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们母子……”
他说:“如果疼,就哭出来吧……”
他说:“我们回家……”
家……
从前觉得它是个极端缥缈的地方,有数不尽的温柔美梦,遥远得令人难以接近。我穷尽心血都在寻找一个“家”,一个“明天”。可飘零了半生,往事消散如菁华浮云,从没有一个地方能真正给我温暖,承载我所有的伤痛和美梦。
家,这个词,与我来说,也太难了。
可如今,我的心萦绕在他的指尖,而他的手始终在我触手可及的位置。以后与他携手并进的每一处地方,都是我的家了。
我想回家。
我将手放在他掌心,抚摸那渐为深邃的生命脉络,生怕下一刻便要带着哭腔道:“公子,我们回家吧。”
与此同时,是君帝的怒吼。
“不!”
紫衣猎猎,是他抓住了我欲乘风向前的臂弯。
我回首,轻道:“君尽瞳,念在你我相识一场,就放过我吧。”
这是我为数不多地喊他名字。之前都是客客气气地道一句“君帝”。我始终感念他身为帝王的心思,而今叫这一声“君尽瞳”算是向他低头了。
“放过你……谁又能放过我。”君帝就这样咬着牙,猩红的眼睛露出沉甸甸的痛苦,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宛若魔煞附体一般:“如果我不曾忘记你,就不会任你铁马银河的奔波,就不会让你半面江山的流离。我绝不会再一次,再一次,和你生生错过。”
“都过去了。”那些活得如同噩梦般的日子,那些见惯了生与死的绝望,那些生命在即将干涸之际,迸发出的微末火光,通通随着三年前滕摇的死,尘了埃,落了定。
如今的我,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闲,瓜田李下换酒钱。
我的前半生,由不得己。
我的后半生,只想握在自己手中。
君帝静静地望着我,似在跟谁较着劲儿:“不会过去。”他固执地拉着我的臂弯,仿佛和过去据理力争,“我会弥补你一切,你要的繁荣盛景,安宁现世,都给你。只要你在我身边……唯独此,永不让步。”
庭掖禁军赶至,冰冷的铁杆折射出森然幽光,晃过君帝眼中昭然若揭的决心。
我一仰头,身侧湛蓝色衣袍挡在面前,清风徐来,令他绣有六出雪花纹的衣袂扫过我的脸颊,而禁军的刀刃就悬停在他的跟前,却被他冰封万丈的气势挡下,再也无法往前半分。
“我要带她走。”
他的身影撑起我遥遥欲坠的天空,让我从身体至心相信他。
下一瞬间,在君帝紧皱的眉头下,白端手□□法大震,无数冰花凝结的刀刃,将禁军射成了筛子。君帝抹了一把飞溅到脸上的血:“六出……”
根本不听他过多言语,白端的力量凌厉得丝毫不讲道理,如横扫落叶般的荡涤之势,往四周震开。巨大的压力逼得君帝节节后退,仿似有滔天的怒气,将除了我和白端之外的一切,悉数摧毁。漫天霜花之中,君帝稳了稳身形,在四周那么混乱的情状下,他仍是迈出一步,朝我伸出了手。
“步遥……”
他的眼中,有一场比眼前更浩荡的天崩地裂。
“过来。”
我直视他的眼睛:“不。”
朝霞宫的血气还未散去,我不想多造杀戮,更何况我怀中冰冷的孩子,该去寻一个温暖的地方埋下。生命本就该向阳,在阴冷的深宫里多待一刻,于我都是毁天灭地的窒息。
我讨厌王宫,讨厌一切凌驾于生命至上的特权。
我只得撇开君帝执拗的神色,不去看他。我对白端说:“我们走。”
白端牵着我,背对着禁军露出的刀尖,哪怕如此,也没人敢上前阻扰他。我朝他展颜微笑,他亦回以深情相望。
我们就这样相携着背离深宫,一步步,始终不回头。
“步遥!”身后传来君帝不甘的低吼声。
我只道是他心魔作祟,放不下过往。可心口闻声后便骤然一动,疼痛撕扯着我的心脏,让我神智有几分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往白端倒去。
“猫儿?”我的身上仿似背了沉重的枷锁,将他压得透不过气一般,让他素来云轻风淡的面容,有些不知所措。他扶着我手臂的掌心,似在极力遏制着某些情绪。说不好是什么,但我知道总归不好。
我死死压住喉咙涌上的咸腥味,朝他乖巧的笑着:“我们走。”
他怒不可揭地瞪向面色冷青的君帝:“你对她做了什么?”
这蚀骨的疼,既熟悉又陌生。是离虫要倾巢而出。
没有凤血种脉起生回生的压制,第一个要我命的,就是离虫。
我能感受到它们在血肉中游走,沉睡在心口的母虫也在极力回应着,我的身体愈来愈沉,心却愈来愈冷了。
先是蚀骨的疼,接着便是五官渐渐丧失。
起先只是听不清白端一张一合的唇瓣,吐露得是多么浓烈而深情的话语。而后是眼前的脸孔,缓慢失了颜色。他像是察觉到我的变化,颤抖着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视线中那令人眷恋的清颜就像褪了色的老胶片,最后描绘了我心中的盛世美景。
我心头的暖意也被冰冷包裹了。
一半是燃烧,一般是冻结,恍若烈焰与冰雪相撞,令身体近乎破碎。
我感受不到温度,感受不到颜色,感受不到耳边担忧的话语,只有人间至冷至暗的时刻。
甚至嗅不到一丝熟悉的净水味。
我惊惧,我惶恐,可我什么也抓不住。以前从不想象,我会在这样的时刻去依赖另一人。忽然间,感觉喉咙有温热的液体滑过,令我陡然清醒,是白端!
好不容易才找回一丝视线,白端缓缓收回了唇,只将颈间的鲛人香骨摘下。
我一楞,怔忪地抬眼望他。脑海中想起了在山阴地给他拿鲛人香骨时的场景,那回我差点豁出命去,而他却道,什么都没有我的命重要。哪怕那会要了他的命。
鲛人香骨意味着什么他不会不知道,不然当年我也不会差点搭上一条命了。如今把它摘下是什么意思?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用眼神告诉他:不管他做什么决定,我都不同意。
他眼中流露出的不舍快要将我湮没,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鲛人香骨系在我脖子上,那苍白无力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似要将我的模样铭刻在心底。
他一遍又一遍对我说着什么,一个字接着一个字的郑重。
可我除了些许眼力儿,其他感官皆因离虫反噬闹得尽失……
我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我看不清。满眼只剩他的诀别。
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么多的苦楚,为什么我的人生悲凉如斯?
我想和他平淡一生,想得快要发疯!
真是令人……活不下去啊。
我闭上眼静静感受白端离去的虚影,身后是君帝轻轻抱起我的动作,他脸上的血迹十分可怖,正如我眼中对他的杀意。
见我露出抵死的杀机,君帝眸光一紧,而后低柔的一笑。
这一个笑却让他咳出一口血来。
他压住嘴角的血,用刀割开手掌心,用猩红的鲜血浇灌我的嘴唇,我体会不到满嘴的血腥味,只感到心头涌现出一阵恶心。
旋即想也不想地吐掉。
我抬眸挑衅地看他,倔强非常,痛恨非常。
“你若真想找我报仇,就好好活下去。”他反复吞吐着这句话。
我想不明白白端听了他什么话,会把我肚子留在我最厌恶的深宫之中。可不管他说了什么,统不过跟我的命有关。
这条命,我可以不要。
三个月后。
我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这是濒临死亡的第三个月。
可我还是没死成。
君帝就这么坐在一旁,深刻的轮廓隐藏在阳光之下,稍显阴郁。他整日整夜地看着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死了。也许是长期的持久战让他疲累不堪,深邃的眼窝中那双瞳仁泛起微微的茶色。
其实我更喜欢它原本应有的澄澈。可惜这双眼镜注定了所托非人。
他不厌其烦地道:“步遥,感觉好些了吗?”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操控我体内离虫的,就像不知道他的血为何能抑制离虫的反噬。我也懒得想这些鸡零狗碎的算计。反正只要他蹲在我身边的一天,就仿若如鲠在喉般的不好过。
况且,每每发病时露出的癫痫,快要逼疯了我。
我尝试过割腕放血,每次他都会心疼的替我包扎。
我想说他真的不懂我。我要的自由与坦荡,从来不是蜷缩在药桶里,看着药渣在胸前沉沉浮浮。
可他却恍若未闻地与我念道:“昨天上供了一批邀月草,听说每逢月圆之夜就会盛开,我把它们种在朝霞宫门前,让你一打开窗就能看见。”
我合上眼。
他便是这样一个人,蹲在身边,为我找尽了活下去的理由,说了不知道多少关于周围的美好,只为了不让我放弃生的希望。
知我盛气不甘屈服,晓我此生最恨束缚,便还是竭尽全力的维护眼前虚假的生活,维护那份过分隐忍而深厚的情。
他黯淡的目光令人心悸。
“我知道你的五感回来了,你不想说话也不想见我,可你知道么……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想让你死。”
我仍是沉默。
半年后。
朝霞宫已经平静如初,我裹挟着狐裘蹲在棋盘前落子。
对面的少年郎犹豫不定着,我嘬了口茶水,将被子递给初拂。
初拂忍不住催促少年郎:“你想了半天了,拖拖拉拉,要留下吃晌午饭不成?”
少年郎不疾不徐地回:“姑姑做的酒酿丸子好吃,我多尝一点怎么了。”
我打了个哈欠:“别废话,你若喜欢吃,我让人送你府上。”
“姑姑,就这么说定了。”少年郎所执的白子终于落定。
我跟着捏起一颗黑子,杀他个片甲不留。
少年郎尝试到了挫败感,呆滞了片刻,又重新振作起来:“再来。”
我却把黑子往棋盘上一撒,哈欠连天的道:“你还太年轻了。”
初拂不免沉痛的道:“阿龙,你连滕少都打不赢,枉费我苦心教你。”
我翻了个白眼:“教他的人是我师兄。关你什么事。”
少年郎挠了挠后脑勺,笑容腼腆:“初拂师父也是教了的。只是我对棋艺不太精通,不如姑姑造诣深厚。”
“那是,她这三脚猫棋艺,还是梨落公子手把手教的呢。”初拂洋洋得意道。
这少年郎正是师兄的亲传弟子。亦是如今滕家风极一时的人物。滕龙若有所思道:“可我明明步步为营,怎么会败得如此快?”
“你就是太小心翼翼了,每落一子必求尽善尽美,可人世间哪有如此圆满的,你输就输在不敢放手一搏。”我道。
“姑姑……”
“你还是个孩子,一定要意气用事,随心所欲。有谋略是好事,可你缺乏相应的胆气。”我想起第一次初见他时的情景,时过境迁,不变的依然是他谨慎的心思。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这么说吧,你在滕家军摸爬滚打,靠着自己才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正因为吃过常人没吃过的苦,才会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基业。可我曾看过你的战术,在和离州少主对峙的时候,明明是步步钻营的打法,最后落得满盘皆输的局面。你可知,你比离州少主差在哪儿?”
他望着我的眼神迷茫又困惑:“不知道。”
“在于不够莽。”我托腮笑道:“比起那些精妙的战术,你缺乏勇猛的决心。你的路长着呢,千万不要被人摸清路数,到时候你还按步就章,他更能见招拆招。”
“姑姑,”正因为我提到景却,算是说到他心坎上了,滕龙唤我一声,低垂头闷闷不乐:“我确实不如他……”
滕家和离州抗衡斡旋多年,从我和白端,到如今他和景却。
命运仿佛是一双无形的手,将局中人来回的拨弄。
这段时间,离州趁机吞并了附近几座城池,波及到了兑州。
君帝给滕龙不断施压,让他止住离州的迅猛攻势。
滕龙向君帝请求恢复滕歌总元帅之职。
君帝尚未做回应。滕龙这次进宫,不仅仅是来看我,还打算再次谏言。
“我师父不世的将才,岂能受困于小小的府邸?”他义愤填膺的说着,而后想起我的遭遇,又降了尾音:“姑姑亦是如此。”
我知道离州为何摒弃初心,由原先的守转为攻势。任景却再想翻出浪花,也得有好舵手帮衬着才行。
而今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敢同君帝和傩教两厢势力叫板。
他也是想通过这个方式告诉我:
他来了。
我用茶水的蒸汽掩饰自己苦涩又欣喜的心思,见滕龙实在烦恼困惑,便冲他招了招手。趁滕龙伸头过来时,揉乱了他打理好的发:“金龙不会困于浅滩,但会卒于油锅之中。有的油锅是大火熬制,油渍扑面,让人疼得一跃而起。有的油锅就不一样了,温水慢煮,教你无痛无觉的熟了。你是滕家的厚望,是师兄的弟子,你不敢让他们失望,所以走得缓慢又艰辛。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你孩子时候遭遇的那些事,都只是人生中的一部分。你现在可以选择远走高飞。”
“我如果走了,”他迟疑:“滕家怎么办?”
“师父他老人家窥破天道,看样子离飞升不远了。师兄也没有什么沙场点兵的心思了。至于我,困在朝霞宫一亩三分地,也翻不起什么浪花。可你毕竟不同,滕家有我们搭进去就够了,你该有自己的宏图抱负。”哪怕滕家只剩他一个,也希望他能够自由。
我摘了一片芭蕉叶遮挡住阳光,余光瞥见假山石后面成群的宫女,在偷偷望着我身边的少年将军。
我被阳光熏得困意上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滕家世代忠良的名声,都是靠禁锢数代人得来的。我私以为,得明主才可谓忠臣,侍昏君只是助纣为虐的……狗腿子。”
滕龙目光一紧。
我又缓缓道:“我们已经做很多年的狗腿子了,你啊……你可长点出息吧。”
滕龙抱拳:“知道了姑姑。”
少年到底没留朝霞宫吃晌午饭,害得宫女们对我心中有气,给我的饭都少盛了一半。初拂啧啧道:“你是想让他叛……”
那个“离”字还未说出口,便被我给瞪了回去:“你是不是吃饱撑的?”
“好好好。”初拂瘪了瘪嘴,又不甘心的叫嚷道:“我怎么觉得,你跟六出公子愈发像了,像只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