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遗被齐宣王烹于齐宫后的当日,陪同出使的副使,楚国下大夫景惠,匆匆收拾好行囊,快马回郢。景惠本想尽快将宋遗为国死难的大无畏事迹禀报楚王,不想却在入楚之后遭遇连绵暴雨,再后是因瘟封道,及至赶到郢都,已是一个月之后。
陪他进宫的自然是上官大人靳尚。
听完景惠绘声绘色、时而哽咽不止的描绘,怀王出泪了。
“拟旨,”怀王擦干泪水,转对咸尹,“封特使宋遗为振威君,立忠烈——”
后面的“祠”字尚未落地,宫外一阵脚步声急,当值宫尹趋步入内:“禀报王上,使秦特使昭睢大人由咸阳返,在殿外候见!”
“哎哟,赶得巧哩,快请!”怀王按捺不住脸上的兴奋,急不可待地扬手。
“宣使秦特使昭睢觐见!”内尹宣召。
话音落处,昭睢趋步走进,径直怀王前面,扑嗵跪地,放声长哭:“大王——”
“昭睢?”怀王让他哭愣了。
“王上,”昭睢哭诉,“张仪欺我!”
“张仪?欺我?”怀王眯起眼睛,“他怎么欺我了?”
“他……他压根儿就没打算给我们土地,他……他要的只是我们与齐人断交,他……”昭睢气得声音直打哆嗦。
“昭……昭卿,”怀王懵了,“你……不必着急,细细说来!”
昭睢挺直身体,将此行出使的前前后后,一丝儿不落地全讲出来,末了说道:“王上,张仪他压根儿就不想给我们土地,是被臣逼急了,方才将他的於城六里拿出来搪塞,王上,我……我们全上他的当了……”
怀王脸色早已紫涨,拳头握紧,指节格格作响,轻轻转头,目光射向靳尚,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靳尚!”
“王……王上,”靳尚这也从惶恐中醒来,眼珠子连转几转,“想必是误会了,张仪不是那样的人,想必是……是……张仪候不到我王与齐人断交的音讯,这才……”
“禀王上,”昭睢盯一眼靳尚,冷笑一声,“事情不是这样的,臣探听清楚了,张仪正是在听到我王特使被齐王烹于齐宫之后,才肯出面见臣的。张仪的脚压根儿就没有受伤,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他刚从坡上滚下来时,受伤的是左腿,三个月之后,他大概忘了,在臣面前展示的伤处却是右踝。他一直一拐一拐的,可当臣质问秦王为何烧掉契约之事时,他快步走到臣跟前,拍臣的肩膀,那辰光,臣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脚也好,腿也好,压根儿没有受伤,他的跛脚完全是做作出来的!”
“张——仪!”怀王面目狰狞,牙齿咬得格嘣嘣响,目光再次转向靳尚并景惠,“你……你们……滚!”
“王上……”靳尚叩首,痛哭流涕。
“滚!”怀王几乎是爆喝了。
靳尚打个哆嗦,扯起景惠,跌跌撞撞地退出殿门。
“传旨,”见靳尚二人走远,怀王颤着手指头,指向宫门外面,“敲……战钟!”
国家的战钟是不能随便敲响的,一旦敲响,就是发生紧急战事了。
随着楚宫里“当当当”一声紧似一声的战钟,刚刚从水灾与疫情中缓过劲来的郢都人无不震惊,纷纷看向楚宫方向。
朝臣们不敢怠慢,无论远近,无论在做什么,就都扔下手中的事务,飞速赶往宫城。见楚臣皆至,怀王也不废话,传旨昭睢,让他当廷讲述如何使秦并受辱的过程。张仪承诺商於并签订盟约之事,朝臣们无不知晓。听闻张仪假摔避见、秦王烧毁盟约等等诸事,众臣义愤填膺,皆骂张仪奸贼,不少朝臣请求与秦开战。怀王顺势诏命屈丐为将,兴兵二十万,强力收复商於。
散朝之后,靳尚越想越是郁闷。靳尚死也不肯相信结局会是这个样子,张仪会是这样的人。一定是中间什么环节出了差错。
是的,一定是。
靳尚在府中闷坐小半个时辰,心里渐渐亮堂,动身赶往王叔府宅。
王叔府宅的大门前面停着不少车马,府院里人影晃动,客厅的所有席位上坐满了人,有几个没席位的,随便拉块麻片垫在身下。这些人中,清一色全是王亲,显然都在等待王叔。
王叔的主位是空的。
靳尚正在寻思,有仆人过来,带他走向后花园。早有子启从一个花簇丛郁的小院子里迎出,引他进去。
这儿是王叔的书斋。小客厅里正位就坐的是王叔,陪位是四人,射皋君、彭君、逢君、子启,子启旁边预留一块空席,显然是刚刚腾给靳尚的。
“靳尚,”王叔脸色阴沉,看向他,“你来得正好。我们议议与秦国开战的事。”
王叔刻意避开张仪,显然不想提到这个名字。
“王叔,”靳尚拱手,“臣正有一事想不开,敬请王叔指点!”
“你说。”
“大王为何要派昭睢使秦?”
“派他使秦怎么了?”
“张仪最恨的是昭阳,而昭睢是昭阳的嫡长子,王叔呀,如果您是张仪,该会怎么想?”靳尚一脸不服,“可大王偏就派昭睢去了!”
“是老夫让大王派昭睢去的!”王叔应道。
靳尚震惊。
显然,他失算了。
“靳尚,”王叔盯住他,“当时的情势,你说让谁去?你去吗?再说,即使让你去,你会去吗?其他人谁去合适?大王晓得我们都是赞同张仪的人,而大王对这事儿原本有疑。再说,陈轸的质疑连张仪都应不出来,你叫大王怎么想?如果陈轸讲的完全不对,你为何没有当廷反驳?”
“臣……”靳尚嗫嚅。
“昭睢虽说是昭阳的长子,可他远比昭阳随和,为人处事,都还懂得分寸。无论如何,屈、景、昭三氏,皆是我大楚柱国,多少年来,文治武功,代出英豪。这是家风。凭心而论,楚国早晚摊上大事,终了还不是三家出力最多?”
靳尚勾头。
“至于张仪,”王叔长叹一声,“看来我们都看走眼了。昨夜老夫一宵未眠,从犁铧到盐,再到听信张仪,绝齐亲秦,老夫将这局大棋由头复盘,越想越觉得,是我们自己走偏了。看来,屈平是对的。”
“王叔……”靳尚急了。
“靳尚呀,”王叔苦笑一声,“老夫问你,如果你是张仪,即使你对昭阳仇恨齐天,能做出这等事儿来吗?”扫向众人,“无论如何,昭睢是大楚之王的特使,已经不再是昭睢了。昭睢身上带的是国书,手中拿的是张仪与大王共同签押并盖有印玺的两国盟约!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代表楚国的。可他张仪呢?他在本府里是怎么说的?他在朝堂上是怎么说的?该听的你们全都听见了,王叔我也听见了!他信誓旦旦呀!他说一切都是秦王的旨意呀!”
“打!”逢侯一拳砸在席上。
逢侯姓芈名丑,是先宣王的玄孙,继承其祖父封地,人称逢侯丑。逢侯名丑,其实是个英俊后生,年不足三十,正值血气方刚,在诸王亲后生中最喜军事,也最孔武有力,善使一根重逾百斤的巨槊。这要打仗了,王叔特意招他到这书房来,显然有重用之意。
“靳尚,你还有何说?”王叔看向靳尚。
“臣听王叔!”靳尚不敢再说二话,拱手应道。
“若听王叔的,就打这一仗!”王叔回他一个拱手礼,看向众人,“你们有何异议?”
几人互望一眼,皆拱手道:“谨听王叔/二哥!”
王叔缓缓起身,看向众人:“走吧,前院客厅里去,兵员、钱粮,让大家各自报个数!”
王叔的动员卓有成效。在乌金贸易上赚下秦人大钱又通过巴盐保住收成的众王亲原本觉得亏欠秦人,这下得理了,突然觉得秦人的钱不但该赚,且秦人一个个不守信用,可憎可杀,纷纷表态支持大王,出钱出粮出人以收复商於。
王叔就是王叔,一旦转过弯子,一切就都逆转了。
与众王亲分配完各家应出的兵员辎重,目送他们远去,王叔随即吩咐御者,驾车直驱王城,入宫觐见怀王,将众王亲各家自报的兵员总量禀报怀王。
“一十六万?”怀王惊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只是身在郢都的王亲,数量也是他们自个报的。如果加上未在郢都的,单是王亲各家,兵员可在二十万以上。加上三氏并宗亲,王兄即使征兵五十万,当也不在话下!我大楚举袂成荫,挥汗成雨,”王叔握拳,“甭说是他秦人,纵使……”顿住话头,鼻孔里重重地挤出一个“哼”字。
“真没想到,寡人……”怀王激动加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仪欺我,秦王无信,”王叔侃侃应道,“众王亲听闻此事,无不愤慨,誓与秦人生死决战,夺回商於,一雪前耻!”
“张——仪!”怀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王兄呀,您这就晓得了。只要国家有难,王兄有召,真正报国的,惟有王亲与宗亲啊!”王叔不失时机地补充一句。
“贤弟说的是!”怀王大是感慨,“前面的事,是愚兄错了。请贤弟转告众亲,让他们放心,只要寡人在位,楚国就不会再行改制!”
“谢王兄!”王叔拱手,“臣弟还有一言!”
“你讲!”
“是令尹的事。国不可无令尹,尤其是大战当前!”
“贤弟来前,寡人正在想着此事呢。依贤弟之见,何人可当此位?”
“臣弟荐举一人,左徒屈平。”王叔拱手。
“好!”怀王朗声应道,“贤弟与寡人想到一起了。唉,不瞒贤弟,这几日来,寡人思来想去,深以为悔!屈平是对的,寡人错了!”
“王兄不必自责,”王叔应道,“之前的事,错在臣弟,还有上官他们。今日看来,张仪实在是个奸诈小人,我们全都上他当了,除了左徒!”盯住怀王,“对了,臣弟还有一事禀报王兄。祭司白云并非全是巴人!”
“哦?”怀王震惊。
“她就是王兄的嫡亲侄女,是臣弟的嫡亲女儿!”
怀王张大嘴巴,良久,长吸一气。
“当年臣弟奉先王之命,假作盐商潜往巴地,得遇巫咸山祭司,也就是白祭司的生母。那是一个奇女子,是臣弟此生惟一爱过的女人。后来,臣弟与她……有了白云,再后,臣弟引军击败巴人,夺占盐田,她娘觉得愧对巴人,跳崖走了。臣弟……”王叔泪出。
“贤弟该早说才是,寡人差点儿……”怀王半是责怪。
“起初,臣弟只是猜测,直到最近,臣弟方才查验明白。云儿欢喜屈平,屈平也欢喜云儿,他们二人……唉,臣弟……关键时刻,竟是未能听从他们,悔之莫及啊!”
“贤弟,不必再说了。”怀王看向王叔,决心下定,“你这就去,有请屈平入宫,我们一起做大事。前些日子,寡人错待他了,听说他积下不少怨气呢。昨日响战钟,这么重要的事,朝臣全都来了,只他一人没来。寡人本想拟旨责他几句,可……不说这个了。请贤弟转告屈平,寡人本欲同往请他,可眼下实在脱不开身,屈丐将军前来谋议伐秦诸事,这辰光就在偏殿守着呢!”
王叔别过怀王,驱车径投郢都城外的屈平草舍。
即使怀王不求,王叔也是要来见屈平的。
他要向屈平认错。
他要向白云认错。
他要当场认定他的嫡亲女儿。
他要郑重承诺,将嫡亲女儿许嫁屈平。
然而,当屈遥将他带到屈平的寝舍时,王叔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屈平披头散发,两眼发直,裾坐在榻沿上,紧紧抱着白云,那动作完全没个礼数。白云则如一个正在熟睡的孩子,全身松软,任由他这般抱着,少女的胸脯紧紧贴着他的。
这是白昼.
这是屈平该当到他的左徒府中理事的辰光。
王叔猛地想到怀王的话,敲战钟之后,左徒屈平没有上朝。
王叔的直觉是,白云病了。
“云儿?云儿!”王叔不无关切,几步跨到屈平跟前,弯下身子,伸手欲摸白云。
“吓!”屈平爆喝一声,一脚直踹过来。
王叔猝不及防,被他踹个结实,连退数步,跌倒在地。
屈遥紧忙过去,扶王叔起来。
王叔满脸涨红,一脸茫然地看向屈遥。
“连续几日了,”屈遥抹把泪水,“阿哥就是这般,白天晚上都要抱着她,刚开始,阿哥不吃不喝不睡,只在昨晚吃些东西,但昨夜仍旧没睡,就这般抱着她。祭司她——”
“她怎么了?”
“听囡囡说,祭司化作一团白云,飘……飘到天上去了!”屈遥哽咽。
“苍天哪!”王叔这也明白过来发生何事了,扑嗵跪地,泣不成声,“云儿,云儿,我的好云儿……”悲泣一时,起身,急走出来,“快,囡囡呢?”
屈遥叫来囡囡。
王叔详细问话,囡囡一把鼻涕一把泪,将那日所见一一述过。王叔吩咐屈遥守着屈平二人,急急出去,直驱太庙,寻到庙尹和卜尹。
“回禀王叔,”卜尹听他讲述完毕,朗声应道,“祭司的事臣已尽晓,她……为救楚人脱离瘟灾,化为白云,往投太白山去了。”
“她……往投太白山做什么?”王叔震惊。
“王叔还记得前番五星连缀、孛星现世之事吗?今年庚子,本为大灾,偏巧上天水气盛旺,被我祖祝融赶到北冥、蛰伏二千多年的共工大神看到机会,就又回来了。共工的祭司得到秦人鼎持,在太白山顶建起祭坛,作法行恶,将本该降至雍地的天水全部逼回我荆楚之地,致使我邦遭灾,秦川安然无恙。之后共工大神又出瘟神害我,白祭司求助巫咸大神,但巫咸爱莫能助,因为她是山川之神,共工为大海之神,巫咸大神敌不过共工,只好对她说,这事儿只能去求共工大神。”卜尹略顿,“想是祭司去求共工,以身作押了。”
“你何以晓得?”王叔盯住他。
“回禀王叔,”卜尹拱手,“秦人不守信用,辱我大楚,大王令臣祭告先祖,出兵伐秦,臣在祭告先祖时,先祖显灵,臣是以知晓根脉。”
“我……我的女……女儿啊……”王叔跪于地上,泣不成声。
听到这声“女儿”,卜尹、庙卜相视一眼,皆是愣怔。
王叔悲泣一阵,猛地站起,嚓地抽出宝剑,指天吼叫:“共工恶神,还我女儿来!”一脸怒气地夺门而去。
王叔直入宫城,走有半程,脑子清醒许多。
王叔明白,仇怨不是吼叫几句狠话就能报雪的。当务之急是两个,一是国计民生,二是出兵伐秦。
王叔吩咐御者拐向其他街道,放缓车速。
辎车慢慢地走,王叔静静地想。
辎车绕宫城外街转有两圈,王叔心里亮堂,方才吩咐入宫,在禁门外面停车,步入禁门。
屈丐仍在宫里,正与怀王在偏殿里摆沙盘。沙盘上显示的是整个商於谷地,由蓝田至淅水,山川沟壑、城邑村寨、关卡壁垒、道路水泽、兵营粮草等等一应军情战备,尽在沙盘之上。
显然,为这一战,屈丐准备了太多。
见王叔亦到,屈丐觉得必须抛出他的所有疑虑。
“王上,王叔,”屈丐指着沙盘,神色凝重,“非臣谨慎,与秦之战,臣有三个顾虑。”
“你讲。”怀王伸手指向他,示意他说下去。
“一是兵力。张仪敢这么做,是秦人已经备好这一战了。就臣所知,单是商於谷地,魏章麾下已不再是淅水之战时的三万人,而是一十三万人。额外十万是两个月前才陆续入驻的。秦人是守,我是攻,秦人有卒一十三万,我当倍之。王上仅出二十万人,臣以为兵力不足。”
“二呢?”怀王盯住他。
“战备。”屈丐应道,“伐千乘之国,当备战三年,而秦为万乘之国。近十五年来,我与秦大战三次,一是商於,二是巴国,三是淅水,三战皆负。商於,秦人赢在偷袭,巴国,秦人赢在诈计,而淅水,秦人赢面就多了,可为兵器,可为士气,亦可为其他。今秦人已备,而我之备尚未充分,尤其是今年大灾,民生不堪,就臣所闻,死于洪水者不下三十万众,死于瘟疫者亦不下三万。家园遭毁、隔夜无食者不计其数。”
“其三?”怀王显然不想听这些,语气不耐了。
“三是战地。”屈丐迟疑一下,指向沙盘,“我旨在收复商於,兵力皆集于此,而秦人却在南郑大量囤兵。由于巴蜀之乱平定,在蜀秦卒少说五万已在司马错引领下沿栈道回防南卷,加上南郑原有守卒,兵力亦过十三万。我若在商於开战,司马错或会沿汉水而下,袭我汉中。”
屈丐所说的汉中是楚国的一个大郡。汉水由蜀山流出之后,进入南郑盆地。南郑盆地为巴、蜀、楚、秦四国分占,秦灭巴、蜀之后,将巴、蜀部分据为己有,惟独留下汉水南入的那片山地给楚人。汉水再东,进入又一片略小一些的平川,原为庸地,楚灭庸之后,在此地立郡,为汉中郡,而将南郑盆地称作西汉中。汉中西侧的这块山地,如今成为抵御秦人的前沿,汉中郡若是也被秦人得去,秦人就可乘汉水直下,威胁郢都。因而,近百年来,楚国一直在此囤住重兵,由屈氏一门统帅。今日屈丐被用作商於主战场,这儿就薄弱了。
“你说的是,”怀王略一沉思,指向沙盘上的商於谷地,“先说这一。若是二十万不够,寡人再拨给你锐卒六万,合兵二十六万,如何?”
“臣谢王上!”屈丐拱手。
“再说这二,”怀王指向秦国,“他秦人有备,难道我大楚就无备了?自寡人继位以来,朝朝暮暮,所想无不是收复商於。如果秦人是万乘之国,我大楚岂止是万乘?至于今年灾情,确实很大,但寡人已经探明,所有灾情,皆是秦巫刻意所为,秦人罔顾天道,以邻为壑,多行不义,做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人神共愤!”
“秦巫?”屈丐怔了。
“是的,”王叔接道,“臣刚从太庙回来,听卜尹说,是秦巫施法,请到共工大神,使本该降于雍州之野的天水悉数落于我荆州之野,淹我楚人。还有瘟神,也是秦巫作祟。”略顿,看向怀王,“回奏王上,为救楚人脱离瘟祸,祭司白云她……”揉泪。
“她怎么了?”怀王大急。
“她……她化作白云,飞天了!”
“化作白云?飞天?”怀王懵了。
王叔将他在屈平草舍与太庙里看到和听到的伤悲旧事扼要述过,听得怀王与屈丐涕泪交流。
“苍天哪!”怀王仰天长号,“我的屈子,我的左徒,我的侄女,我的祭司……我的……苍天啊……”
“王上,”王叔擦干泪水,看向怀王,“方才屈将军所说的其三,就交给臣弟吧。臣弟多年未带兵了,手心痒痒了,与秦此战,臣弟请命守护汉中,与屈将军互为犄角!”
“贤弟……”怀王激动得声音发颤,“寡人……准弟所请!”
“有王叔守卫汉中,臣可无虞矣!”屈丐朝王叔拱拱手,转对怀王,“苍天在上,臣向王上起誓,不收复商於,誓不回郢!”
“有将军此话,寡人无虑矣!”怀王拱手,“常言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场战争如何打,寡人就不多问了,一切听凭将军!”
“谢我王信任!”
“还有一事,就是令尹,”怀王看向王叔、屈丐,“我们正好议议。”看向王叔,“贤弟,屈平他……真的不堪此任了吗?”
“唉。”王叔长叹一声,“听屈遥说,他……他的心全让云儿带走了,这孩子……”泪水再出,“好多天了,就这般抱着云儿,痴痴地抱着云儿……吟着一首诗,反来复去地吟……”
“什么诗?”
“就是那首他在巫咸庙落成那日所吟的那首……”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怀王吟出前面四行,吟不下去了。
“王上,”王叔接道,“就臣弟所断,屈平怕是伤到心了,朝堂之事,一时三刻指不上他。国不可无令尹,何况眼下战事在即,各府尹、各郡县需要调度。令尹之位,王兄最好是另觅人选。”
“依贤弟之见,何人可当此任?”
“臣也说不清楚。能治朝政者,前有昭阳,后有屈平。昭阳一则老矣,二则已经退隐,再回来不太合适。王上可在三氏后生中择贤者任之。”
“屈将军,”怀王看向屈丐,“令尹人选,你可有荐举?”
“臣无荐举,惟听王上任命!”
“三氏后辈中,堪当大任的无外乎二人,一是景鲤,二是昭睢。这二人中,贤弟与将军可有推举?”怀王看向二人。
“臣听王上!”屈丐应道。
怀王看向王叔。
“景鲤可以治民,昭睢可以治吏。”王叔应道。
“就依贤弟!”怀王点下头,算是定下,看向内尹,“拟诏命,任昭睢为令尹,任景鲤为左徒。”转向王叔,“至于屈平,待他病癒之后,再行任命!”
陈轸悠哉游哉地回来了。
先是昭阳遭驱离,继而屈平被支走,之后是宋遗代表楚王大闹齐宫被烹杀,再后是齐秦结盟、张仪欺楚、楚王反杀,一连串事件下来,陈轸对楚国的心算是彻底死了。
但他不得不返回郢都,一是作为楚王的使臣,他必须向王复命;二是为他的家眷与家当。有了伊娜,有了女儿,他再不是赶起车马、想走就走的孤独策士了。
陈轸返郢这日,正值楚王在太庙举行拜令尹、拜主将暨誓师伐秦的大典。
将近午时,大典结束,楚怀王回宫,听闻陈轸在候,联想到他此前对张仪的精准预判,大是感怀,随即传他于偏殿觐见。
听陈轸复命的还有新晋令尹昭睢与新晋左徒景鲤。
陈轸呈交使节,扼要讲述了自己使齐、在临淄等候商於交接以便与齐绝交的过程。
在讲完宋遗被烹的前后过程时,陈轸情绪激动,指向自己的鼻子:“大王啊,轸未入冠年即至安邑,越五年,官至大夫,再五年,官至上大夫,再三年,任魏上卿并大祝,司仪孟津会盟,再后是入秦、使楚,又奉先楚王之命使蜀斗秦,从六国纵长苏秦之命司仪大国相盟,这又奉大王之命两番出使临淄,一番盟齐,一番绝齐。往事虽说不堪,却也是见过一些场面了,可轸从未见过如宋遗这般不知邦交礼数的。为王特使,一举一动皆是王身,一言一行皆是王言,大王啊,假设您在齐宫,纵使火冒三丈,纵使怨气冲天,但身为客人,哪能如宋遗那般出言不逊呢?那般不知进退呢?又那般绝我大楚的后路呢?外交不是疆场啊!外交不是决斗场啊!为人使臣,玩的是八面玲珑,玩的是进退自如,忌的是将话说绝,忌的是自断后路。如宋遗那般当场辱人品行、骂人先祖、不知进退、自入汤鼎,等等蠢行,让后世史家怎么写他?大王啊,宋遗是大王的特使,您让史家又如何书写大王您呢?唉,”飙泪,揉眼,“不瞒大王,宋遗以大王特使辱骂齐王时,作为大王使臣尚未复命的轸,真为大王无地自容啊。齐王烹宋遗如烹大王,待那团烈焰腾起,轸……痛不欲生啊……呜呜呜呜……轸……真想跳进那团烈火里,一死了之啊……可轸……不能死啊,轸要回郢都,要向大王复命啊……呜呜呜呜……”
陈轸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显然是打动怀王了。
“靳尚误我!”怀王一拳震几,声音从胸腔里挤出。
“大王啊,”陈轸应道,“您请听轸一句,误大王的不是靳尚,是大王自己啊!大王一心只在不战而得商於,那是一个多大的便宜啊!将心比心,大王想想,假使您是秦王,商於是您的地盘儿,您坐拥商於,进可逼大楚国的宛城、郢都,退可保咸阳、关中,如此重地,您愿意拱手送出吗?可张仪他一张口就讲出来了,一抬手就写进契约里了。他凭什么啊?那地是他的吗?如果轸是张仪,您是秦王,轸这般做事,将您的土地这儿一块、那儿一块,今天送这个,明天送那个,您能饶过轸吗?可大王相信他啊!大王为何相信他呢?因为大王不信任轸,不信任昭阳,大王认定轸与昭阳害过他张仪。不瞒大王,想当年,那张仪的确是轸陷害的,可轸不是为自己才害他的,轸是为秦王而害他的,因为那辰光轸是秦王的使臣,秦王写来诏命,要轸逼走张仪,轸受命于秦王,怎么不为秦王效力呢?之后,张仪入秦,不感轸恩,反倒记轸陷他之仇,在秦王跟前屡屡毁轸,轸九死一生,方才离秦至楚,投靠令尹。身为昭门之客,轸自然当为昭门出力。昭阳为楚令尹,轸为昭门出力,就是为大楚出力。之后大王拜轸为楚国客卿,命轸使齐,轸之身就是大王的了!轸在楚国,大王用昭阳,轸帮昭阳;大王用屈平,轸帮屈平;大王用轸,轸竭力尽忠。轸到齐国,时时处处无不代大王说话,为大王说话,可大王扪心想想,您打心眼里信过轸吗……”
陈轸这是豁出去了。
待一长串表白由心底倾吐而出后,陈轸美美实实地长吸一气,缓缓吐出,吐出的气息化作最后两个字的怅然慨叹:“噫……唏……”
楚国朝臣没有谁敢这般当面责斥大王。
昭睢、景鲤惊呆了,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怀王。
怀王脸色紫涨,良久,朝陈轸拱手:“寡人知错矣!”闷头又坐一时,抬头,长叹一声,“唉,往昔之事,寡人悔之晚矣。事已至此,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轸只有四个字,”陈轸给出方略,“将错就错。”
“这……”怀王不解,看向陈轸。
“方才大王不是知错了吗?”陈轸解道,“那就将这个错继续下去。”
“这……”怀王越发不解了,看向昭睢、景鲤。
二人也是不解。
“敢问大王,错在何处?”陈轸问道。
“寡人错在二处,”怀王迟疑一下,几乎是嗫嚅,“一是听信张仪,二是使宋遗绝齐。”
“正是。”陈轸接道,“将错就错即,一,继续听信张仪,二,彻底绝齐。”
“先生不会是戏弄……”怀王脸色涨了,生生吞下后面的“寡人”二字。
“非也。”陈轸敛神,一脸严肃,“邦交重在信字。大王既已睦秦,就要将这个秦睦下去,看他秦人怎么玩。张仪不是答应给大王六里封地吗?大王就顺他的情,收下他的六里封地,看他张仪怎么个交割。大王既已嫁出芈月公主,就可再派使臣前往咸阳,从他秦室聘娶一个公主,结牢亲家。那时,秦人想不睦邻都难。此其一。大王既已绝齐,那就与齐绝下去。齐王怒烹大王特使,就是怒烹大王,大王大可以此为由,联合秦人,共同伐齐,取泗下之地,以补商於之失。秦人不久前受困于鲁,东败于齐,此仇未雪,心里正不甘呢。”
显然,陈轸给出的方案,大大超出了怀王的理解。
怀王看向昭睢。
昭睢、景鲤互望一眼,回视怀王。
“这……”怀王苦笑一下,看向陈轸,拱手,“先生之策过于宏阔,寡人愚痴,尚待斟酌几日,再向先生讨教。对了,”指向昭睢、景鲤,“寡人今日任命昭睢为令尹,景鲤为左徒,屈丐为伐秦主将,已经昭告先庙,誓师伐秦。先生但有所需,知会他二人就成了。”
陈轸苦口婆心,换来的却是怀王“昭告先庙,誓师伐秦”八字,免不得也出一声苦笑,拱手:“轸复命已毕,预祝大王伐秦成功!轸请告退!”起身,缓缓退出。
“结秦伐齐?”望着陈轸的背影,怀王眯会儿眼睛,看向昭睢、景鲤,强出一个苦笑,“我道他能想出一个什么妙计呢,原来却是这个。你们讲讲,若照陈轸所说,天理何在?秦人欺我,打我耳,啐我脸,我不伐他,还要与他结亲?齐人未曾欺我,是我有负齐人,这却兴兵征伐人家,取人家的地,亏他想得出来!唉……”摇头。
“王上?”昭睢小声。
“寡人晓得你想说什么!”怀王摆手止住他,“陈轸之言断不可行。自古迄今,楚人一向恩怨分明,是非明辨。若是欺我者反得善报,恩我者反得恶报,叫寡人何以去见列祖列宗?再说,战钟已敲,先祖已昭,寡人这却反悔,情何以堪?”目光来回巡视二人,“寡人心知,安我邦国者,必是屈景昭三氏。你二人年相若,能相近,皆为我大楚柱国、寡人股肱,此番征秦,望你二人精诚协作,全力辅助屈丐将军,击败秦人,将秦人打疼,要让秦人明白,我大楚是不好惹的!”
“臣受命!”昭睢、景鲤拱手。
昭睢回到昭府时,已是下午申时。
昭家再得令尹之位,前来道贺的百官臣僚、宗亲友朋拥满门庭。昭睢应酬几句,扯个闲空从后门走出,径直来到斜对面的陈轸宅院。
让昭睢一惊的是,宅中的臣仆皆在忙活,伊娜也在翻箱倒柜,在一堆物什里挑东拣西。
“昭大人,昭令尹,您这新官上任,可谓是百忙之身,何以逛到寒舍来了?”陈轸闻报,两手灰土地从里屋走出来,拱手打个招呼。
许是鼻孔里痒了,陈轸伸出满是灰土的手指摸向鼻子,连捅几下,反而更痒,直到一个喷嚏嘭地打出,方才止住。与此同时,陈轸的鼻孔与半拉子胖脸,清楚地显出几道灰土痕迹。
“陈叔,您这是——”昭睢看向他的脸,笑了。
“走呀!”陈轸拍拍衣襟上的灰尘,“此地实在是住腻了。”
“走?”昭睢惊诧,“陈叔是要搬家吗?”
“是的,搬搬家。”
“哪条街?”
“你该问的是,哪个国?”陈轸笑了。
“阿叔,您要离开楚国?”昭睢几乎是震惊了。
“这又不是我的国,我死守着它干嘛?”陈轸耸耸肩。
“陈叔,”昭睢急了,“您……您不能走,不肖侄刚刚坐到令尹位上,正没有个主心骨呢,小侄此来,是……是求您来的!”
“求我做什么?”
“求您看在我父公面上,帮我一把!”
“唉,”陈轸伸出一双脏手,重重地拍在昭睢的新官服上,“非阿叔不肯帮你,是……这个令尹之位,你坐不久长的!”
“为什么?”昭睢惊问。
“因为,身为令尹,你做错事了,会承认自己做错了吗?你一定会找个下属揽责。同样,大王做错事了,也得找个人揽责,是不?”
“可大王他今朝不是承认自己做错了吗?”
“他承认了吗?”陈轸冷笑一声,“只要他伐秦,就是不承认!”
“阿叔,”昭睢一脸哭相,“不肖侄求您了,就守在郢都吧!不肖侄向您保证,只要昭睢一口气在,没有人敢动阿叔一根指头。阿叔所言,不肖侄一定听从。无论如何,不肖侄……”
昭睢作势跪下,但还没有弯下身,就被陈轸顺手拎起。
“贤侄,”陈轸盯住他,“从今日起,你记牢阿叔的三句话,也就够了。”
“阿叔?”
“第一句,不要顶撞你家大王,更不要死谏你家大王,他比先魏王还蠢。第二句,不要把官爵看得太重,也不要把金银看得太重。第三句,见好即收,早寻退路,不要一定守在郢都。”
“退路何在?”昭睢急问。
“远离秦人的地方!”陈轸指向东南,“可去吴越。你或可看到,不久的未来,你的父亲或将因祸来福,得个善终呢!”
“阿叔,”昭睢盯住陈轸,“你是说,我们伐秦,会像淅水之战一样,再次战败?”
“是必败,而且绝对不会是像淅水一样。”
“为什么?”昭睢怔了,“秦人欺我,我上下同仇,连王叔他们也都怒了,想必……”
“好吧。”陈轸拱手,“就算你这个阿叔嘴贱。对了,”盯住昭睢,“屈平呢?他在哪儿?还在丹阳吗?”
“早就回来了。”昭睢长叹一声,“唉,只是……”指指心,“这儿坏了。”
“啊?”陈轸震惊。
屈平草庐,秋风扫落叶,一地凄凉。倒是那些不同种类的兰花,在这末秋的土地上长得欢势,有开着花儿的,有鼓着苞儿的,还有蓄势待发的。
屈遥留下两个照顾屈平与白云的巫女,将另外几个巫女送进王宫的巫咸庙里去了。
安排好这儿的事,屈遥驾上战车,直驰军营。
战争说来就来,且父亲是统领二十六万大军的主将。屈遥晓得,屈丐此生从未带过这么多的兵,也从未背负过这么巨大的压力。屈遥的心头一直笼罩的是淅水之战的阴影。直觉告诉他,大王如此仓促出兵,此战的吉凶无可预料。身为嫡子,屈遥别无他愿,只求能够守在父亲身边,为他分担部分压力,并在危险关头,能替父亲挡一枪。
然而,无论他怎么纠缠,屈丐死活不让他去。
三军开拔在即,屈遥最后一次赶赴军营。
一见他起来,屈丐就啪地扔给他一支令牌:“禆将军屈遥接令!”
“末将受令!”屈遥弯下一只膝盖,打个军礼,声音清朗。
“谨遵王叔之命,守护屈平!”屈丐一字一顿。
“父亲——”屈遥大急。
“速去!”屈丐二目如炬。
“末将……得令!”屈遥几乎是嘟哝,极不情愿地拣起令牌,一步一步地退出中军大帐。
屈遥明白,父亲不让他去,是要为屈家留下根苗。
再说,屈平阿哥身边,老的老,小的小,确实离不开他。
接踵而至的打击,尤其是瘟病及白云升天的伤悲,很快掏空了屈平,原本高挑、清瘦的身体,这辰光又瘦两圈。
好在,情势尚未糟到极点,屈平的进食在逐日增量,屈平的眼珠子开始转动,除那首诗之外,屈平对外界的变化也渐渐有了反应。
就在屈遥从中军帐里赶回草舍的当儿,囡囡正将一盆盛开的兰花搬进房中。
“阿叔,阿姐,”囡囡叫道,“满园子里数这盆花开得最好,嗅起来最香,囡囡搬它回来,摆在这案上,让它由早到晚陪伴阿叔,陪伴阿姐!”
屈平的眼睛看过来,眼珠子转动一下,抱白云的胳膊收得更紧了。
“阿叔?”囡囡看到变化,盯住他。
屈平闭目吟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囡囡如连珠炮般接下去。
屈平睁开眼,盯住她,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叔,”囡囡一脸兴奋,“我早就会吟了!”
屈平的眼睛再次闭起,晃着白云,正要由头再吟,门外响起脚步声。
二人走进。
屈遥在前,身后跟着陈轸。
从军营里返回,屈遥在路过元吉楼前时,刚好看到陈轸从楼中走出,身后跟着送行的林东与桃红。陈轸叫停屈遥,吩咐御手跟在屈遥车后,径直来到屈平的草舍。
屈平的房间被两个巫女收拾得干干净净,弥散着囡囡搬进来的那盆兰花的芳香。
陈轸吸呼几口,目光落在屈平身上。
屈平没有看他,旁若无人地晃着白云,吟着那诗,如同哄睡一个婴儿。
盯有一刻钟,陈轸冲屈遥招下手,走出舍门。
“给我寻个锣,再弄一盆冷水!”陈轸吩咐。
屈遥没有寻到锣,拿着一个铜盆过来:“这个成不?”
“是锣!”陈轸摇头。
屈遥略一思索,驱车驰往乐器店,买到一只大锣并一只锣槌,交给陈轸。时至暮秋,冷水到处都是。陈轸早已舀来一盆,放在舍中。
“你们都出去!”陈轸指下舍门。
屈遥他们走出去。
陈轸掩上房门,拿起锣,走到屈平身边,将那锣放在屈平耳边,猛地连敲三槌。
“当”“当”“当”一连三响,直直地灌进屈平的耳朵,铜锣的特长颤音就如一阵阵激荡的滚雷,一番接一番地冲击屈平的耳膜。
屈平连打三个惊颤,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一盆冷水又照头浇下。
屈平受激,噌地弹跳起来,头脑完全清醒,白云被他不自觉地扔下,滚到榻上。
陈轸朝他笑笑,扔下水盆,拍拍手,开门出去,招来两个巫女,指指房间:“给屈大人与白祭司换换衣装!”
两名巫女进去,一人抱起白云,脱下她被冷水淋湿的衣服,用温水为她洗过,换上一身新衣。另一人服侍屈平,将他的衣服全都换过。
待陈轸再进来时,房间已经收拾完毕,白云不在屈平怀里了,而是静静地躺在榻上,盖着一床软被。
屈平的意识完全恢复,坐在榻沿上,一双泪眼凝视榻上的白云。
“让屈子受惊了!”陈轸拱手,深深一揖,“轸道歉!”
屈平看向他,良久,哭出来。
“哭吧,你好好哭吧,大哭一场,哭他个痛快淋漓!”陈轸掩上房门,在席位上坐下,“不瞒你说,这些日来,充满轸耳的要么是骂声,要么是杀声,要么是咆哮,要么是诅咒,只没有听到人的哭声,尤其是你屈子的哭声,啧啧啧,一声少说得值一金!你在这儿哭他一千声,轸就成个千金富翁了!”
屈平又哭一时,擦干眼泪,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拱手:“屈平谢前辈惊醒!”
“惊醒你容易,可要惊醒你的那个昏王,轸就无奈何了!”陈轸将话引到正题上。
“出什么事了?”屈平问道。
陈轸将近日发生之事扼要讲述一遍,叹道:“唉,你的大王昏了,你的楚国也都昏了。我陈轸也曾昏过,我陈轸也曾见过先魏王之昏,但在魏国,还有白圭,还有龙贾,还有公孙衍,还有……先魏王身边的那个毗人……可他楚王身边呢?眼下只有你一个屈平,却又让他整治成这般。噫吁兮,呜呼哀哉!”
“以先生之见,该当如何?”屈平看向他。
“就在昨日,大王也是这般问我。我的应答是,将错就错。顺张仪之情,受六里之地,内恢复灾后元气,外与秦和亲结盟,东向伐齐。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嘛。”
陈轸所言的桑榆与东隅自然是指方位,也即失之于西秦,收之于东齐。深受苏秦合纵影响的屈平显然不解,目光错愕。
“屈子,”陈轸指向西北,“就轸所知,张仪敢这么公然欺楚,秦王敢这么烧毁契约,原由可有两个,一个大楚绝了齐援,已成孤狼,二个是秦人万事俱备,就差楚人兴兵来犯。轸不知兵,但自古迄今,乘怒用兵,无不是大忌!”
屈平长吸一气。
“大国争抢,得用这个!”陈轸指一下自己的脑袋,“方今天下,已不同于二十年前之天下。楚已得吴越,秦已得巴蜀。然而,楚人迄今仍未完全搞定越人,蜀乱却平,巴蜀安定。秦人已腾出手来争夺天下了。秦人欲夺天下,首患是楚人。秦人憋着一口气要灭楚,眼下是巴不得楚人来战哪!”
屈平再吸一气。
“可你们的王却……”陈轸苦笑一声,摇头,“唉,在你们楚地,轸不过有两个好友,一个是昭阳,不在郢都了。再一个就是你屈子。轸此来,一是听闻你昏迷不醒,是要叫醒你;二是在叫醒你之后,顺便与你道个别!”起身,拱手,“轸已叫醒你了,这该道别!”
“道别?”屈平怔了,“你要去哪儿?”
“离开郢都,离开楚国,逍遥余生去!”
屈平震惊了。
良久,屈平看向陈轸:“先生要去哪儿?”
“赵国。”
“赵国?”屈平闭目有顷,“是去找苏秦吗?”
“不完全是。”陈轸长叹一声,“唉,看着,看着,天下竟是没有一处安生的地方了。”
“先生是说,赵国会安生?”
“由魏文侯迄今,天下列国,改制者霸。”陈轸不无叹喟,“楚王不用屈子,看来楚国是改不动了,眼下在改的是赵国。听苏秦说,赵国在行胡服骑射,改的不仅仅是制,而是民化,是风俗。常言说,江山易改,风俗难易。如果赵国连这个都能改动,就没有什么是它不可成就的了。而赵国能够成就这个,说明赵王可辅。看来,苏子常年驻赵,并不是无缘无故哟!”
“还是先生豁达,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屈平……”屈平苦笑一声,看向白云。
“屈子,”陈轸盯住屈平,“若是信得过,就跟轸一道走吧。天下就是天下,东方不亮西方亮,是不?我们是做臣子的,生就是侍奉人的命。这些年来,轸算是看明白一事,有些人可以侍奉,有些人是不可侍奉的。对于不可侍奉之人,子是怎么曰的,‘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既不可雕,又不可圬,我们为何还要苦苦守候呢?轸老矣,当不得事了。但你屈子不同,你是风华正茂啊。以屈子之才,若到赵国,下有苏子铺垫,上有赵王贤明,别的不说,建功立业当是不在话下。那辰光,陈某不才,若能在你屈子的屋橼下讨口饭吃,得个善终,也是一桩美事。”
“谢先生美意!”屈平揖礼,“先生是大才,是全才,无论走到何地,都可落地开花。晚辈不是。”指向案上的兰花,“它只能长在楚地,挪个地方,它就活不成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屈子是舍不得这个窝呀。也好,人各有志,楚国真也离不开屈子。天下若是没有楚国,苏子的那个纵就合不拢口。楚国若是没有屈子,陈轸我……”苦笑,“怕是连个念想也不再有了哟。”
“谢先生高看!”屈平再揖。
“屈子,”陈轸回他一个礼,盯住他,“既然你选择守在窝里,就为你的这个窝做点事儿吧。”指向西北,“楚王伐秦,是疯了,能够阻止疯王的或许只有一人,就是王叔。听闻王叔转过弯儿了,待你也不错,前几日,一力荐你做大楚令尹,可惜你病了。楚王无奈,于昨日才任命昭睢。这辰光你醒了,若想阻止此事,当可恳请王叔。”看向白云,显然知晓她与王叔的关系,别有深意,“最好是抱上她!”
“谢先生指点!”屈平拱手。
“不用谢我!”陈轸缓缓起身,走向舍门,在门口转过头来,长叹一声,“屈子呀,这或是上天给你楚国的最后机会了!”
被陈轸这三敲一激,屈平的心智从沉迷中完全清醒,肚子超饿,叫屈遥端来两碗稀粥喝过,身上渐渐恢复力气。
屈平耳边响起陈轸的声音:“屈子呀,这或是上天给你楚国的最后机会了!”
屈平打个寒噤。
屈平吩咐屈遥驾车,将白云抱在怀里,坐上,直驰王叔府宅。
王叔府宅尽是着戎装的人。
听闻来者是屈平,王叔亲自迎出。
屈平抱着白云,缓缓下车,走向王叔。
王叔一身戎装,英姿飒爽,腰上挂一柄他已经久违的吴钩。
“屈平,你的病……”王叔很是激动,盯住他,“好了?”
“好了。”屈平淡淡应道。
“云儿呢?”王叔一脸急切,走近他,看向白云。
白云依然如故,静静地窝在屈平的臂弯里。
王叔抚摸她苍白的脸,泪水出来。
“王叔,”屈平盯住他,“我这来,是与您告别的!”
“你去哪儿?”王叔急问。
“那儿,”屈平看向西山,“送她回巫咸山。”
“是的,你快送回去,巫咸大神一定能够救她!”王叔转向西山,朝巫咸山方向长揖至地,默声祈祷。
“王叔,”屈平说道,“屈平此来还有一事,是恳请您!”
“屈子请讲!”
“屈平求您劝谏我王,秦不可伐!”
“为何不可伐?”王叔怔了。
“天降双灾,难民待抚,外绝齐援,内困于治,而我王不恤民苦,盛怒用兵,仓促出征,秦人……候的正是这个啊!”
“屈平,”王叔盯住他,“你见过陈轸了?”
“是的,他刚刚到过晚生寒舍。”
“你信陈轸的话?”
“我信直觉。”
“屈平,”王叔苦笑一声,“王叔信过张仪,上他当了。同样,陈轸也不是个好鸟。任谁花言巧语,王叔眼下只信这个!”抽出吴钩,举起,以手拭锋,吹一口气,又插回去。
“王叔,”屈平急了,“万不可从一端走向另一端。秦楚必有一战,但不是现在啊!”
“正是现在!”王叔握拳,“两军相战,气盛者胜。秦人欺我,我上下同心,万众同仇,士气炽烈,此时不战,难道要等这股气耗散了吗?”
“王叔——”屈平抱着白云,跪下,“您听晚生一句吧,也是听您女儿的!”
“屈平,”王叔盯住他,字字铿锵,“楚国由古迄今,从来没有怕过谁。楚国由一丸之地到方圆五千里,无不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今日亦然。非王叔不听你,不听云儿,是剑已拔出,弓已扯圆,秦人必须为他们的愚行付出代价!”看向西北,“还有,你到巫咸山之后,可以祭告巫咸大神,就说秦巫的事,王叔问过太庙,尽已知晓。王叔这就出征,前往汉中郡,由汉中郡杀向太白山,杀死那恶巫,毁掉那坛,救回我的云儿!”拱手,“开拔在即,王叔就不留你了。王叔的云儿这也托付你了!”
“王叔?”屈平哭了,也真急了。
“去吧。”王叔目光坚定,“我大楚三军兵分两路,王叔一路,由汉中出征,另一路征伐商於,你阿叔是主将,这辰光当已开拔。王上已去军营,要为三军壮行!”
屈平顾不得许多,别过王叔,回到车上,吩咐屈遥加鞭驰往北门。
这日是开拔日,战旗已祭。屈平一路走去,郢都街道上,妻别夫,父别子,男女相拥,老少垂泪,一幕幕的悲壮。
辎车驰近营地时,第一批开拔的驷马战车正在驰出中军行辕大门,跟后的是第二辆,第三辆。
军营外面,是一条宽阔的驰道,可并排驱驰六辆战车,三道供出,三道供进。遇到战事,三军无论是开拔还是凯旋归门,六条驰道就会同向使用,任何人不得逆行。
这条驰道直接连通郢都通往南北的衢道。
屈遥的车马从衢道上驰过来,正要拐向这条驰道,远远望见无数量战车从不远处的军营里迎面驰来,烟尘滚滚。
屈遥正要将辎车让到路边,屈平低叫:“迎上去,挡在道中!”
屈遥震惊。
迎上去就是逆行,就是阻挡三军。阻挡三军者,是杀头重罪。
屈遥再看屈平,见他目光沉定,遂扬鞭催马,拐上驰道,迎向滚滚而来的出征战车。
战车驰近。
屈遥停在道中,占据了正中位置。
当头的两辆战车停下。旁边的四辆,不知发生何事,也都停下。
在屈遥协助下,屈平缓缓下车,抱着白云,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辎车前面,直直地站在路中。
身后十步,是他的辎车。
屈平清楚地看到,站在第一辆战车上的是左军主将兼三军前锋,逢侯芈丑。
屈平晓得,他是王叔的人。
见是屈平,怀中抱的是白云,逢侯扬手指过来,朗声质问:“屈大人,你为何挡在道中?”
屈平静静地立在道中,没有应他。大病初愈的消瘦身子在六列并排驰来的数以百计的战车军阵面前,渺小得如同那阻挡王辇的螳螂。
若是其他人,逢侯会毫不留情地驱车辗过去。
然而,挡在他面前的是屈平,抱在屈平怀中的是白云。屈平是主将屈丐的亲侄,怀王最器重的臣,白云则是王叔的嫡亲女儿。
逢侯不敢怠慢,急切禀报仍在军营之内的屈丐并怀王。
不一会儿,驰道上的战车纷纷让向两侧,正中空出一条车道。一辆王辇由空道驰来,驾车的参将传怀王旨,将屈平搀上王辇,驰回军营。
屈遥的辎车紧紧跟在后面。
王辇过后,逢侯向前一指,战车再次驱动。分开在两侧的六列战车随即弥合,汇作壮观的战阵纵队,驰向衢道,驰向前线丹阳。
中军大帐里,怀王端坐主位,屈丐、昭睢、景鲤三人侍坐。
屈平抱着白云走进来,虚弱的身躯一晃一晃的,眼见就要摔倒。
“屈平!”怀王纵身跳起来,几步跨到屈平跟前,扶住他。
“臣与白云叩见王上!”屈平跪地作礼,被怀王拉住,扶他走到预留的客位上。
“祭司她……”怀王盯住白云。
白云面色苍白,如死人一般无二,只有体是热的,身是软的,鼻孔是有气的。
“祭司是来恳请王上的!”屈平奏道。
“恳请何事?”怀王问道。
“不可伐秦!”
怀王闭目。
“屈平,祭司,”良久,怀王睁眼,看向他与白云,语气沉重,“你们的恳请寡人听到了。非寡人执意伐秦,是秦人实在可恶,不得不伐!”
“敢问王上为何要伐秦?”屈平盯住怀王。
“这……”怀王苦笑一下,继而想到屈平病了,不晓得近期发生之事,看向昭睢。
昭睢遂将张仪如何与楚王签约,陈轸如何朝堂辩论,他如何随张仪入秦接收商於,张仪如何诈伤,又如何躲他,楚使宋遗如何被烹于齐宫,张仪如何见他,如何烧掉契约,如何将六百里商於谷地改作他的六里封地等等诸事,扼要述及一遍。
怀王听得火气再起,正要发作,屈平淡淡接道:“所有这些,臣已晓得了。”看向怀王,看向屈丐与昭睢几人,“臣敢问王上,此番伐秦,是为战胜秦人,讨回商於,还是为赌一时之气,泄一时之愤?”
“这个不消说了,自然是为战胜秦人,讨回商於!”怀王一口应道。
“若此,臣请我王撤回诏命!”
“屈平?”怀王盯住他,脸色变了。
“大王不是要学秦王吗?秦王为夺回河西之地,重用卫鞅变法,励精图志一十六年,孟津朝王之时,秦本已可以一战,可秦王仍旧不出手,转而韬光养晦,臣服于魏,使魏侯膨胀,南面称王,失道义于天下……”
“屈平,”屈平尚未说完,怀王截断他的话头,声声震耳,“你是说,我泱泱大楚是他在河西战前的秦国吗?你是说,寡人该像他嬴渠梁那般使人入秦,低三下四地吹捧他秦王,好让他也头脑发胀,失道义于天下吗?他嬴驷、张仪如此言而无信、反三复四,如此假摔伪伤、轻慢我大国使臣,如此公然毁灭已经签订的契约,难道还不算是失去道义吗?”
“王上……”见怀王曲解如此,屈平心如刀绞,“臣……不是此意……”
“好了,好了,”怀王连连摆手,“这事儿不必再议。屈平呀,你大病初癒,不宜劳心动身,这就回你舍中静养一阵,今后有你做的事情。至于如何伐秦,寡人与屈将军他们已经议过多次。你尽可放心,此战断非淅水之战,寡人心中是有数的!”朝外叫道,“屈遥?”
“臣在!”屈遥跨步进来。
“听旨!”怀王盯住他。
“臣候旨!”
“从今日始,你惟有一务,就是照顾好屈平并祭司,不可懈怠!”怀王旨道。
“臣受命!”
“去吧!”怀王挥手,“寡人还要与屈将军他们议大事呢!”
屈遥走到屈平身边,扶起他。
“大王——”屈平哭绝。
“去吧!”怀王迈过脸去,拖长声音,再次摆手。
秦都咸阳,王宫偏殿里气氛凝重。惠王坐于主席,侍坐的是太子嬴荡、张仪、司马错、魏章、公子疾、公子华与甘茂。
这是秦宫战前的最后一次御前会议,先由公子华禀报军情。公子华报得极是详细,参战将军、出兵人数、行军路线等无所不包,甚至连几位将军的动态表情都描绘了。
“王上,诸位大人,”公子华末了道,“上面这些都还只是表象,是数字,嬴华以为,最大的变化是士气。楚人是真的生气了,无论是怀王还是王亲、宗亲,包括将士,都在斥骂我们,将毁约之事视作国耻,全力寻仇。尤其是王叔,变化巨大,要亲自挂帅,镇守汉中。多年来,王叔既不带兵,也不问政,这一次是主动请缨。”
“解铃还须系铃人,”见公子华讲完了,惠王看向张仪,笑道,“相国大人,楚人是你招惹来的,哪能个应对,你得拿个主意。”
“兵来将挡。”张仪连连摆手,“那辰光臣是使臣,只管惹事,这辰光臣是相国,只辖百官。至于这引兵打仗,臣……”目光瞄向司马错与魏章。
“司马错?”惠王看向他。
“打呗。”司马错耸耸肩。
“怎么打?”惠王倾身。
“打楚人,王上得问这个人。”司马错指一下坐在他身边的魏章,笑了。
“魏将军?”惠王眉头一扬,看向魏章,冲他笑笑。
“臣以为,”魏章拱手,“方才嬴华将军说的是,此战不比淅水之战。淅水之战,我知楚人,楚人不知我。我众志成一,楚人则怀二志。我有乌金利器,楚人依旧用铜。这且不说,重要的是楚人伐我理由不足,我方守土,得义。此番不同。其一,我知楚人,楚人也知我。宛城各家炼炉天天都在赶制乌金利器,虽说眼下尚不能装备三军,但前锋楚卒应该具足了。再说,宛城近在咫尺,楚人应能天天派人将新打的利器送入营中,这将部分化解我方的兵器优势。其二,我毁约失义在先,楚人得理,士气高涨,上下同心。其三,楚将屈丐用兵谨慎,精于布阵,尤其熟悉山地战阵。”
“魏大将军,”嬴荡不耐烦了,扬手打断,“这些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摆明了的。来个痛快话,怎么打?”
嬴荡的个头长成了,由上到下净是肌肉,尤其是与日俱增的一身力气,莫说是一帮公子哥儿,纵使三军里的力士,也几乎没有能够与他相角的了。
天生神力,外加太子身份,使嬴荡无论走到哪儿,都是绝对的中心,没有人敢对他说三道四。前些年里,所有朝臣,包括惠王,无不将他视作一个孩子,但这孩子眼看着长大,惠王也有意栽培,是以这次御前会议,特别让他参加。
“回禀殿下,”魏章朝他拱手,“既然是楚人伐我,臣的方略依旧是防守,择地势与楚人排阵对垒,先观情势,再伺机出击。”
“我想知道的是,大将军如何防守,如何出击?”太子荡语气直接。
“这……”魏章迟疑一下,“要观察战场情势,而后才能因敌制宜,做出判断。”
“我问的是战略!”
“臣的方略已经讲明,先防守,再伺机进攻。就眼前情势而言,臣以为,楚人主攻方向当为三路,一是过荆紫关西下,沿丹水袭我商於,绝我后路,二是由宛城出兵,由黑水关西下,袭我淅邑并於城,三是由丹阳沿淅水北上,攻我於……”
“若是嬴荡所记不错的话,淅水之战楚人也就是这样的吗?”
“是的,殿下。”
“淅水之战,楚人进攻,大将军防守,这次又是。大将军能不能玩点儿新花样呢?”太子荡语气调侃。
魏章脸色涨了,嘴皮吧咂几下,看向一侧。
太子荡又要说话,惠王重重咳嗽一声,盯住他,语气严厉:“嬴荡!”
“儿臣在!”太子荡拱手。
“不可无礼!”
“儿臣没有无礼,”太子荡辩道,“儿臣是在与大将军讨论,呃,是向大将军请教军事!”
惠王白他一眼,看向张仪:“相国大人,魏将军的应敌方略,你意下如何?”
“臣完全赞同。”
“诸卿可有异议?”惠王看向司马错等。
“臣无异议!”司马错拱手。
公子疾、公子华、甘茂诸人皆表赞同。
“若此,大略可以定下。”惠王转对内臣,“记诏,诏命魏章将军为主将,嬴疾为副将,甘茂司粮草,相国张仪总体协调,引军一十五万,迎战楚寇于商於!诏命司马错为主将,嬴华为副将,引军一十万,镇守南郑,一是牵制汉中郡的楚军,二是呼应商於的魏章将军!”
内臣记下。
“父王,儿臣有奏!”嬴荡拱手。
“你说。”
“儿臣已满十七,自幼习武,却未历过战阵。今楚人侵我,堪称天赐良机,儿臣求请从军,愿为普通一卒,冲锋陷阵,恳请父王准允!”太子荡拱手,朗声说道。
“这……”惠王闭目,捋须有顷,“嗯,你是该去历练历练,否则,就不晓得个高低长短!”看向内臣,“诏命嬴荡为监军,从司马将军帐下,参与军事!”
“父王?”嬴荡急叫。
“哦?”惠王看向他。
“儿臣求请入商於,从魏章将军帐下!”
“魏章将军,你意下如何?”惠王看向魏章。
“有殿下坐镇,臣无虞矣!”魏章拱手。
“也好,就让嬴荡跟从将军,实战历练!”惠王朝魏章拱手回礼,转向嬴荡,“嬴荡,你须记住,三军之事,一切皆听魏章将军。若是违令,法不容情!”
“儿臣遵旨!”
得到从军允准,太子荡兴冲冲地赶回太子东宫,直入他设于后花园中的练功场。
练功场上,百来个力士正在轮流试举一只石磙。
是只特别大的石磙,合抱粗细,一头大,一头小,重逾千斤,且上面没有任何抓手,连一只臼窝也没有。
这些力士是太子荡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个个神力。他们守在东宫,只有一务,就是陪同太子磨练神力,磨练方式千奇百怪,举石磙是这日的一个新花式。
由于没有抓手,众人试过多轮,莫说是举起它,纵使抓它起来,也是为难。
“这物什是啥人拿来的?”一个连试多轮的力士大声抱怨。
另一力士冲不远处的草坪努嘴。
众人皆看过去,见一个身材壮硕的力士正襟端坐于草坪上,一边举起酒坛饮酒,一边斜眯眼睛,时不时地瞟他们一下。
“兄弟,过来一下。你带来的石磙没有抓手,哪能个举哩?”那力士叫道。
饮酒的力士搁下酒坛,站起来,走向他们。
众人腾出地方,让给他。
那力士走到石磙边,蹲下,左手抓住小端,右手搭住大端,大喝一声“起”,大端随即倒竖起来,石磙的重量全部压在左手上。与此同时,那力士忽地站起,将石磙左手托起,右手不过是起个稳定作用。
巨大的石磙被托到胸前,那力士将之横起,右手托住大端,又叫一声“起”,朝空中猛力一抛。那石磙被他抛至丈多高处,重重地落下,又被他双手托住。之后,他再抛起,再托住,再后是一手抛起,一手托住,宛如一个调皮的乡村孩童在耍弄他的玩具。
众力士看得目瞪口呆,忘记了喝彩。
喝彩来自于二十步之外的嬴荡,是一声重重的“好”字。
听到主人的声音,众人无不回头。
嬴荡大步走过来,无视众人,两道目光盯住那力士,再慢慢移向他的石磙。
那力士亦看过来,正要放下石磙揖礼,被嬴荡摆手止住:“别动!”
那力士抱住石磙站在那儿。
嬴荡退后几步,扎好架势,冲他叫道:“扔过来!”
那力士怔了,不无狐疑地看向众力士。
众力士亦是紧张。
是呀,如此之重的石磙扔过来,冲力巨大,殿下万一接不住,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兄弟,扔过来!”嬴荡越发来劲了。
见殿下称自己兄弟,那力士一阵感动,更加不敢扔了。
“嘿!”嬴荡拍拍胸脯,“兄弟只管扔过来,本宫若是接不住,就算输了!”
那力士仍旧迟疑,看向众力士。
“哎呀你!”嬴荡急了,“快扔呀,甭看他们。他们中没有一个好玩的,本宫不过瘾哩!”
“殿……殿下……”那士力几乎是嗫嚅。
“那你就搁地下!”嬴荡指向地面。
那力士听到这话,吁出一气,将石磙轻轻放到地上。
嬴荡过来,也如那力士蹲下,左手托起小端,右手扶住,大叫一声“起”,忽地站起来,顺手放平,右手托起,朝空中抛出丈高,再伸手接住。
众力士无不震惊,因为他们从未见过殿下施展过如此神力。
那力士来劲了,大喝一声“好”字,不自觉地退后几步。
“兄弟,接住!”嬴荡朝那力士扔过去。
那力士伸手接住。
“扔过来吧!”嬴荡扎好架式。
那力士放开胆子,扔过来。二人恰逢对手,就在这练功场上你来我往,互相扔起石磙来。玩有小半个时辰,嬴荡玩腻味了,将石磙放到地上,走过来,无视众人,拍拍对手:“兄弟,叫何名字?何方人氏?”
“回禀殿下,”那力士退后一步,揖道,“草民贱名任鄙,世居陇山。”
“陇山是个好地方。几时到的?”
“前日。”
“咦?”嬴荡看向众力士,“任兄前日已到,你们缘何不禀报本宫?”
众力士面面相觑。
为首力士带头,众人齐齐跪下:“小人知罪!”
“呵呵呵,”嬴荡笑了,扬手,“都起来吧。想必是你们未曾见识过任兄手段,是以没有及时禀报。”
“谢殿下宽恕!”众人叩首谢恩,站起来。
“去,”嬴荡看向为首的力士,“吩咐膳房,备好酒宴。今日本宫双喜临门,请诸位豪饮一场,不醉不休!”挽起任鄙胳膊,“来,兄弟,随本宫厅中叙话!”
嬴荡所说的厅不是客厅,而是武厅。
二人挽臂入厅。任鄙看向展示于厅中的十八般兵器,见个头是由小至大,晓得它们是殿下自幼习练过来的。
“唉,”嬴荡看向兵器架,长叹一声,“看着,看着,这些兵器,竟是无一称手了!战事就在眼前,叫本宫——”摇头。
“任鄙也是,走遍天下,竟无一器可用,这才用那石磙练手。”
“我大秦要与楚人开战,本宫应征,想要打造一件合意兵器,可究竟要造何种兵器,本宫思来想去没个主意,任兄有何高见?”
“殿下善用何器?”
“这些都会,没有哪个是善用的。”
“任鄙不知兵器,只是听人说,力小者用枪,力大者用镗。”
“镗?”嬴荡的目光移向竖在一侧的镗,“本宫听你的,就用镗。”
“任鄙自幼嗜武,也还没有上过战场。敢问殿下,此番征楚,能否让任鄙一试身手?”
“任兄欲用何器?”
“任鄙徒有蛮力,不会用器,殿下随便打制一个即可。”
嬴荡略略一想:“双锤如何?”
“听殿下的。”
“任兄年方几何?”
“二十六!”
“为何来到咸阳呢?”
“任鄙有些蛮力,食量惊人,喜武爱文,只不欢喜农活,在家无所事事。父母亡故得早,兄嫂供养不起,颇有怨言,鄙无奈何,遂离家出走,浪迹四方,一则卖力糊口,二则求访同好之人。在雍州之时,听闻殿下招募力士,遂来讨口饭吃!”
“哈哈哈哈,”嬴荡长笑几声,“任兄来投,实乃本宫洪福!”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不瞒任兄,本宫一直未遇可敌之人,郁郁寡欢,今日夙愿得偿,堪称平生快事!哦,对了,方才听到任兄提到求访同好之人,可访到了?”
“回禀殿下,”任鄙应道,“鄙访到一人,其力不在小人之下!”
“他在何处?姓啥名谁?”嬴荡急不可待。
“吾友为羌人,姓乌名获,居于赤乌邑东郭。赤乌本为月氏国属地,这辰光从属于大秦了。”
“哎呀,”嬴荡急了,半是抱怨,“你来投时,为何不带他来?”
“回禀殿下,”任鄙应道,“此地羌人虽然归属于秦,心中却惧,我这朋友忧心——”
“速请他来,没有什么好忧心的!”嬴荡略一思忖,“乌获年方几何?”
“小任鄙五岁,为鄙义弟。”
“好年纪,恰值用武之时!”嬴荡握拳,乐了,“任兄这就告诉他,只要他肯入秦,荡以弟礼事之!”
“鄙以为不可!”任鄙揖礼,“殿下就是殿下,小人就是小人。殿下不弃,能赏小人一口饱饭,无论是任鄙还是义弟乌获,皆会感念殿下厚恩,为殿下效尽股肱之力!”
“任兄,”嬴荡急不可待了,“你这就修书,本宫使人上门求请!”
任鄙当即写下一信,嬴荡召进心腹门人,吩咐他带上厚礼,乘驷马之车,星夜西投,径往赤乌求请乌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