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到祝初一,约莫两年前。阎齐挺不愿回忆。
两权相害取其轻,他如今自身都难保。
那时候他去杭州出席会议,新助理不熟悉,给他买成经济舱,旅游旺季升舱都没办法。位置在走廊都要走见底的地方。他望了眼座位号,自己靠窗的位置被一个睡着的妹子坐了,淡淡的酒味,闻着很拿人。早班机也没什么人,空了大片座位。他鬼使神差,就坐她旁边。
中途她醒来一次,脸红红的,找空中乘务员点了一杯矿泉水,嗓子沙沙的,有点像西湖边上风吹动细柳的声音。
机长估计经验不足,雷暴云躲避不及,直往前冲,整个飞机蒙在云烟里,舷窗外白晃晃一片,机身摇摇晃晃。妹子忽地解开安全带,作死地站起来,捂着嘴巴,表情皱成一团。
窗外闪电云雨,颠簸异常。
阎齐跟她隔了一个座位,他注意到了,她把着椅背慢慢走出来。飞机左摇右晃,他皱着眉,下意识拉着她手腕。
又一个气流,飞机往陆地倾斜,妹子重心不稳倒在阎齐身上。
哗啦一声,几声干呕,阎总定制的西欧高级西服,成了狼藉垃圾袋。
妹子犯了事儿,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阎齐扶着她,僵住了,把新助理骂了个半死,什么几把玩意儿。
临下飞机,妹子终于清醒了,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手忙脚乱跟她道歉。阎齐似笑非笑看着他,没接受歉意,也没生气,外套脱了扔那儿。
他却记住了那双眼睛。
后来新助理向航空公司投诉,一对票号,阎齐赫然是33a,不是误以为的前排女孩坐错的32a。
祝初一压根不知道这件乌龙。第二次见她,是在一个技术交流会。当时祝初一跟王阗出席的,她在一边给他整理资料。她认出阎齐,为那件外套道歉,请他吃饭。然后,他们在磨损人意志力的夜晚,喝了一杯误终生的酒。
阎齐跟祝初一酣畅做完,他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得知那男的是他老板。只是他老板。他这才点头答应她的要求。祝初一竟松了一口气,他看着她,觉得好笑。他当时还跟她开玩笑,你毁我一件外套,我脱了你的内衣,扯平了。这段关系,不知道何时起变了质。他曾经发了疯地想占有她,自己怎么也洗不白了。
年轻时候不懂事犯的错,原来要这样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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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川城淅淅沥沥落雨,天寒地冻,天低靡阴沉,轰隆隆的雷声,气压很低。
私人机湾流g550,停在专属停机坪,包机飞a国,驾驶舱里两名飞行经验老道的机长待命,一名举止得宜的乘务员来回服务,不似客机的局促,机舱尾翼两排躺椅,卫生间的护手霜是英国知名品牌jo malone,没不能抽烟的规定。
阎齐戴着黑色墨镜,在真皮单人座椅上,塞着air pods,手虚搭着膝盖骨。雨天,他腿又疼了。
林至舫和随行员工在后座,没敢上前打扰平时爱开玩笑的阎总。
几个行政人员坐后排,在沙发上兴奋自拍。
林至舫倒是不新奇,他跟阎齐这么多年,私人机不算奢侈。他整理随身资料夹,忽翻到一页,他八卦地朝前座看了眼,阎总心情很不好的样子,目光重新收回来,那是祝初一的签证申请资料,本来都提交出去了,半道阎总又让给截了回来。其中一二,他能猜到几分,有几个女孩子愿意跟着不清不白的男人,拿自己的未来赌。
飞机将要离开川城时,阎齐抽出烟盒,点燃一支烟,就咬嘴里。没人知道,那烟有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其实他没来得及回答她。祝初一母亲的灵堂,他悄悄去过,就站门口,她当时哭得非常伤心。如果给了她肩膀依靠,现在应该还跟她在一块儿。他知道祝初一心里在想什么,当年他也经历过。父母双亡,他们在某些方面,挺相似的。
林语堂的资料是他故意给祝初一看到的,她为这个跟他断过,懒坝回来那次。她当时的样子,失望得很。后来是他拿产权作借口,才有了重新拥抱她的机会。她却很抗拒他。祝初一不过是普通的女人,尊纪守法,循规蹈矩,连报警都不敢。而他罪孽深重,确实配不上。最后一晚,其实他没来得及回答她,有过。心里有过你。
祝初一站厨房里给他煲鲫鱼汤的样子,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那女人的轮廓已然模糊,只剩一个柔和的影子。家的模样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这温柔太迟,他差点不敢相信。这爱来得太迟,他不配拥有。
他半生剑走偏锋,而她属于安稳,属于那些无聊又幸福的平淡,唯独不属于他。
他查过祝初一,朋友寥寥无几,工作起来比谁都卖空。他的未来注定是黑暗的无底洞,他不带祝初一冒险,自己也没勇气去听那答案。
他存私心,跟祝初一在小房子呆了半个多月。那半个多月,比他们住川北和林语堂都幸福。无时不刻都在对方的视线里。最后他们疯了一样的做.爱,吸取彼此身体的一部分。他们都知道,每过一天,就少一天。从一开始,就知道。
什么感觉?
想跟她生儿育女,百年好合。
而他握着那点念想,就要过没有她的余生。
飞机离开跑道升空,往左打了半个转,划出一道弧度,末日乌云填满舷窗,再没一点川城的轮廓。烟烧成一大截灰掉手背上,阎齐闭上眼,那一刻万念俱灰。
心里没点喜欢和挂念,这漫长的余生,还真的是,很难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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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岁这年,祝初一把自己嫁了出去,丈夫老家在武隆,况禛是个婚礼主持人,人很老实,离过一次婚。
他们的婚礼由况禛自己主持,省去一笔费用,简单得像是熟人聚在一起吃饭,席开十桌,只请身边挚友。
新娘的父母亲都不在了,来宾心照不宣,祝初一自己走过红毯,好坏有况禛站在那头牵住她。
新郎牵着新娘敬酒,吻了又吻。祝初一露出此生最满意的笑。她再一次跟自己确定,她会活得很好的。
你来我往,大家都很开心,祝福叙旧,满堂欢歌。李瑾喝高了,抱着祝初一又哭又笑的,祝初一反过头安慰她。
李瑾不知想到了谁,问祝初一,结婚真那么好吗,人到底为什么结婚?
祝初一笑笑,就算不是因为爱,权当为了不让余生太过孤独,不想后半生冷清清。不讨厌,那就嫁吧。她曾经的噩梦竟然成谶。
合影留念,花童一男一女,两个小不点很喜欢新娘子,觉得姐姐身上香香的,眼睛涂得亮晶晶的,很漂亮,轮着番儿夸祝初一。
日子一天天过,祝初一卖了祝晋鸿留下的房子,不再回竹园小区,给自己买了台陆地巡洋舰,见她开车的人都诧异,怎么买那么蛮的款,跟她性格全然迥异,像男人开的车。
这年,她已经能买名牌包,有淡雅的气质,拿到口译证,离开了江孜的公司,很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但那些是给外人看的。她的底气,来源自己能够赚钱的本事和账户里头的余额。
她不靠男人,也没人给她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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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五月,黄金般珍贵的阳光随处可捞。趁五一放假,祝初一夫妻俩趁带儿子去懒坝拍照。
儿子三岁,祝初一怀孕的时候已是高龄产妇。她卧床两个月,才保住胎。
川城没有阳春过渡,寒冬过后便是盛夏。
太阳有些毒,夫妻俩领着不肯再走路的儿子吃法式快餐,儿子吃到一半嚎啕大哭,况禛没办法,心疼地让祝初一留餐厅休息,自己抱着儿子边走边哄。
祝初一去厕所换了卫生棉,鬼使神差走到对面心跳博物馆。
夹道的树还如那年挺直苍翠,枝叶愈发浓密,拢成一道绿色苍穹,树林间依旧播放被放大音效的心跳,像一簇簇绽放的烟花。
她肚子有点阴痛,脚步走得不那么轻灵。十年过去,她已步入中年。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祝初一推开博物馆门,给手机关了静音,轻手轻脚拉开椅子坐下,在键盘上敲几个字母。
电脑屏幕上显示——【正在搜索:阎齐】
这两个字,太生疏,几乎成了秘密。十年,无人提起。
祝初一握着白色鼠标,背后还是三间录音房,那年那枚炽热滚烫的吻已难寻,左边玻璃窗外倒如往昔,茂盛绿植,枝丫微颤,她冰凉的手指发抖。
这么多年,午夜梦回时她常想,也许当初他问一句,天涯海角,她也跟。可他那样沉默地走了。她再一次被爱的人丢下。
等搜索结果。
一秒。
两秒。
页面刷出一面空白。
查无此人。
祝初一怔住,又飞快刷新几次,一样的结果。
空白的界面,没有一条音频。
祝初一生活得平静又绝望,她以为这是最好的状态:买了套三居室当投资,工作稳定,不抱任何期待,儿子是她的全部。
日子像写作,豆蔻芳华对鲜花着锦心生向往,迷恋金句,硬生生烫出个感叹号。
年纪越大越喜欢滑顺、不费力气的东西。有点平淡近自然的意思。
太惊艳的段落像横空出世的彩云,那般突兀又空洞,没有来处,而它始终要去,教人心颤——这美迟早要散的,最初就不撞见得好。
她不贪心,只允许自己用一段心跳的时间,三十秒,或者更短,偷偷地,悄悄地,听他的心跳,想会儿他。
然后她便理智地回自己的人生轨迹中去,顺遂过完这辈子。
这辈子。
他曾非常短暂地出现过、以后再不会有他的这辈子。
但怎么会是查无此人?
怎么能查无此人?!
漫山遍野的草地被夏日大风刮过,倒向地面,发出低嚎的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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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终于带着笑跑回祝初一身边,米团子般的小手举起,要祝初一抱。
树袋熊样儿挂在祝初一身上,小手搂住她的脖子,肥嘟嘟的小嘴亲了她的脸颊,小小指头摸到一点冰冷的早已风干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