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笑道:“你这丫头,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了?谁嚼舌自有谁家的奶奶管去,又不是我房里丫头嚼舌,你在我面前嘀咕什么?”
侍书听了探春这话,恨不得跺脚上去将自家姑娘摇醒了,怎么如今玫瑰花儿三姑娘出阁后倒比之前的二姑娘还绵软可欺些?侍书只管着急,却没注意探春正拿余光看屋里几个丫鬟婆子的反应。
果然没几日,杜运媳妇就越发觉得探春绵软可欺,不将探春瞧在眼里。杜家二老爷夫妻是对老好人,也是觉得长房该当继承家业,不争不抢的,加之二房人丁不旺,大房越发欺到二房头上了。如今听闻二房娶了个背后有靠山的媳妇,传言那样厉害,没想到竟是个面人儿性子,任人拿捏。
长房婆媳暗自窃喜,老太爷仙逝后,这样的二房还不被自己吃干抹净?但是,大太太又隐隐觉得:这要说这杜远媳妇当真一点本事也没有,也不尽然,据说这杜远媳妇将她自己的嫁妆打点得极好,进项不菲。
原来探春心思活络,贾环也锻炼出一些采买的眼光和本事。姐弟两个南来之后,除了用贾母的梯己度日之外,观察一年半载之后,就将贾敏给的梯己投出去买了产业,那时候姐弟就有进项了,后来还将惜春的私房钱也替她买了个小铺子。
后来贾母将梯己分作五份,宝玉、探春、惜春、贾环各一份,元春那份悄悄给了宝钗。探春带着自己这份出嫁,加上贾敏、武夫人、黛玉等人添的妆,她嫁妆颇丰厚。探春过门之后也将这些嫁妆投了出去,进项也是不少。本来这事瞒得严严实实的,不知此刻怎生让长房知晓了。
在杜家大太太房中,大太太遣散了下人对杜运媳妇说:“我就说,怎么杜远媳妇那样一问摇头三不知呢,忍辱负重的任咱们打压,原来是在闷声发财。她倒是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
杜运媳妇说:“可惜她到底是还是太年轻,哪里是太太的对手。若不是背靠林家,她哪来那么好的货源白让她赚这么多的利钱。”
大太太冷哼一声说:“咱们没有发现她的底细也就罢了,如今发现了,咱们就不能将她手上的生意夺过来么?”
杜运媳妇疑惑的看着大太太说:“还请太太示下。”
大太太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半晌才说:“商人重利,她手上的货源成色那样好,价格那样低,人家给她供货的商家能有几分的利?咱们多许上一分已是不少,只怕就能夺过来了,不然多许二分仍是厚利。咱们两人的嫁妆里头都有铺子,咱们将她手上的供货商夺过来放咱们铺子里卖,岂不是比咱们铺子里现下的货品收益高些。”
杜运媳妇听了笑道:“太太说得极是,不过杜远媳妇一个年轻媳妇子,她兄弟更小,哪里来的这样的货源?只怕背后有着靠山,咱们不好夺。”
大太太冷哼一声说:“不说靠山倒罢了,那样成色的货品只给这样的价格,只怕人家本钱尚且不够的。不是靠着林家仗势欺人是什么?咱们和店家谈好了价格,将货物都加一二分的利买过来,她若是个懂事的,不声张便罢,若是不懂事,就是个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罪名。据说那睿智侯爱惜名声得很,哪里会为她一个出嫁女担着干系。但凡声张出来,睿智侯不过是推她上前作伐子,她更加逃不了好去。”
杜运媳妇听了,深以为然,连呼太太英明。又说探春放印子钱的事,大太太倒是一个贪心的,冷笑一声说:她敢做,咱们也做,左右和她们绑一条船上,有林大人撑着,船就不会翻。
如此一来,探春铺子里的货源果然被大太太抢断好几回,探春也如长房所料,忍气吞声的。这样一来,长房婆媳更加大胆。
这时,长房婆媳从留在探春房里的耳报神处得知:探春意图最后一搏,和兄弟两个筹了银子进一大笔货,若是这一单做成了,只怕有数万的进益。婆媳两个做成了好几单之后,胃口早就养得大了,岂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婆媳两个怕引起探春的注意,为保险起见不敢用官中的银子,婆媳两个将嫁妆凑在一处,一面嫉妒探春一个庶女背靠林家居然有那样大的本钱,一面得意只要做成这一单,自己婆媳就远远强过她了。
果然这日长房婆媳两个依旧派了心腹跟着探春的掌柜去了码头取货。正在探春铺子里的掌柜要和供货商交接的时候,斜刺里杀出一个行商,非要加价买探春铺子上掌柜定好的货。供货商人好生为难,又向先谈好的老客户连连赔不是,到底将一船的景德镇瓷器卖给了大太太婆媳的心腹。
那心腹倒也小心,检查了几箱子货物,果然是没有瑕疵的上品,高高兴兴的画了押,交了银票,连卸货的力夫都准备好了,一车一车的往长房太太婆媳名下的铺子运。
待得长房婆媳的狗腿走远,贾环从船舱里走出来,从送货头子手上接了一沓银票,冷笑着走了。那配合的船老大脸上笑得雏菊一般满脸的褶子。
杜家长房里头,大房婆媳正在听埋在探春身边的耳报神说杜远媳妇气得什么似的,在房里骂完那供货商不讲信用又骂侍都怀疑是不是她们私底下的生意被人盯上了,不然怎么回回被人抢先,那传说中多厉害的杜远媳妇尚且自信自己瞒得紧,断不会让人知道。
那耳报神说一回,婆媳两个笑一回,那杜运媳妇尚且可以说花枝乱颤,那耳报神和大太太直笑得肥肉乱颤罢了。三人正笑得满脸得意,外头有心腹丫鬟急急的来说:“太太、奶奶,不好了。”
大太太尚且骂了一回丫鬟越来越没规矩,甚么事值得这样慌张起来。那丫鬟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将真相告知大太太时,先时兴高采烈的三人也吓得魂不守舍了。
原来她们从探春手上抢来那船瓷器,只有前面几箱是上好的,下剩皆是碎瓷片。因景德镇几个有名的大窑出产的瓷器为了维护信誉,残次品都是敲碎了的,并不流入市场。婆媳两人从来没有真正做过生意,不过是靠着探春房里的耳报神,探春做什么,她们就跟着做什么,赚了几次钱,就自以为是起来,哪知这次吃了这样大的亏。
再拿出交易凭证看时,并不是前几次那一家信誉好的店家,这次来的,本就是一拨奸商,金陵城中,并无这家商号,那家骗子早已跑得远了。便是报官都无处报去。
婆媳两个的嫁妆,除了家中的家具,几乎全都砸在了这一笔交易里头。连两人原本陪嫁的商铺田庄,二人也觉得这次必是大赚一笔,而抵押了好几个出去,才筹足了买这一船瓷器的本钱。
如此一来,长房婆媳被坑得大病一场,外头催着还钱的债主又找上门来,两人少不得一边求人饶几天,一边放印子钱更加大胆。用放印子钱得的利去赎回自己的田庄铺头。
再过了数月,大老爷、大太太,探春公婆也出了孝期,探春才将自己房里耳报神尽皆打发了,拿着大太太婆媳放印子的凭证走到伯母房里。至此大太太婆媳两个才知晓探春早就发现了她们的勾当,之所以留着房里那些大房的人,不过是做引她们上钩的诱饵罢了。可惜婆媳两个悔之已是不及。
探春和长房婆媳摊了牌,直言你们这是犯了重利盘剥之罪,若是自己告到衙门,尚且可以落个揭发有功,将来不至于被长房带累。至于探春以前放银子钱,不过是探春故意说给耳报神听罢了,她自己并未做过任何有违法几的事。
长房婆媳至今方知道探春的利害之处,服软求探春说:远儿媳妇,大家都是一家子骨肉,哪里就那样六亲不认起来。这事你只当不知道,以后咱们得了利,也分你一份可好。
探春冷笑道:“我可是罪臣之后,动辄克人性命的人,胆小得很,哪里敢消受这样的利钱,大伯母和嫂子的好事我也不参合,我也装作不知。但是如果当真哪天有官府彻查起来,到底是阖家的不是,太太和嫂子只怕还要饶我一条路走。”
婆媳两个听了探春说“罪臣之后”四字,脸上火辣辣的,这个杜远媳妇心机当真深沉,这许多年她也忍得住不发作。大太太到底比杜运媳妇有主意,问探春:“不知远儿媳妇的意思,这路怎生给法?”
探春笑道:“我这人说话直,说错了请大伯母担待些。伯父是一家之主,咱们家也是讲道理人伦的,为了避开伯母和嫂子的生意,只好求伯父作主分家罢了。主屋祭田等该当长房继承的,咱们一律不敢觊觎,只将官中家私银两分与咱们二房一半,合理合法,多一分我们不要,少一分我们不依,不知大伯母意下如何?”
按长房婆媳的意思,自然是一分钱都分给二房才好,还说了几句哪有老太爷刚过世就分家的道理?探春冷笑一声说:“伯母做这些事,我早就知晓,若不是看在爷爷的孝上,早就来理论了。伯母当真孝顺,怎么还没出爷爷的孝就做出这样的事?如今孝期已出,便是分家,别人也说不得什么?”
如今长房落了把柄在探春手上,看到探春开出的条件也合情合理,大太太少不得应了。
至于二老爷二太太两个老好人,早就在大哥大嫂的欺凌下敢怒不敢言,被探春劝说几回,也应了。
从此以后杜家果然分了家,后来大太太婆媳落罪时,没有连累到二房头上。探春在二十一岁上喜得一子,后来再添一女。她孝顺公婆,夫妻和睦,婆婆丈夫皆疼爱她。杜远虽然没有考功名,但是成为一代书法大家,一字千金,加之探春会打理,又有贾环相互帮扶,日子过得极好。
贾环在帮探春、宝钗外头采买产业过程中,显示出极高的经商天赋。他中秀才之后,考了几次没中举,便不再考了。但是他将产业打理极好,进项不少,供养赵姨娘、周姨娘两个,后来娶了媳妇,做了个小小员外,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大伯母一家落罪之时,探春落下一滴泪来,她这一生,从不曾想着害人,却也不允许别人欺到她头顶上,到底算计了长房一回。
她是才智精明志更高的贾探春,她是荣国府王夫人手下过得有姿有色的三姑娘,太太也给她三分脸面,老太太也不会将她怎么样。她是又红又香的玫瑰花儿,你欣赏她,她回报你芳香,你折断她,她回报你尖刺。可惜这个道理,大伯母婆媳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