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寒玉棺里的滕今月已然不见了,指尖悬停在薄雾弥散的半空中,有种牵丝引线的钝痛感。我推开屋门,向外探出头去,只见白端负手立在冰河之上,湛蓝色衣袖上流淌氤氲生辉的月光。他听见身后响动,回首见我怔忪的看他,语气微颤:“你记起来了?”
“记起来了。”我缓缓走到他面前,撩起衣摆坐下,托腮道:“在前世还是虎虎生威的神将,如今却沦落到虎落平阳的境地,便是想起来也不觉得八面威风。”
明明是个爱恨交织的故事,我心中却感到尤为的畅快。
我曾无数次幻想着,前世的我们该有着怎么纠葛……
幻想里的卿回上神必然是不可一世的,而负了她的心上人也定是卑劣可耻的,我怕横亘太多的爱恨让这场跨越前世今生的故事,显得烦闷累赘。又怕是无法承担的生命之重,来回糅杂在现下的生活里。
抚上脸颊,比起因伤痛而泪流满面的悲伤,更多的是长舒一口气的平静。
我的心是平坦而坚韧的,很多人都说我是无心之人,我曾感到过苦恼,现在倒想通了:卿回上神之所以将自己分成六瓣,化作六个承载过往的转世之身,不是教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找不到,而是令心中的执念可以就此消解。
她是个石头,不懂得什么眼界与心结,只想做最纯粹的自己。她不想被怨怼涂抹了原本澄澈的内心,不想在漫长的拉锯战中消耗掉自己。
不管是对素蓝的报恩,还是爱慕,这条路她走得始终坦荡。她愿意和自己和解。
“其实……我的前世也不算太坏,至少一直在做想做的事。”我伸了个懒腰,朝他眨眨眼睛:“对吧,公子?”
他未曾料到我会这么说,酝酿许久的怅然倏然凝滞。
仿似雨后绽放的破壁新芽,他缓颜笑了,眸中流淌出暖意。
“傻猫儿……”
一霎那的月白风清,吹乱了堆叠入心的桃花枝,我立刻见缝插针的道:“更何况前世我们是有夫妻之名的,等我把肚子里的孩子顺利地生下来,你得补一场山盟海誓与春江花月。”
“好啊。”白端突然倾身过来,衣衫还带着淡淡净水味:“你真的不记恨我?”
我伸出手,手指轻轻缠绕上他的乌发,一直望进他漆黑的眸子里。他倏然呼吸一紧,我顺势咬上他的唇:“执着过往的爱恨,属实浪费心思,与其花时间痛恨,不如成全我的私心。自古云有因必有果,你的魔障必是我。前世欠我的债,今世得肉偿。知道吗?”
白端骤然松了口气,轻轻咳嗽两声,语气低沉温暖:“听夫人的。”
我和白端在极北域住了下来,夜照宫的旧址是座不大的院子,然而要把它当作家,还得拾掇拾掇。
起初天伽不是很情愿,窝在这的上万年间,他都是孑然一身,漂泊如孤魂,守着悲怆的过去,一直不肯融入尘世。就算偶尔有人到来,结识了几个凡人,他也没有半点亲近的意思……好在我给他打服了,收拾院子贼麻利。
且极北域并不是没有春天,尽管寒冬的时候多,气候会冷下来,让闻声寻来的人们止步不前,但也有两个月像暖和的春天,没有满目绿树和盛放繁花,也有冰雪消融成川的美好。
我安安稳稳地过着小日子,天伽时不时蜷缩起来打瞌睡,白端在冰川上捕了许多鱼。周围的小动物也很亲切,一个个披着充满诱惑力的裘皮,每当我笑得露出白森牙齿的时候,皆是抱头鼠窜扬起细微的碎雪。
而当我在火堆旁闭目养神的时候,它们又小心翼翼地围过来,用爪子拨楞焦脆的烤鱼。我觉得之前很可能是我垂涎欲滴的目光,暴露出那点不轨的小心思,所以此时的态度简直称得上温柔。幸好白端一举戳破我的诡计,不然难保我不会将它们通通剥了皮。
天伽义正言辞地表达他们狐族团结友爱的好品质,痛斥我为了制裘皮而诱拐小动物的龌龊心思,顺道一巴掌拍飞火堆,燃烧过头的火星子猛地一跳,兹拉一声划过白端的手背。
白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狐崽子,最该被扒皮的,是你吧。”
我忍不住探过身去瞧他的手,嚯,差点成炭烤肘子了。
“不是我挑事昂,孩子不打不长记忆。狐狸狗亦是。”
“主上,你怎么……”天伽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我一摊手,满脸痛心地说:“谁让为母的爱……如此深沉呢。”
还未把话说完,突然觉得面前阴风恻恻,抬头一看,只见天伽脸色黑如碳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深沉个屁!”
待了两个月,我的身子日渐好转。腹中的胎儿也在平稳长成。
我前世是上古的白端玉,虽非普通的肉身凡胎,但在血脉绵延上十分困难。所以腹中的胎儿,注定不是寻常人。
也注定不会太顺利。
像之前,我和素蓝曾有过一个孩子,叫作“傩”。
后来我无力将他生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荒帝把他从腹中取出,放进了忘川河上的宝船,顺着命运的流向飘荡走。
傩,是素蓝沦为凡人时亲口取的。
他是我们的孩子的名字。那这里颂扬的大傩神,又是谁?
我将这个问题抛给眼前欣长挺拔的人影:“公子?”
白端没有说话。
我露齿一笑:“看来你在我走之后,还做了很多事嘛。”
他轻咳一声,微微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我和他就这样对坐着,忽然想起前世最后见他的画面:他是佛门的卫道者,挡在神将护送帝女的路上,无非是想抹杀夜族最后的希望。可他却没有手染鲜血,不光是因为神将个顶个的强悍,而是他从未想过取谁的性命。
很多很多细碎的事,我从未留心,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抽丝剥茧般的,有迹可循?
他还是不愿意说嘛?
“心有灵犀太过荒诞。比起心意相通,我更希望言语相投。”我直言道。
“我是西方的梵天叶不错,在这之后漫长日子里,我更是大荒域的上神。”白端终于松了口:“我无法选择出身,但我可以选择成为何人。在夜照宫做你的引路人,是我的选择。在人间做你的相公,是我的选择。只有成为素蓝罗,不是我的选择。荒帝早就觉察西方的阴谋,便和我谋划着‘引君入瓮’……
因你丢失神位和荒帝的信任是假,下界伺机以待万佛的到来才是真。我和荒帝的谋算本不会失误。只是千算万算,算不出天族竟生有异心,夜照宫的沦陷不仅仅是西方的入侵,谁能想到真正打开大门的会是天帝。”
我愣了愣,脱口而出:“这算什么,上古后宫传?”
天伽也是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我和天伽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白端径自走到冰川边,只听他淡淡的嗓音响起:“那些肮脏的、丑陋的,从不属于大荒域。荒帝对我始终器重。
然而大荒域还是没了。你也意气用事地自绝了。
我试图留住你的魂魄,可你化作六个碎片飞散,我只好挨个烙下印记,等你转世投胎之际,再将你一个个找回。
我去了忘川,走了很久,久到记不得自己是谁,江上烟水弥漫,也曾想渡过忘川,忘却前尘,从此旧事再也无关。
可纵然能斩断前缘,与你真真做到一刀两断,却也不能了断思念。那些执着的感情,一直丝丝缕缕地惦念起。
我在冰冷的忘川中走到麻木,天上地下俱是一片死寂,漫漫无阑的轮回剩我一个人。我有时候会忘记,你是否出现过,也许那些笑过哭过心动过的画面,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我已经不记得来忘川一场,所为何事。只是始终不肯离开。
这样日复一日的走着,直到看见一座飘荡的宝船……”
他看向我,目光沉痛而微澜,“那是我们的孩子。”
“你找到他了?”我一把握紧他的手。
当初把孩子送往忘川,一直是我心里的痛。
他点头:“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刚刚睁开眼,微微上扬的唇角很像你,是个上人见喜的孩子。只是我不能把他带走。忘川是轮回之源,生与死的交接点,他没有在母亲腹中茁壮成长,只能靠吸取忘川上飘散的灵魂维系生命。他也许永远游离在轮回之外,直到能被母亲平安的生出来。”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在忘川看到他徘徊的残影。
他只是想看看我们的孩子。
他无法带走孩子,只能忍受遗忘之苦,一次次地,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公子……”我吻上他冰冷的鬓角,心里的悲痛难以言喻。
“我曾给这个孩子起名叫做‘傩’,代表喜乐安宁。凡是神仙,不管在天上还是地下,除了像你这样生而为神的,就只能依靠凡人的信仰。这个孩子离开母体,依靠吸取飘散的灵力长大,成长得太过迟缓。要是有信仰之力,便能救他一条命。万年前,我建立了傩教,教世人信仰傩神,知节守礼,慎行坦荡,让傩教成为庇佑世人的大树。只是没想到,我追入轮回寻你的这些年,这棵大树渐渐长歪了。猫儿,自你落入异世起,被人追杀喊打,你定是恨极了傩教。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世上没有信仰,那生命该是何等浅薄,无根无落,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飘散到哪里,成为何种模样,都是未可知的……”
我原以为,这十年,已经足够我懂得傩教了。
现在方才明白,这十年懂得的,只是其中粗浅的皮毛。
一直以为,用生命践行的信仰,是不可取的,是大错特错的。我与傩教争斗不休的时侯,一直是针锋相对较多,心平气和较少,原来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去看清过。
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叶障目。
生命与信仰,本就没有孰轻孰重,有错的不是信仰,是露出的腐朽,是它在诸多不经意间,长歪了。
这世上不是没有守护的力量,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