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径栗香园时,见到个顽皮小子从一个小姑娘手里抢了泥人去,那小姑娘哭得可怜,他正迟疑要不要上前相帮,就见另一个小丫头从园里出来,没什么气势地朝那人喊话:“我舅舅就要出来,你快还她。”
“不还不还。”小孩儿扮起鬼脸,甚至还凑去被抢泥人的小姑娘面前显摆。
霍沉听闻有长辈出来,决计不管这闲事,继续往前去,可惜没走几步,眉心处便被一尖锐物什砸中,他懵怔抬手,摸下颗毛剌剌的板栗。
再往前看,抱头蹲在地上的小孩儿跳起了身,一边指着他,一边冲那护着妹妹的小姑娘幸灾乐祸:“丑八怪惹事咯!”
说完瞥见有人出来,立即拔腿跑开。
霍沉也气闷丢下板栗,不顾朝他跑来道歉的小姑娘,板着脸走开。
回想起这事,霍沉又觉脑门有些疼,再想到那日回府后霍涛对他的伤大肆耻笑,更加不喜,连看令约的眼神也不善起来。
偏偏令约没能认出他,也没瞧出他这突如其来的不喜,反而因他先前的话将他视作个好人,这时没等到他答话也不在意,只冲他抿出个笑,真诚夸赞句:“你真好看。”
“……”霍沉不语。
“走罢,我带你回家。”她慢吞吞起身,回头看他。
霍沉心下莫名动容,起身后低头看着她,别别扭扭说了句:“你也不丑。”
“我丑。”
霍沉想起那时她被人叫做丑八怪,又想到她适才哭的原因,不由替她不满:“就是不丑!旁人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令约转过头,堆着眉毛认真看他,沉思良久问道:“那你往后可以娶我吗?”
“当然不能!”霍沉似是听到甚么骇闻,扬声反驳,脚步随之一急,竟让路上的石头上绊了下,扑倒在地。
“嘶……”
他倒吸口凉气,苍白了整日的小脸这时总算浮起血色,一来是因他从小到大从未这么丢人摔倒过,二来则是教方才那骇人话吓的。
哪儿有这样的人?她才多大?
霍沉红着脸起身,侧身去看留在雪地上的痕迹时又一次愣住,倒不是没想到地上会留有痕迹,只是没想到这石块前后两侧都有这么一道人形——与他反向扑倒的人甚至脸也着了地,雪水与泥水勾勒出模糊的人脸。
他想到什么,抬头看对面的小姑娘,见她果真也烧红脸面,就知这坑的确是她摔出来的,一时间竟觉好笑。
难怪她脸脏。
令约也盯着两个坑看了许久,末后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埋头往前走,霍沉不紧不慢跟上,想说些什么,但又没能开口。
二人沉默着,赶在天色大暗前回了城区,到家具铺前恰巧撞见前来寻人的鲍聪,见到霍沉,鲍聪即刻上前询问几句,知其发热,便要带他去附近的医馆瞧大夫。
霍沉却叫停他,回头寻觅起令约,然这时早已不见她踪影。
“少爷?”
霍沉静默须臾,末后垂下眼眸:“走罢。”
可能真是个笨丫头,也不知找他要点好处。
……
主仆二人拐过街角,令约总算从家具铺外的木板后出来,用手背冰了冰滚烫的面颊,撇嘴想:果然不会有人喜欢她,他也是骗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他喜欢你!!
(下一章比较长,有一半内容是令约亲爹亲娘的故事,但是也很可爱就对了!剩下一半约等于婚后旅行叭,末尾有彩蛋。
第75章 仓州行
(上)
令约在孩提时的确怀疑过自己不是爹娘亲生的, 但那怀疑是因一些小孩儿的促狭话而起,等她慢慢懂事,便也觉得那话可笑。
然而她万万没料到,多年后当她也成了亲, 她爹娘竟告诉她:她的的确确不是他们亲生的。
她的生身母亲原是贺家长女贺巧若, 而她叫了十来年爹的人其实是她舅舅……
贺巧若人如其名, 最是灵巧, 自小活泼机灵, 常逗得家里人开怀大笑, 等到年岁长些, 众人才发觉她极善手艺, 不论学什么都快极、好极。
于是有人劝她学习刺绣, 她不肯听, 倒是及笄后忽对调妆粉生了兴趣,日日抱着本不知从哪儿翻出的残卷看, 而后又对着米粉钻研。
可惜宛阳没人懂这个,她无处拜师。
后来贺丰听说鹿灵有个会调香粉的老人家, 道是从宫里出来的老宫女, 是以便趁年后闲暇带女儿去瞧瞧,顺道拜访拜访有些年不见的韩家老友。
贺巧若扮成男儿装束,到鹿灵后寻到机会去街头闲走,到底是头回离开宛阳,见到外头的事物总觉新鲜,途径香料摊、或是闻到什么从未闻过的气味时尤其欢喜,定要找人问清楚是甚么气味才罢休,否则便浑身不自在。
故而当她与一人擦肩而过时,整个人定住脚步陷入沉思, 细细回想那人身上的清香,未果,只好调头追了上去。
春日街头行人众多,她仅凭着那股淡淡的香气将人认出,此人身材高大,却不显壮,着一袭青衫,甚至有几分文弱气。
巧若从背后品评番,深吸口气才上前搭话——搭话的方式是从背后拍了拍那人的肩,放粗嗓子唤了声兄台。
那人回过头来,紧皱的眉头还未来得及松开,见叫住他的少年矮得出奇,挑了挑眉:“小兄台何事?”
答他的是一阵沉默,巧若静静望着他,两眼失神,竟似到了人群乌有、只余眼前这人的境地。
她还从未见过这等模样的男子,漂亮得像个狐媚子。
“狐——”她开口时险些咬到舌头,所幸及时改了口,“敢问兄台用的什么香?”
眼前的男人不敷妆粉,这香必然是从熏香而来,倘或是能与妆粉齐用的,倒是新鲜。
“我不用香。”狐媚子老实答她。
她疑惑皱了皱眉头,又动了动鼻尖,确信这香是从他身上传来,不过这回闻要比先前闻时熟悉些,就好似这清香曾是她熟悉的。
久久没等到她吱声,那人有些着急:“小兄台既然无事,在下便先走一步。”
巧若回神,又盯着他瞧上几眼,越发觉得他好看,于是极不矜持地多问他一句:“兄台着急去往何处?”
那人仿佛不觉此景古怪,还是老实答了她:“初来贵宝地,丢了钱财,是去报官。”
“……”
这下她不得不佩服起他,只身在外丢了钱财竟还心平气和地与她这么个陌路人耽搁许久,倒是个极好心的人。
“我带你去!”
她不知从哪儿来的信心,张口便是允诺,然后便带着他在鹿灵城内乱窜。
路上巧若得知此人姓尹名舫,乃仓州人士,此行到鹿灵是因入京途中遇到个老翁要回乡,那老翁声称腿脚无力,央求他捎带一程。
尹舫本身与老翁并不顺道,偏却轻易应承下,奔波几日将人带到鹿灵,在鹿灵歇了一夜后钱财马匹随老翁一齐不翼而飞。
“我许是教他骗了。”尹舫最后向她解释道。
“……”你可算发现了。
巧若腹诽句,又暗暗琢磨起他,心道他虽相貌精明漂亮,实则却容易遭骗,想了想接着问:“你去京城做什么?”
“哦,进京赶考。”
“……”
她教这话噎得不知如何回应,半晌后,还是尹舫问道:“这路我们先前走过,姑娘莫不是也在耍我?”
巧若不由呛了声,瞪大眼瞧他:“你这人究竟是聪明还是糊涂?你只放心,我绝不是要耍你。”
她说着从兜里掏出个钱袋:“二月便该考试,你还报什么官?只怕考完了也查不出那人踪迹……我、你我相遇一场算是缘分,这些钱本是要买礼拜师的,足够你租辆车上京,你只管收下!”
“这如何使得?”尹舫惊诧看着她,作势回绝。
巧若不由分说将钱袋塞进他手里,转头跑开,跑出几步又红着脸回头:“我姓贺,家住宛阳,家里是造纸的。”
说罢又急匆匆跑开。
事后,巧若再回想起此事只觉得自己是教狐媚子蒙了心智,否则又怎会做出这般大胆的举动?
并且这个狐媚子始终不肯放过她,害她吃饭时想他、调妆粉时想他、甚至家里来人提亲时也会想起他。
可日子过去三年,她始终没等到个前来“报恩”的人,不由心灰意冷,从此将这人搁在肚里。
——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再想下去未免可笑。
虽如此,她也不愿随随便便就嫁了人,连她爹娘也管不得她,由她在家里清闲快乐。
这三年间她确实长了些本事,曾调制出一种竹香味的妆粉,可惜用妆粉的妇人、姑娘大都喜欢花香,便又算不得甚么。
又一年花朝时,她照例扮作男子到城外看花,正是在那里,那股藏在她心间多年、谜一般的气味再次出现,她怔怔站在花前,不敢转过头。
只因那香气就在她身旁。
尹舫盯着她耳廓瞧了半天,良久问道:“家里可是造纸的?”
“……”巧若闻言,狠狠地皱了下眉头,“你认错人。”
话罢转身去看别的花。
尹舫紧跟着她:“我记得你,右耳有颗小痣。”接着他像是着急,忙不迭解释来,“我那日接过钱袋,尚未回神你便跑开,末后只听得你说家里是造纸的,去追你时已经不见人影。”
“我才不信。”
“我从不骗人。”他莫名口干舌燥,抿了抿唇,“我听了姑娘的话,租车赶考去,当年考中进士,做了几月的小官,尚未忙过父亲便病重离世,此后便回仓州丁忧……我派人前去鹿灵打探,却没寻到姑娘下落,始终未能感谢姑娘好意。”
“不用你谢。”
尹舫沉默会儿,又问她:“姑娘哪里人士?”
她没好气道:“你现在身在何处我便是哪里人士。”
“宛阳。”
不是教你答话!
她气转过身,对着他摊开手:“有钱就还,没钱就闭嘴。”
尹舫冲她笑了笑,险些又晃了她的眼,好在现如今的她已不是四年前的天真少女,才不肤浅——她果断别开眼。
“钱自是要还的,不过今日未曾料到会遇上姑娘,还请姑娘告知住所,改日我必登门致谢。”
“……”
少女想了想这话,终究是顺从了她那颗被狐媚子蛊惑了的心。
这场致谢后,尹舫又在宛阳逗留许久,久到连巧若都觉得古怪,某日问起他:“你不是做官么?怎么总在外头?”
“哦,”尹舫一脸平静地看着她,“丁忧完我便辞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