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停风的说辞尚未想好,狡辩的话语也还未说出口,一阵沙哑的咳嗽声便从龙榻上传来。
外面传言病了三月有余的宣宁国皇帝,抚着榻前的双龙雕花扶手,缓缓地直起了身来。
岳停风瞳孔放大,双腿不由地发抖,跪在地上,想磕头,想请罪,却只是用颤抖地声音一字一句地喊着:
“父、父皇……”
“孽畜!”
怎么会这样?父皇怎么没有病倒?遗诏呢?到底怎么回事?是谁骗了他?宋阁老?岳停云?老皇帝自己……?
坚硬的金玉药碗砸向他那一刻,岳停风明白,他的天家富贵、荣华之路……全都在这硕大的乾坤宫内,葬送了。
……
岳停云与宋青时赶来乾坤宫时,硕大的前庭已跪了不少人了。
皇后娘娘、太子妃曲璟言、太子岳停风本人,外加一大堆东宫的侍卫们,整得压抑了数日的乾坤宫好生热闹。
老皇帝看上去一副病体初愈的模样,眼角眉梢还带着些许憔悴,身上披着一件黑金色龙袍,满脸的怒火未消,冷眼望着院内众人。
“儿臣给父皇请安,给皇后娘娘、太子哥哥、太子妃嫂嫂请安。”
岳停云向前,向老皇帝行了礼,既不出声询问出了何事,也不说多余的话。
宋青时也学着岳停云的样子向在场的众人问了安,中途给跪在地上的曲璟言行礼时,只见这个昔日里高高在上的女人眼含怒火、面色狰狞。
老皇帝无心搭理他们二人,他俯瞰着院内众人,大声训斥道:
“岳停风!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种!朕早察觉出你行为放肆,在朝中拉帮结派、滥用职权、勾结朋/党,私下里也贪污受贿,肮脏勾当做了不知多少。朕每每念及你身为长子,各项任务完成出色,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追究。”
“而你倒好,朕身体有恙,你想得却不是替朕祈福寻药,而是欲图夺了朕的性命,自己坐这张龙椅是不是?”老皇帝拍桌怒起,抬腿对着岳停风狠狠就是一脚,咳嗽不断:“御前佩剑!说!你到底有何居心!”
“父皇恕罪、父皇恕罪……儿臣并无觊觎皇位之心啊,纵然给儿臣一万个胆子,儿臣也不敢谋害父皇的性命……父皇,您要相信儿臣啊!”
“还敢狡辩!”老皇帝一脸踹在岳停风脸上,踹得他口鼻流血,模样狰狞。而雷霆之怒却丝毫不减,老皇帝不顾一旁苏皇后的阻拦,继续怒吼道:“佩剑都拿出来了,如果没有白侍卫阻拦,你是不是下一刻就打算劈到朕的脖子上来了!啊?”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苏皇后哭得梨花带雨,脸上的胭脂水粉全花了,凤冠落地,黑发披散,声音沙哑,却仍拼死护着唯一的儿子岳停风:“停风,你好好和你父皇解释,你佩剑去乾坤宫做什么啊?”
“是有人算计儿臣的!父皇,儿臣是冤枉的!”岳停风抽噎着,语无伦次道:“有人、有人往儿臣的枕下塞了一封信,说父皇寝殿里有重新立储的消息,儿臣这才……这才敢前来看看。父皇饶命,儿臣绝不是来谋害父皇性命的啊。”
岳停风在身上摸索片刻,掏出那封宋青时拼接而成的信笺,恭敬颤抖地递给老皇帝,本以为能减轻陛下的些许怒火,不料却适得其反。
“荒唐!”老皇帝一把将那信笺撕碎,怒吼道:“这种荒唐东西你也敢信?连储君之位都敢觊觎,你这贱种!还好意思说自己不是居心叵测!”
“父皇饶命、父皇饶命……”
岳停风和曲璟言的头在坚硬的大理石上反复磕着,青灰色的宫砖上都沾上了点点血迹,可即便如此,老皇帝依旧没有半点放过他们的意思。
“太子岳停风,觊觎皇位,欲图谋反,罔顾父子之情、君臣之道,即日起废为庶人,幽居于京郊宗人府,非诏永不得出!”
“父皇、父皇啊!”岳停风以头抢地,两眼空洞,神情恍惚,哀嚎了几声后,终是接受不了晴天霹雳般的变故,昏了过去。
苏皇后颤颤巍巍在地上爬动,一会想搂住昏迷不醒的岳停风,一会想再求陛下开开恩,高贵典雅的形象瞬间全无,形似疯妇。
“陇西王!”
“儿臣在。”刚在一旁看戏的岳停云忽然被点名,赶忙上前一步,任听老皇帝吩咐。
“你带人,送、送太子、送他去宗……”
老皇帝话音未落,一口鲜血涌出,他扶着腰,向前倒去……
作者: 啊,这章为了冲一下夹子,所以这么晚才放出来,以后不出意外的话都是日更,应该不会随便断更啦√
宋青时:岳停风,你领盒饭了吗
岳停风:你猜
第二十五章
老皇帝终究还是不行了。
他虽并没有因为岳停风送来的那几个歌妓“过度纵欲”,但常年累月为国事操劳, 如今又因被最信任的长子背叛而气到呕血, 终究已到了强弩之末。
岳停风倒台,朝中终究只剩下了岳停云。
老皇帝侧身躺于龙榻, 望着眼前面无表情却尽心尽力侍奉在侧的第三子,心里五味杂陈。
若是几年前, 他绝对不会想到,这个最不受宠的贱种, 有朝一日将继承他的皇位, 坐拥这宣宁国的万里江山。
岳停云他沉稳、冷静、思虑周全, 交由他的任务他皆能出色完成。老皇帝装病这些日子,岳停云并没少侍奉于榻前, 恭恭敬敬、毫无逾越,在朝中也不见他勾结朋/党, 动任何歪心思。
除了他出身低贱, 由岳停云登基称帝, 几乎是无可挑剔的选择。
可老皇帝还是有那么些心有不甘。
他瞪着浑浊的双眼, 望向头顶金黄色的纱帐,龙纹繁复, 金边荣华,象征着无边的权力与荣耀。
哪怕在帝位上坐了几十年,也无人会甘心就这样把万里江山拱手让人。
可他不得不服老啊。
老皇帝的父亲,在他之前的宣宁国国君,是未到寿终正寝便被他亲手逼宫赶下皇位的。他虽未做出弑父的不孝之举, 前任国君下台后一病不起,幽于宫中三月,最终悄然在冬夜病逝。哪怕不是他亲自动手,此事也不能不算与他有关,前朝的那些老臣,有多少是对他心有不满的,在背地里唾弃他“非人哉”,他又怎会不知晓?
何止是他父皇,从古至今多少任君主,能有几人是得以善终的?他父皇伤心病重而绝,还有更多被斩杀的、凌迟的……数不胜数!岳停云能尽孝道,不计较幼时的凄苦遭遇,好生等他驾崩后再登基继位,已算是不易。
哪怕他不服,为了宣宁国的千秋万代考虑,老皇帝为不得不扶持岳停云了。
“陇西王,上前来。”老皇帝沙哑道。
“儿臣在。”
“如今你兵权在握,前太子也已沦为庶人,这局棋,你下得很好。”
“父皇误会儿臣了,儿臣只知尽守本分,并未精心设计,是父皇慧眼识珠、明察秋毫,方才能让别有用心之人露出马脚。”
“呵,不曾设计。”老皇帝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笑:“从最不起眼的皇子到如今身居高位,你敢说自己不曾算计过谁、谋害过谁吗?”
岳停云顿了顿,真诚道:
“回父皇,儿臣从未主动置他人于不利之地,但儿臣也知有仇当报,身于朝堂不能为人鱼肉、任人宰割。”
老皇帝不置可否,仔细瞧着岳停云,盯了他良久,遂目光犀利道:
“东宫那封信,可是你放的?”
岳停云思量片刻,点头认了:
“正是儿臣,儿臣不敢欺瞒父皇。”
老皇帝哈哈哈大笑三声,又咳出一口鲜血:
“果然,果然啊。”
“不过也罢了,若是他无逾越之心,也不会轻易上钩了。”
岳停云是除了芙蕖和白烨外,唯一知道那封信是宋青时准备的人。
他终究还是决定在老皇帝面前,把这项罪名揽在自己身上。
老皇帝虽已是苟延残喘,但尚未气绝,如若有心查证,未必不能查出宋青时来。
从十五岁那年,最早先宋青时递给岳停风那封有关蝗灾的信笺开始,岳停云就都把一切尽收眼底。他知道宋青时在背地里搞些小勾当,他也并非没有好奇过宋青时是以各种方法得知这一切的。但几年前,他信了她,此刻亦然,岳停云愿意保护她,替她抵上这一罪名。
老皇帝的身子虚弱,不宜交谈太久,过了半晌便不得不“送客”了,他叫来伺候了多年的贴身侍婢,递给岳停云一个锦囊,命令道:
“囊中这三步,你若能顺利照做,往后的位置,也算是坐稳了。”
岳停云近身去,接过锦囊,准备谢恩。
老皇帝忽得从锦被里探出枯瘦的右手,伸上前来,轻轻扶住岳停云的脸颊。
五官凌厉,眉眼间分外像他。
与少年时的模样天差地别,他终究是在塞外的风沙中磨练成了一个坚毅的、能抗住这万里江山的未来之君。
老皇帝心里一哽,鼻子一酸,轻轻唤了声:
“停云……”
年轻男子的眼里闪过一丝清明,却又恍然归于平静。
“儿臣陇西王,叩谢陛下隆恩。”
老皇帝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苦涩地笑了。
岳停云终究不会原谅他这个父皇了。
他不会原谅他昔日的冷眼,不会原谅他缺失的父爱,不会原谅他直到最后才心有不甘地选择了他……
哪怕他最终还是将万里江山交给了他,他对他,或许也只剩下君臣之情罢了。
……
可事实上,老皇帝还是不懂岳停云。
岳停云这个人,是最心狠手辣的,也是最容易被讨好、最不斤斤计较的。
在他昔日落魄时,待他不好的人太多了,岳停云根本来不及一一记住他们,再在成功后挨个去复仇,他没那么闲,也没这个必要。
相反,那些昔日里有半点待他好的人,他都会用心记下,好好回报他们。比如之前有位浣衣房的老婆婆,幼年时的岳停云被岳停风用石头砸伤了脸,血流如注,这位老婆婆实在看不下去,替他用草药包扎了一番,岳停云便将她的姓名和模样牢牢记在心底,封了陇西王后,赐了她千两黄金,惊得整个浣衣房的宫人皆面面相觑。
又比如后来的宋青时。
前世的岳停云与宋青时除了那场赐婚,并无过多纠葛,宋青时甚至对他毫无了解。可岳停云记得她,记得她十五岁那年曾在冰冷刺骨的荷花池中救过他一命。纵然她是无心的、甚至是后悔的,纵然她之后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岳停风那边,岳停云依旧选择在宋家落魄后,千里迢迢从辽东赶回京城宋府,看能不能救她一命、护她余生安好。
前世的两人萍水相逢,无关风月,只关恩情。
父皇虽然待他不好,但最终却扶持了他上位,让他拥有现在的荣华富贵。岳停云又怎会怨恨他,对他不忠不孝呢?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只可惜这辈子的宋青时实在是太过逾越,自以为尽的是臣子的本分,却不经意间走进了岳停云昏暗的心,才使这份本来的恩情变了味、上升到了另外一种程度。
大局已定,他不会放过她了。
红枫殿内。
深秋,午后,枫树下。
宋青时拾起地上的一片枫叶,巴掌大,深红色,分外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