,折损惨重。
好消息是,张仪连横的捷报已经传回,韩、魏、齐三国承诺出兵。惠王随即旨令秦军三万东出函谷,由洛水河谷赶赴韩都,与韩、魏联军合兵伐楚。紧接着,齐师也动起来,过宋境杀入楚地。
不过,一切皆是远水,救不得眼前近火。前方的战报一封紧似一封,更有怀王亲临一线,楚人如蚁,越战越勇,峣关以东的六百里谷地几无秦卒了。
在楚人兵临峣关这日,惠王守不住心了,启程西行,于次日抵达雍都,住进太庙,使守庙的大宗祝邵鼛主持祭礼,祈求先祖与上神的保佑。
惠王祭拜完所有的列祖列宗,最后来到大宗祝为他设下的主祭坛。
楚王欺人太甚了,他要在此诅咒他一番。
主祭坛上,同时摆放先君穆公与大神巫咸的牌位。在穆公时代,秦楚结好,互为姻亲,两国曾经缔结盟约。在缔结誓约时,两国约定,除请到己方先庙的神灵之外,还请了一个第三方神灵,也就是巴神巫咸,来作见证。签约毕,穆公与楚成王将一份契约寄存于巫山巫咸庙中,以作质押。这辰光,那盟约并未逾期,而楚兵犯境,是违约,因而惠王想在这儿诅咒楚王一顿。
当然,于惠王来说,上述只是重温昔日盟誓的表层意思。
惠王真正想昭示的是,只有穆公时代,秦国才真正雄霸天下,达至鼎盛,即使先君孝公,也不敢与穆公比功。至于请来大神巫咸,更多是为遏止楚人。巴、楚相互征战数百年,巴人始终不落下风,巫咸大神是功不可没的。作为楚人的对手神灵,巫咸大神既然能够保护巴人,自然也就能保护他们秦人。
所有牺牲供好,一应礼仪完毕,宗庙大祝邵鼛拿出一篇诅文呈给惠王,又将一个由丝布扎成的楚怀王布偶摆在惠王前面的祭台上。
那布偶的胸上插着一根长长的黑针。
惠王在祭坛前跪好,看一眼那诅文,二目闭起,抬手示意开祭。
巫乐响起来,香火焚起来。
巫乐声中,大宗祝邵鼛跳起舞蹈,边舞边唱那道诅文,辞曰:
又秦嗣王嬴驷,敢用吉玉瑄璧,使宗祝邵鼛布忠于大神巫咸,诋楚王熊槐之多罪。昔年先君穆公及楚成王,戮力同心,使两邦若一,绊以婚姻,袗以斋盟,誓曰,亿万子孙,毋相为不利之事。此誓约迄今质押于大神巫咸之殿。今楚王熊槐少仁寡义,荒淫无道,对内暴虐无辜,刑戮孕妇,幽刺亲戚,拘圉叔父;对外罔顾天意,不畏皇天上帝及大神巫咸之光烈威神,背离十八世之诅盟,先率诸侯之兵以临函谷,意欲灭我社稷,伐我百姓,后犯我边城淅邑、於城,我不敢曰可;今又悉兴其众,励兵秣马,奋士盛师,逼我边境,占我商於六百里谷地,扬其威于我峣关之门。秦邦虽贫,民众虽羸,兵革虽陋,吾亦必将之以自救也。祈请皇天上帝及大神巫咸之灵德,赐吾克剂楚师,复我边城。敢数楚王熊槐之背盟犯诅,箸诸石章,以盟大神之盛威。
诅文不长,但字字如剑,气势如弘。
在大宗祝反复唱诵时,惠王的心思完全沉浸在这篇诅文里。文字是由御史车卫君与大宗祝合写的,经惠王御笔几番修改、润饰而成。全文分作四层意思,第一层开篇明义,讲述赢驷为楚王熊槐背信弃义而做此诅文,向巫咸大神申诉楚熊之罪;第二层详细陈述熊槐所犯罪恶,先控诉他背叛穆公与楚成王所订立的睦邻盟约,对内暴虐无道、对外兵犯函谷,之后点出当下正在犯下的恶行,“逼我边境,占我商於谷地六百里”;第三层表达秦人不屈之自救决心;最后一层是为祈请皇天上帝、大神巫咸,“赐克剂楚师,复我边城”,并作结。
通篇诅文,文风犀利,一气呵成,吟诵起来特别解气。
大宗祝连诵数遍,惠王越听心里越美,正要达到某个境界,一阵脚步声急,负责守卫的车卫君匆匆进来。
看到惠王这般心境,正要出口禀报的车卫君猛地收住,悄悄候立于侧。
但惠王已经觉察到了。
在巫乐止住、大宗祝停止舞蹈时,惠王睁眼,看向车卫君。
车卫君凑前,在他耳边悄声禀道:“嬴华将军急报,峣关失守!”
“啊?”惠王忽地站起,“快,备车!”不及告别大宗祝,大踏步走出先庙。
惠王飞车赶往前线峣关,行至咸阳,早有一彪人马候于城门之外,为首一人英姿飒爽,身后紧跟二将,个个彪悍。
三人正是太子荡、力士任鄙与乌获,个个戎装在身,兵器在握。
“父王,儿臣请战!”太子荡迎上王辇,拱手作礼,声如洪钟。
“寡人给你的诏命是什么?”惠王指着他,声音严厉。
“守……守咸阳!”
“楚人到咸阳了吗?”
“儿……儿臣……”太子荡急了,声音激动,“父王,楚人已破峣关,儿臣……”
“速回城去!”惠王手指城门,“再违王命,杀无赦!”话音落下,喝令御者朝峣关方向疾驰而去。
太子荡急得跺脚。
“殿下,哪能办呢?”乌获问道。
“还能怎么办?”太子荡苦笑一声,两手一摊,指向城门。
楚人的攻势猛烈而快捷,几乎不给秦人以任何还手机会。就在惠王快马驰往蓝田时,大量涌入的楚卒已基本控制峣塞两道城防之间的空阔谷地,如蚁般逼近第二道城防。
秦人严阵以待。
主将嬴华站在新关的城门楼上,两眼紧紧盯住越逼越近的楚人。
就在这紧张时刻,一阵马蹄声疾,惠王的车辇到了。
嬴华快步下关,搀扶惠王走上关楼。
惠王放眼望去,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呆了。
数以万计的楚卒跟在一横排的高车之后,布成一字长蛇阵,手持盾牌与长枪,杀气腾腾地逼向秦人临时构筑的新防线。从枪头上反射的光亮看,楚座所用的也是清一色的乌金枪头。
“攻破峣关的就是那东西!”嬴华指向排作一字形的高车。
“可有破解了?”惠王急问。
“有!”嬴华指向关前的空场,“臣已挖出三道濠沟,还有不少陷阱,王上这就看好!”
话音落处,楚人的一辆高车跌入陷阱,车高失衡,轰隆一声歪倒于地。
楚人震惊,所有高车停止推进。
有楚将过来,察看陷阱,之后有楚卒走在前面探路,有人掉进陷阱里。
楚人停止推进,看样子是在安排撤退了。
惠王轻轻吁出一气,朝嬴华竖起拇指。
“娘臭屁哩,若是晓得楚人有此高车,我早在峣关前面挖沟了。”嬴华恨道。
“沟沟坎坎只能阻敌于一时!”惠王应道,“看来熊槐此番是真在拼命了!”
“怕他个鸟!”嬴华握拳,“若论拼命,他们能比上我们老秦人?”
“峣关折损多少?”
“一万多。”嬴华恨道,“他娘的,没想到楚人竟能鼓捣出那玩艺儿,臣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登上城头!”
“你这儿还有多少人?”惠王问道。
“不足七万!”嬴华应道,“不过,老秦人一个顶俩,可算十四万!”
“一个就是一个。”惠王笑了,略顿,“寡人已经传旨,从西戎与西河各调军两万,当在七日之内赶到!”
“魏人会不会趁机袭我河西?”嬴华看向惠王。
“张相国安排妥了,魏王这辰光一心惦念的是楚地。”
“王兄放心,有这四万锐卒在,楚人即使攻破城防,臣也能组成肉阵,让那头笨熊尝尝我大秦铁血的厉害!”
“华弟,我们只有一条路了。固守三个月,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臣弟明白!”
惠王指靠的奇迹自然是张仪的横军。
最先出动的是韩军。在以庶长奂为主将、芈戎为副将的三万秦卒抵达韩地宜阳之后,韩王亦令将军暴鸢引领韩军三万从郑都出发了。
两军会合于楚地鲁关,协力攻打关门。
鲁关为楚国方城的北大门,归属于景氏防区。由于近半守卒被调往商於,北线方城的守卒明显不足。景翠急了,就将景氏后辈中最能打仗的景缺派往方城。看到六万强敌乌压压扑至鲁关,景缺急了,一边布阵抗击,一边急报怀王。
快报刚刚发走,方城的东大门叶城再起烽火,报说魏卒三万兵临城下,主将是公孙喜。
景缺震惊了。
方城真正能战的守卒已被怀王抽走三万,余卒不过五万,且有相当一部分不堪驱驰,扑面而来的却是来自三个大国的九万强敌。方城虽固,但战线过长,五万步卒即使重点防守,也远不够铺排。
景缺再报。
峣关之内,楚卒已经扫清障碍,高车连排,攻关正紧。怀王正在调兵遣将,以运筹克关之后,他将如何荡平秦川。
骤然得知方城告急,怀王差点儿惊掉下巴。
无论如何,方城不可有失。一旦方城失守,宛城就将不保,秦、韩、魏三军如果由宛城一路向西,就会截断楚军退路。
战无后路,军心就会惶乱。
然而,商於战事正紧。怀王筹备的三十五万人马,到位的不足三十万,其中二十万窝在商城至峣关一线,已在攻击过程中伤亡逾两万。破关在即,秦都就在眼前,蓝田关后守备的是十万秦卒。再说,从未经历过大战的怀王连战连捷,正在兴头上,实在舍不得从身边抽人。余下不足十万分别镇守在商於谷道的各处隘口与城邑,一是防止魏章残部入谷扰乱,二是确保商於通道畅行无虞,也是动不得的。
能够抽调的只有从黔中郡、下东国与襄陵等地远道而来的勤王人马。下东国、黔东郡的五万兵士是乘舟来的,皆是逆水,行军很慢。即使走得最快的黔中郡兵马,前锋也才走过荆门,正逆汉水奔赴丹阳。经过慎重思考,怀王决定从汉中郡王叔手中调离庄峤,命他为主将,统领黔中郡的三万并下东国的两万人马,合兵五万驰援方城,力拒三国强敌。由襄陵赶来的一万楚卒,则直接转投叶城,归景缺指挥。
这般调动完毕,怀王长长地吁出一气,目光再次落在蓝田关上。
楚卒攻关已经十余日了,高车损坏十数辆,但峣关的奇迹始终未能复制出来。这里面原因多种,最重要的是下面几个:一是秦人使用各种手段破坏高车,二是在高车靠近时,秦人亦使用大块铁皮,组成一面可以活动的铁墙,使楚人从高车上射出的箭矢一无用处,三是秦人集中破坏楚人进攻的踏板,向踏板上直接浇油放火这招最是狠毒,使楚卒对近在咫尺的城墙徒唤奈何。
战事胶着,怀王急得团团转,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咬牙耗下去。
在双方僵持一个月后,督运一批辎重的屈平来到峣关,入王帐求见怀王。
二人明显生分多了,那种同泡一池、相互搓澡的亲近荡然无存。
见过君臣礼节,屈平什么也没说,只是久久地凝视怀王,似乎他们从未见过。
怀王也是,回他以同样生疏的目光。
君臣相互凝视十几息,时光仿佛凝固了。
“屈平?”怀王不想对峙下去,小声提醒。
“大王,”屈平声音淡淡的,“您瘦了。”
“是的,屈子。”怀王回应一句,“你的气色倒是好多了。”
“是托大王的福。”
“屈平,”怀王显然没有耐心再耗下去,“寡人要与几位将军谋议军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臣新赋一诗,想吟给大王听听。”
“诗?”怀王苦笑一声,“寡人这辰光……心如火燎……”
“是前番丹阳战后,臣为死国之士赋的。”
“哦?”怀王看向他,“吟吧。”
“大王听好!”屈平轻咳一声清清嗓子,朗声吟道: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听着,听着,怀王的眼眶湿润了。
屈平吟诵完了,怀王仍旧沉浸在诗意里,任由泪水溢出。
“大王,”屈平的声音依旧平淡,“这首诗,臣吟过千百遍,但真正听到它的,您是第二人!”
“第一人是谁?”怀王的好奇心被勾,擦把泪水,盯住屈平。
“祭司白云。”
“她……”怀王心头一沉,语气关切,“好些了吗?”
“走了。”
“啊?”怀王震惊,“王叔不是杀了黑觋,将她救回来了吗?”
“是的,她回来了,回到家了,就在巫山顶上,盘旋在巫咸庙上空。”
“人呢?还没醒过来吗?”
“已经气绝。”
“苍天哪!”怀王两手握拳,冲空用劲,声音悲凄。
“大王,屈平有话。”屈平轻声。
“你说。”
“见好就收吧。”
“怎么收?”怀王猛地抬头,盯住他。
“与秦人讲和,划地为界,两不相犯。”
“寡人的气还没顺呢!”怀王的火气上来了。
“大王啊,”屈平几乎是哀求了,“听臣一句吧,楚国打不起了。秦、韩、魏三国,出兵九万,正在伐我方城,还有齐人——”
“齐人怎么了?”怀王一惊。
“齐人也出兵了,主将是匡章。齐卒不是三万,是六万,就这几天,想必已入我境!”
“田辟疆!”怀王眼中冒火,拳头握得格格响。
“大王,”屈平接道,“一虎不斗二犬,何况犯我疆土的是四个大国。无论如何,我已收复商於谷地,大败秦人,为我死难烈士雪仇雪恨了,难道大王还不解气吗?”
“讲和?你这去问问!秦王他……”怀王指着西方,语气加重,“肯吗?”
“应该肯的。”屈平应道,“秦人也是打不起了。”
“寡人要的就是他打不起!”怀王冷笑一声,“寡人倒要看看,是他秦国人多,还是我大楚人多?欺我太甚!哼!”
“大王?”屈平加重语气。
“三闾大夫,”怀王沉思一时,看向屈平,“你的奏请寡人听到了。眼下战事胶着,退兵就是灾难!至于秦、韩、魏三国之兵,寡人已令庄峤引军五万前往迎敌。庄峤五万,外加方城守卒六万,我十一万大军据方城以守,还怕他们九万人不成?对了,还有齐兵,寡人尚未接到战报,你是怎么晓得的?”
“是邯郸的墨者捎信于臣的。”
“匡章兵发何处?”
“出大野泽,过宋境,经由襄陵城郊,目标可能是我宛城!”
“宛城?”怀王正自思索,来自襄陵守将的急报刚巧到了,果然是齐兵犯境,六万大军外加辎重人马,打总儿毛十万众,浩浩荡荡,已过襄陵,正朝项城方向进发。
“不袭我襄陵,不犯我下东国,”怀王快步走向情势图,眯起眼睛,盯图有顷,自语,“舍近求远,劳师远征,这个匡章他想干什么?”
“逼大王退兵!”屈平接道。
“哼!”怀王鼻孔里哼出一声,看向屈平,“三闾大夫,寡人这与众将谋议御敌之事,你也一路辛苦了,歇息去吧!”看向身边参将,“送客!”
苏秦与飞刀邹一行二十余骑急如星火地由代郡一路驰回赵都。沿途皆是赵人所修的驰道,每隔二十里设有驿站,不但备有车马餐饮,且还有简单的客栈,以供夜宿。苏秦遇好路乘车,遇山地骑马,不足七日即至邯郸。
回到府中,苏秦略事休息,听袁豹详细禀报匡章出兵及他所获知的四国伐楚之事。
袁豹正在禀报,飞刀邹飞跑进来,扑嗵跪地,放声悲哭:“主公——”
“邹兄?”苏秦惊呆了。
“师尊……师尊他……呜呜呜呜……”这个铁一样的汉子号啕大哭。
“屈前辈?”苏秦心里一颤,“他……他怎么了?”
“走……走了。”飞刀邹泣不成声。
苏秦看向袁豹,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袁豹若有所悟,半是自语,半是说给苏秦:“木华、木实他们在半月前离开这儿,说走就走了,说是回墨营有事,原来是——”顿住话头。
“前辈他……几时走的?”苏秦屏息一时,看向飞刀邹。
“四天前。”飞刀邹拿过一只竹筒,双手呈上,“这是师尊托人捎给主公的!来人今天刚到,本要送往北地,没想到我们回来了。”
苏秦跪地,望空拜过,双手接过竹筒,拧开,里面是一条由山羊皮拼接的卷轴。苏秦小心展开,现出一幅精工制作的军事形势图,五国五军的进军路线、人数、方位、主将等皆有标示。
苏秦哭了。
苏秦手捧军情图,看一会儿,摆手。
几人退去。
苏秦的目光再次落在情势图上,良久,微微闭目。
情势远比他料想的复杂。在他离开邯郸的这几个月里,张仪连下几步好棋。秦军放弃正面战场的商於,硬顶在峣关,使怀王欲进不能,欲退不得。在秦楚纠缠于商於谷地时,张仪连横韩、魏、齐三国,由背后袭击。以一敌四,皆是大国,楚国纵使再强,将也难以维持。
更要命的是,秦军一部已出巴蜀,袭向黔东南。若是黔东南失守,秦人就可顺着沅水、湘水等北下江水,入云梦泽,威迫郢都。楚人的兵力皆在商於,郢都几乎是座空城了。
苏秦闭门冥思,直到天色黑定,姬雪推门进来,方才收回心绪。
“苏子,”姬雪点亮灯,语气伤感,“说是屈将子前辈走了。”
“嗯。”
“我们欠他太多!”姬雪泪水出来。
“嗯。”
“我想为他设个灵堂,你看摆在何处?”
“你定吧,叫袁豹办去。”
“还有,”姬雪盯住他,“燕国的事儿,不能一直乱下去!”
“送子职回去,立他为王,你觉得合适不?”
“燕室公子中也只有他了。”姬雪苦笑一下,“怎么个送法?”
“先送到代郡,赵王在那儿候他,再借给他五万骑卒,由居庸关入燕。”
“听袁豹说,居庸关早让中山人占了。”
“刚被燕人义军夺回来了。”
“真正好呢!”姬雪点头,“子职这孩子不错,燕国由他治理,或会振作。”
“嗯。”
“你送他去?”
“你送。”
“啊?”姬雪惊道。
“子职深居燕宫,燕人知其名,却不知其人。子职逃离燕宫时,没能带走任何证物。即使我们送他回去,他也无法取信于燕民。但燕人信你,只要你认定他是子职,他就是子职了。”
“可这……”姬雪急了,“我怎么能送呢?王后也在,她是见过我的,要是晓得我们这……”
“她早已晓得了!”苏秦回她个苦笑。
“啊?”姬雪脸色白了。
“记得秋果吗?她是秦国黑雕,她什么都晓得了。王后是秦国公主,不可能不知道。”
“天哪!”姬雪捂住脸。
“心照不宣吧,想她不会说破。再说,我们是在帮她,她谢还来不及呢。其他的事,待你扶持子职登大位之后,我们再议。”
“可这……怎么解释?”
“燕国乱了,所有人都在避难。她们能来赵国,你为何就不能来赵国了?不要忘记,你与我皆是周人,有难亦当同患,是不?”苏秦顺手拉过她,将她拥在怀里。
“万一事情真的闹大了呢?”姬雪娇喘几下,轻声问道。
“要是闹大了,我正可娶你!”苏秦语气坚定,“天底下有哪条规制说你不能改嫁了?”
“苏子……”姬雪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上,泪水出来。
“雪儿,”苏秦拥住她,“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等着!”
“嗯嗯。”姬雪连连点头,小声,“我们一起去燕地?”
苏秦摇头,朝案上的情势图努下嘴。
“你去楚国?”姬雪抬头,看向他。
“魏国。”
“几时动身?”
“安置完你们就走。”
第二日一早,当苏秦带着姬雪、菲菲进宫,将一切摊明时,子职母子反倒是惊呆了。
于他们母子来说,这个幸运来得太突然,太意外,意外到连易王后精心策划的捆绑苏秦、姬雪的计谋也派不上用场。
苏秦大大方方地将姬雪介绍给易王后,说她自燕乱之后,流离失所,被他接到邯郸避难,已来几个月了,只因她的身份特殊,他担心出现意外,一直保密。
在辈份上,姬雪是易王后的长辈。见苏秦将这层隔膜轻松捅破,易王后也就不再掩饰,跪地拜毕,叫一声“母后”,不无夸张地扑进姬雪怀中,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其实,姬雪比她没大几岁,若不是阴差阳错,当年她真就嫁给了方今秦王,成为她的后娘了呢。
姬雪安抚她一阵,扶她在身边坐下,看向子职,笑道:“子职,久没见你,这又长高了!”
“不肖孙姬职叩见祖太后!”子职近前,行三拜九叩大礼。
“呵呵呵,”姬雪笑道,“老身晓得你的身份,只是不便相认。这辰光好了,老身送你回燕国,当起大任来。燕国的苦难该当有个尽头了!”
“不肖孙姬职谨听祖太后,粉身碎骨,以报燕人!”子职再叩。
“菲菲,”苏秦看向菲菲,“你想不想也去大草原上看看?那儿真的不错呢,风吹草动,牛羊成群,天高地远,心旷神怡!”
“嗯嗯。”菲菲连连点头,“义父,我想让杜衡也去,好吗?”
“这个得求太后,是她带你去。”苏秦朝姬雪努嘴。
“义母?”菲菲急望姬雪,觉得不对,急又改口,似乎很不习惯这个新的称呼,“太……太后?”
“呵呵,”姬雪笑了,“杜衡不去,真还没人能管住你呢。”
“杜衡是谁?”子职怔了,盯住菲菲。
“能打过你的人!”菲菲冲他做个鬼脸,亮下拳头。
众人笑了。
“职公子,”苏秦看向公子职,“臣想为您引见一个人才!”
苏秦这辰光就称臣,公子职显然不适应:“苏大人,我……”
“乐毅!”苏秦朝外大叫。
一身英武的乐毅大步走进,在苏秦介绍下与姬雪、易王后见过大礼,目光转向公子职。
“乐毅,这就是公子职,先易王之子!”
“中山人乐毅拜见职公子!”乐毅拱手。
“乐毅?”子职眼睛睁大,“可是乐羊之后?”
“在下正是先祖乐羊的不肖后人!”乐毅再次拱手。
“乐羊是我最佩服的人了!”子职兴奋,“是他灭的中山狼!”
“谢公子褒扬先祖!”乐毅再拱。
“乐毅,”苏秦转对乐毅,“燕国事急,时不我待,明日你就护送太后、王后并职公子一行前往代地,会见赵王。凌晨出发!”
“乐毅受命!”乐毅朗声。
翌日凌晨,苏秦与姬雪他们一块上路。
滏口径的入口位于邯郸的西南,苏秦一路送至滏口,方才与姬雪等一行众人依依惜别,吩咐飞刀邹回马驰往大梁。
苏秦没进魏宫,而是直入相府。
寒喧没几句,苏秦急切转入正题:“楚国的事,你快讲讲!”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苦笑,“楚王也是疯了,看他做派,与先魏王有得一比,是该让他吃些儿苦头。”
“代价太大了。”苏秦回他个苦笑。
“大体情势,苏兄应该晓得了,在下只讲几个细节,也是最新情势。”公孙衍摊开图,指图,“先说最近的一路,匡章军,由项城向南,经由新蔡西转,沿淮水西上,由泌阳西进至宛南,绕过楚国方城,一路避亢捣虚,几无阻碍。楚王急了,使将军唐蔑引楚军王师六万迎战,双方相遇在沘水,就是这儿,一个叫垂沙的地方,隔水布阵。”
“唐蔑?”苏秦眯起眼睛,“你晓得他不?”
“晓得一些,”公孙衍如数家珍,“其祖上为成王第六子,封于唐邑,算是楚国公族。至唐蔑,少习军事,勇武好斗,与鄂君、射皋君相处不错。此番楚王让他担当大任,齐人又刚好杀至沘水岸边的唐邑,两军对战在他的家门口,真就是赶巧了。”
“这人带兵如何?”
“此前跟从昭阳,骁勇善战,从未吃过败仗,此番伐秦,峣关就是他打下来的,在楚将中算是难得的帅才,是以楚王让他独当一面。不过,此番遇到匡章,他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在下已经捎信给匡章了。”
“那就好。”公孙衍指向方城东侧叶城,“第二路是魏卒,我向魏王举荐公孙喜带兵。”
“公孙喜?”
“是我侄子。”公孙衍笑了,“前几年从我混过一阵子,这辰光可以单飞了。这一路苏兄也可放心,我吩咐过他了,只观不战,权当耍一耍秦、楚。”指图中方城北门的鲁关,“这一路厉害了,是真打!”略顿,“不过,他们也遇到一个对手,叫庄峤,是王叔麾下干将,当年征伐巴人,他居功至伟,之后又在巴地江州与秦人战过,败在张仪手里。”
苏秦吁出一气。
“唉,”公孙衍轻叹一声,“这个楚王呀,出兵是为商於,这已得到商於了,还要打到咸阳,你说他……真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还有一路,你漏说了。”苏秦应道。
“哦?”公孙衍看过来。
“是这儿,”苏秦指图,“黔东。秦人已由江州出乌水,主将是司马错,正在攻打黔东郡。黔东郡的兵力本就不多,又被怀王抽走近半,情势危急。黔东郡若失,秦人顺流而下,郢地就完全暴露在秦人的枪头下了。”
“楚王晓得不?”
“应该晓得了。”
“这还不退军吗?”
“即使他想退,秦人怕也不答应呀。”苏秦摊开两手,给出个苦笑,“再说,秦人即使得到黔东,要从水上袭楚,也得一段辰光筹备才是。”
“这倒是。”公孙衍应道,“苏兄此番过来,是否要在下做些什么?”
“请公孙兄协力走一步大棋。”苏秦盯住他。
“什么棋?”
“遏止张仪。”苏秦一字一顿。
“呵呵,”公孙衍笑了,“就这辰光,想必他仍在郑城。眼下的横局,就是他一手推动的。在下与新韩王不睦,搞不过他,方才避到大梁,这正憋着一口气呢。说吧,怎么遏止?”
“楚王中计,恨张仪入骨了,这是好事。待过去眼前这道坎,楚国重归纵盟是必然的事。魏国有公孙兄在,方今魏王对秦也是恼怒,入纵当无阻碍。齐国出兵是为脸面,出一口恶气,匡章不会真打,齐王也是做个样子。再说,齐国祸乱燕国,闹得灰头土脸,眼下不会与楚真的撕扯,只要楚王低个头,齐王那儿好说。赵国就不说了,燕国也会好起来。两天前在下已将公子姬职送往代郡,由赵王借给他五万骑卒,复燕在即。姬职复燕,燕国入纵自也不在话下。眼下的难题是韩国。韩王不听公孙兄,而听张仪,一是因为年轻,二是因为贪欲。他还没有领教过秦人,得吃一次亏才成。”苏秦一气讲出这许多来,显然对天下的未来大局了然于胸。
“关键是,眼下的这道坎怎么过?”公孙衍插问。
“魏、齐二军不会主动出击,只要庄峤能够顶住秦、韩,东线就无大碍。楚王已破峣关,拿到整个商於谷地,气也算是出了。楚人只要守住峣关,秦人一时三刻就打不过来。再说,秦人元气也伤透了,两番恶战,死伤不下十万,双方议和不是没有可能。”
“方才还听苏兄说,秦王是不肯和解的。如果我是秦王,也不会轻易撒手呀,毕竟眼下四国伐楚,黔东在握!”
“是哩。”苏秦点头,“楚王或会收手,秦王不会。所以,眼下楚人必须全线撑住,直到秦人撑不下去为止。”
“呵呵,要照这说,眼前这场热闹,有的看。”
“公孙兄可有破局妙策?”苏秦盯住他。
“齐人退兵。”公孙衍脱口而出。
苏秦心底掠过一道亮光。
是的,这当是眼下他们惟一可做的事。齐人是完全可以退兵的,因为齐王原本可以不出兵。只要齐人退兵,魏人退兵就有借口。唐蔑的六万楚卒就可腾出来,外加庄峤、景缺的十一万人,秦、韩肯定抗不过。秦、韩势败,峣关那儿若能一直顶着,秦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想不议和都难。想必秦王这也看明白了,事关国运之战,楚人是敢于拼命的。
“谢公孙兄指点!”苏秦吁出一气,拱手,“在下这就赶赴临淄。”
“不见魏王了?”
“有公孙兄在此,在下就不费辰光了。”苏秦起身。
“呵呵呵,苏兄呀,”公孙衍摆手止住,笑道,“天塌下来怕也没有这么急的,你我好不容易见上一次面,终归要小喝几盅,是不?”击掌,“来人哪,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