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二哥,是我一时情难自禁,你不要为难阿景。”
就在这时,裴舜钦一如在书院那回,在乔景最难堪的时候推门而入,挡在她身前,将她护在了身后。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乔景怔然看着裴舜钦的背影,无可救药地想到了“命运”二字。
她想,这就是她的命运。
这一幕乔景熟悉,乔若自然也熟悉,乔若恼火地扫一眼门外,压低声音恨声斥道:“裴舜钦!”
裴舜钦不为所动,径直说道:“乔二哥,当初你来书院,我同你说过我同阿景两情相悦,我会三媒六聘娶她进门,现在我也依旧是这样想的。”
乔若不反对妹妹和裴舜钦的这桩婚事,只是气恼两人冲动,何况木已成舟,他知道他除了骂一顿裴舜钦出出气,也不能当真拆散他俩。
他铁青着脸一甩袖子,将手背到身后,冷冷讽刺道:“你该庆幸你这次捡回了一条命,还能站在这儿大言不惭地说这些。”
乔若此言意在指责裴舜钦不负责任,没有考虑过他要是阵亡会将乔景置于何种境地,这点亦是裴舜钦心内对乔景最为内疚的地方,裴舜钦眼神歉然一黯,老实答道:“二哥教训得是。”
乔若敏锐抓住裴舜钦的话,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二哥?裴舜钦,你这声哥叫得也未免太早了些吧!”
其实乔若知道这桩婚事已成定局,他这样下裴舜钦的脸不是很合适,但她看到妹妹乖乖站在那小子身后,一幅胳膊肘往外拐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气氛尴尬,乔景悄悄看了眼乔若和裴舜钦,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声,她犹疑间,便听得裴舜钦诚恳说道:“乔二哥,我知道你心里气不顺,但请你信我是真心想跟阿景在一起的。”
“我跑到这儿上战场,为的也就是配得上她。和东族这场战打下来,我夺过城,断过后,诱过敌,俘虏过东族将领,我比不得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英雄,但也算是为大齐出生入死过了。”
“乔二哥,把阿景交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秋日清晨的空气凌冽,裴舜钦的话语声平稳而笃定,乔景站在裴舜钦身后,静静看着他因病而显得消瘦的背影,忽而觉得裴舜钦从今以后除了是她灵魂的同伴之外,又多了重指引的身份。
乔若没想过自己的冷言冷语会勾出裴舜钦这番话,但他对裴舜钦这番话肃然起敬。
乔若的脸色不动声色地缓和了几分。
所有的凯旋都沾满了无数人的血,血背后是生命,生命背后则是无数的情感和牵绊。
他在朝堂就算看不见血,也懂得这份胜利的沉重。
“罢了。”乔若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一撩衣裳下摆在桌边坐下,说:“裴舜钦,念在你与阿景结有婚约的分上,这次我且饶了你。”
“多谢二哥!”裴舜钦闻言眼睛一亮,连忙拱手道谢。
“行了吧。”
乔若板着脸别扭地点了一点头,算是受了裴舜钦这声二哥。
乔景心中大石落定,不禁喜上眉梢,她悄悄望向裴舜钦,对上裴舜钦同样收敛但满漾着笑意的目光,忍不住笑了。
乔若扫过眼两人,端起兄长的架子开口道:“阿景在这儿呆了几月,老人家想她想得厉害,现在你人没事,京城局势也缓和了,我要带她回家。”
乔景不妨乔若转口就说要带她走,她不舍与裴舜钦分离,忙结结巴巴地分辨道:“可他……可他他的伤还没好。”
乔若不耐烦地白了妹妹一眼。
“难道这儿这么多人都照顾不好他,非得你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亲自来才行?”
乔景被哥哥的话堵得无话可说,她低眉瞅向裴舜钦,郁闷地扯了扯他的衣角,想要他出声帮腔。
乔若将妹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在心里不屑一笑,不及裴舜钦开口就先发制人地问他道:“裴舜钦,你能照顾好自己的吧?”
乔若要带乔景走于情于理,他这下又将一军,裴舜钦只得硬着头皮说:“能。”
“能就好。”乔若一秒不耽搁地接过话,又向裴舜钦道:“南延那边已经平定,等援军过来涿州,这场仗入冬之前就能结束。裴大人这回估计惊得够呛,你一年多没回家了,今年就回家好好陪陪父母,养养身体,等到明年开春了再来京城提亲。”
乔若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裴舜钦心中明白该听他的,但想到这样一算他与乔景得分离半年,表情就多少有些失落。
乔景亦是如此。
昨日才见裴舜钦,转眼又要分离,她小心与乔若商量道:“二哥,我想在这儿呆个半月再回家。”
乔景胳膊肘往外拐到如斯地步,乔若只觉胸口一滞,闷得像给人打了一棍。
“大理寺一大堆事儿压着呢,五天,就五天,别再和我讨价还价了。”他没好气地说着,直接一摆手打发两人。
“你们出去吧,我从元城赶过来累死了,需要休息。”
乔景了解自家的哥哥的脾性,知道再说无用,便怏怏地同裴舜钦退出了乔若的房间。
及到院中,裴舜钦瞧乔景闷闷不乐,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笑道:“你二哥没把我们生吞活剥我们就该烧高香了,你还丧着脸做什么?”
乔景仰头无精打采地瞧一眼裴舜钦,抬手环抱住他的腰,窝进了他怀里。
“我等你来京城。”
还未分别,裴舜钦就觉得从乔景的声音里听出了氤氲的思念。乔景身上的幽香让他心动,他情不自禁地抱住她,低头靠向了她耳畔。
“等我。等我。”他充满情意的低声许诺。
天际澄澈,爽朗清明,乔景一面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感伤,一面又隐约觉得这份感伤后面是一份期待。
因为这次分离,是他们最后一次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乔二哥,劳烦你当个最后反派了~
☆、百零八章
援军到达涿州后,大齐即以摧枯拉朽之势扫平了东族,立冬之日齐帝殡天,一日之间举国皆哀,京城三月不闻歌舞之声。
新帝因年少,便按先帝遗诏,由皇太后陆婉与宰相岑寂共同辅政。之前的暗流消逝,新的暗流生成,朝堂永远不缺明争暗斗,而这一切已与乔景没有关系。
乔景从风州回京城后,便深居简出,一心等着裴舜钦来京城。这次回家她和父亲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乔襄不满意她私自跑去风州的大胆行径,但也隐隐意识到除了他,其余家人都觉得和裴家的是门好亲事。
换做以前,乔襄必会证明他才是一家之主,但经过岑安私改懿旨一事,他发现若非乔用之远虑,乔景急智,自己则会因岑安的狼子野心,将乔家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便对家人多少感到了愧疚。
乔襄在家中不再一意孤行,乔若和乔景的日子就好受了许多。政斗平息,陈温烨得以回京,乔星常回乔家,乔景有了姐姐作伴,日子更是悠闲快意。
冬去春来,日子过得飞快,这半年里乔襄被岑安疏远出了权力中心,乔用之暗地里支持力量大不如前的陆皇后,以助新皇不至于被岑安架空,乔襄不似旧时繁忙,又丧了尔虞我诈的心,是以在家中呆久了,与儿女们的相处反而逐渐融洽。
陆可明留在了风州,乔景与韩璎保持着书信联系,韩璎在信中说陆可明打算变卖掉陆家在京城所有的房产,常住风州,等孝期满后便与她成亲,而她最近对韩缙头疼不已,因为韩缙十分不满日后要喊陆可明一声姐夫。
韩璎的笔触流畅秀雅,常让乔景不自觉怀念起风州阔朗的天和长远的风。乔若曾说他觉得陆可明应该回来帮陆皇后和小皇帝,乔景却不这样想。
陆可明虽然是陆渊的儿子,但他与陆渊和陆皇后其实并不是同类人。陆渊和陆皇后在阴谋和野心里浸了太久,怀疑和警觉已经成了他们的天性,而陆可明就适合快乐的过自己的日子,不图谋他人的尽自己能尽之力。
乔景觉得比起陆可明回到京城重新卷入人之间的争斗,陆渊应该更愿意看到他的儿子继承他的遗志,真切地戍守在边关,保卫大齐疆土。
乔景这一路,除了识得同路之人,亦结交了无缘之人,岑寂就是与她同路,却又与她无缘的人。
岑寂在南延屡立战功,回京后更是青云之上,乔景对他的事情不是很关心,除了后来隐约听人说他与文坛泰斗夏阁老的孙女儿结了亲,其余也就不甚了了。
岑安一直想要彻底翦除陆渊留下的羽翼,便屡屡发难,或将陆渊的旧时大将贬职或将他们支使离京。
当□□宫之事,辛九山出了不少力气,是以首当其冲成为了岑安收拾的对象。乔景相信岑安若不是顾忌辛九山在民间声望极高,夺他性命会招致非议,才不会只是轻飘飘地寻个诽议的名头将他送回了青崖山。
辛九山在青崖山上名义隐居,实则是被软禁,书院停办,他每日与书卷青山相伴,再无教书育人的机会。
阮凝笙没有跟辛九山回青崖山,而是自请去了城郊的一家道观修行,乔景知道岑安不是会网开一面的性子,阮凝笙能留在京城,理应是岑寂出手帮了她一把。
乔景虽与阮凝笙陆婉宫中相处过一段时间,但一直与她不甚亲近。乔景不了解阮凝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每次一想到她,她脑海里就会浮现她淡淡笑着,眉目寂寥的样子。
有时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阮凝笙时,还因为裴舜钦赞她美貌而吃味,就分外感慨。阮凝笙是山间竹林里竹影掩映的清泉,可也是随水逐流的浮萍。
乔景不觉得辛九山有多偏爱阮凝笙这个外甥女,毕竟他这样一个明白人,怎么会不懂一入宫门深似海的道理呢?
在辛九山心里,野心比亲情重要,乔景想阮凝笙许是想明白了这点,才会不再跟随唯一的亲人,而是选择了遁入空门。
乔景曾去过两次道观想找阮凝笙论道谈心,然而都没见到人,后来她想阮凝笙应该是不想再见到故人,便没再去相扰了。
冬去春来,日子过得飞快,乔景终于接到了裴舜钦寄来的启程来京的信。接到来信,乔家人的反应颇是值得玩味。乔用之和乔星是心情大好,乔襄和乔若则是嘴上夸着裴家办事不差,脸上的笑却能看出有些勉强。
这晚乔景同乔星睡在一起,姐妹俩叽叽啾啾地讲话直讲到半夜,乔星抱着被子趴在床上,含笑看着嘴角一整晚都没放下来过的妹妹,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
“瞧你,心早飞了。”
乔景不好意思地拉起绣花薄被闷住脸嗤嗤笑,也不出言反驳,乔星乐得不行,直接伸手往乔景要去捣去。
“你怎么不知羞的呀!”
乔景触痒不禁,笑着翻到一边躲避,乔星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乔景撒娇地抱住乔星的腰,嘴里迭声喊着求饶。
乔星瞧乔景笑得脸都涨红了,得意一挑眉放过了妹妹,两人乖乖并排躺好,乔景平息着呼吸,忽然听到乔星说:“京城是非多,你离了这儿也好。”
乔星一晚上都兴致高昂,乔景不妨她会说出这句有些寂寥的话,轻快的心情一下就变得有些不是滋味。
“阿姐。”她不知所措地轻轻叫了声乔星。
“算了,不说这些。”乔星拉过乔景的手,立刻收敛过情绪,亲昵笑道:“想也知道置办你的那些嫁妆要忙晕头,这段日子你可要听我的话,别再给我找事儿。”
虽然乔星的性子都没有乔景来得沉稳,但在娘亲去世后,乔星在乔景心中除了是姐姐,同时还替代着成为了她的娘亲。
“都听你的。”乔景乖巧答着,蹭着靠近乔星,眷恋地吸了口她身上熟悉且让她心安的香气。
星夜之下,裴舜钦正和阿九在驿站停宿,阿九在一旁睡得鼾声震天,裴舜钦躺在床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拿着个物什把玩,没有丝毫睡意。
从风州回宣城的时候,裴舜钦其实在心里憋了口气,因为他爹骂他的每一句话,他都一字一句的记得清清楚楚。
裴舜钦觉得他此番回家,虽不说是衣锦还乡,但绝对算对得起裴家的列祖列宗,他一路想着他爹会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他,却一路也没想出个结果。
裴舜钦一面觉得他立了战功给裴家争了气,他爹应该不会再板着脸教训他,一面又怎么都想象不出他爹对他和颜悦色的模样。
然后裴舜钦在到家看到裴由简又高兴又克制,又不由自主地关怀又竭力装成不以为然的样子的时候,就懂了其实他爹应该也没想好要怎样与他相处。
离家两载,回家之初裴舜钦心里煞是失落,因为家里每个人对他客气得像他是个来做客的客人。
最让裴舜钦伤心的,就是他以前最宠的云郎见到他时竟怯生生地往他哥后面躲,像是全忘了这个曾经陪他上树打鸟的二叔一样。
可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裴舜钦在家呆不过三天,就又开始带着云郎胡闹,裴由简睁只眼闭只眼半月,但看裴舜钦每日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就是不见书页曾翻过一页,到底忍不住板着脸送了儿子一顿教训。
逝去的时光回来的很快,裴舜钦失落不过两日,就又变回了裴家人熟悉而他自己也十分熟悉的那个小儿子。
裴舜钦想起今日临出门前,一家人送他出门时期许关切的笑容,心里忽地生出了股微妙的自豪。
以前他和他爹互相愤怒,互相失望,却又不得不是天下间最亲密的关系,这让他觉得很痛苦。但现在他不会痛苦了,因为他想明白了他爹不是想要他飞黄腾达,光宗耀祖,而是希望他正直,善良,能学会承担,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
裴舜钦记得他答应过乔景要送她一个好簪子,现下他手上拿的就是他准备送给乔景的簪子。
金线纍成三朵梅花并长叶,花蒂点翠,花芯嵌红石,再嵌着几颗温润的珍珠,做工精巧,样式雅致,他想乔景应该会喜欢。
分离半年,裴舜钦对乔景的思念与日俱增,思念越来越浓,裴舜钦却不觉得煎熬,因为他知道这是种安稳的想念。
从宣州到京城有一月的脚程,乔景起初掰着手指过日子,后来她每天等得坐卧不宁,就干脆再不去想日子过了几天。
因为她知道裴舜钦总归是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