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还不太适应眼前的日光,她下意识又闭上了眼睛,缓和一会儿才睁眼看向舒清妩。
今日她的眼眸里,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光影。
舒清妩说不上来,只觉得她比往常那一日都要精神,就连她消瘦的脸上,都飘着令人舒心的红云。
“云雾,你好些了?”舒清妩触碰她的额头,发现她已经不发烧了。
!云雾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舒清妩在说什么,结结巴巴回:“好,好些了。”听到她能回答自己的问话,舒清妩险些再度落泪。
“你能醒来就好,”舒清妩哽咽道,“这一次可不许再睡那么久,你得好好吃药,努力康复,然后回到我身边。”
舒清妩如此说着,回头去看云烟,示意她立即请雷飞昂过来问诊。
云雾躺在床上,她粗粗喘着气,便是比以往每一次的情况都要好,却依旧显得病痛难消。
舒清妩偏过头去,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
云雾努力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舒清妩的,然后道:“小姐,从小我就陪着您,跟您一起读书,一起长大,咱们一起离开柳州,来到这繁华盛京。”
舒清妩看她嗓子很哑,倒了杯水让她润口。
云雾浅浅喝下去小半碗,便不再喝水,反而急着说话。
随着她的话语,舒清妩也回忆起从前来。
“在家中时父亲常年不来后院,母亲又更关心两个弟弟,我身边也就只有你了,”舒清妩紧紧攥着她的手,“我们从小在一起,后来我要入宫,你也不顾父母的反对硬要跟我一起来,从此跟亲人分隔两地。”
舒清妩道:“去年你二十三,我就想让你还家去,嫁得如意郎君,一生幸福安乐,可你说什么也不肯走。”
云雾瘦得看不出本貌的脸上,荡漾起一个温柔的笑。
她也在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
舒清妩性子温和,待人真诚,她虽然是舒清妩的婢女,可舒清妩从来也不磋磨她,舒清妩自己有什么,都会给她留出一份,两个人可以说是当姐妹一样长大。
若是舒清妩在宫里过得如意,云雾或许去年就出宫,可她心里头很明白,舒清妩看似风光,实际上苦的是自己。
她舍不得让小姐一个人在宫里挣扎。
所以一天天,一月月就这么拖下去,想等到!到她真正幸福那一日,她才放手。
可她自己却等不到了。
云雾眨了眨眼睛,豆大的眼泪顺着眼角
滑落。
————
云雾突然而来的这句话,令舒清妩整个人都懵了。
舒清妩下意识安慰她:“你别胡说,你看你都已经退烧了,再养几日就能养回来。”
云雾却没有接话,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舒清妩,眼神里有着眷恋和不舍。
“小姐,我是个懦夫。”
云雾吃力地攥着舒清妩的手,那股子力道,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小姐,你得好好的,好不好?”
舒清妩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道:“傻丫头,你别胡言乱语,你会好的,你会好的。”
云雾却一下子泄了气,她松开手,整个人躺回床上,目光终于从舒清妩脸上移开。
她痴痴看着帐幔,喃喃自语:“小姐,我知道的,我心里很明白,我只能走到今日。以后的路,小姐好好走,你也不要为我哭,好不好。”
舒清妩使劲摇了摇头。
云雾吃力地偏过头去,她那双眼眸紧紧盯着周娴宁:“娴宁,以后你要好好伺候小姐,要忠心于她,不要让她再哭。”
“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待看到周娴宁点头,云雾才使劲喘了口气。
她的目光最终落回到舒清妩脸上。
这一眼,似乎道尽千山万水,也似诉说命途轮回,她那双舒清妩熟悉的眼眸前一刻还闪着温柔的光,后一刻却缓缓闭上。
舒清妩心头巨震。
说不出来的恐惧压倒了她的理智,她扑到云雾的身上,紧紧攥着她的胳膊摇晃:“云雾!云雾你别睡,你再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舒清妩从来没有哭这么大声过。
她几乎是嘶吼着,想要唤醒云雾,叫回这个陪伴自己二十年的姐妹。
但苍!苍天却总是冷酷无情的。
云雾已经离去,无论舒清妩怎么喊,怎么叫,她都不会再醒来。
周娴宁没有立即上前阻拦,只让舒清妩哭,待她把心里的委屈都发泄出来,才过来轻轻挽住舒清妩的胳膊。
“娘娘,云雾已经去了,”周娴宁轻声道,“就让她体面地走吧,好不好?”
她的眼泪却依旧倾泻而出,无声流淌着的难过和悔恨。
看到云雾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舒清妩无比痛恨自己,她当时若是强硬一些,直接闯进慎刑司把人抢回来,又或者不那么犹豫胆怯,顾忌自己贵妃娘娘的体统,那该有多好?
可世间没有后悔药。
当时的舒清妩也不知不过一个意外,就令两人天人永隔。
她对周娴宁说:“都是我的错。”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她没有带云雾入宫,如果她早些年爬上高位,或许一切都已不同,云雾心心念念让她幸福,想看她母仪天下这些她也统统没有做到。
“我太没用了,我什么都做不好,就连这个贵妃的位份,也是陛下施舍给我的。”
舒清妩越说越痛,心口似乎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啸而过,带走了她心里所有的温暖。
便是周娴宁同她不太熟悉,也忍不住跟着难过。
“娘娘,不是你的错,这一切都是她们的错,”周娴宁低声道,“若非他们做这些蝇营狗苟的勾当,若非他们心狠手辣谋害人命,又怎么会有这一场意外?”
舒清妩的眼泪渐渐停了。
她认真听着周娴宁的话,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周娴宁道:“娘娘,你跟云雾和云烟,乃至咱们灵心宫都是受害者,因为她们的恶意,云雾才被牵扯进去,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有这么多是非?”
“所以,娘娘也毋须自责,当时那样的境况,娘娘也左右不了什么,”周娴宁道,“能让云雾跟云烟在慎刑司不受半分皮肉之苦,娘娘已经尽力,云雾这个结果,任何人都没办法预料。”
舒清妩木木坐在那,任!由她给自己擦干眼泪,听着周娴宁低沉的嗓音,她莫名冷静下来。
“最后动手的到底是谁?”这些岁月里她一门心思都是云雾,根本没有关心其他人。
周娴宁道:“娘娘,慎刑司已经全部查清,谭庶人是主谋,实际动手的是绯烟宫中的楚美人,因她当时慌张,云雾察觉事出有异才跟着她去看……”
结果阴差阳错,云雾也成了嫌疑人。
周娴宁道:“两人均已关入冷宫,谭阁老被贬斥,谭家抄家,全族搬离盛京回了老家,永世不得走仕途。楚家本就是普通商贾,也已被罚没财产,三代不可科考。”
对于谭家的惩罚,不可谓不狠。
但舒清妩却觉得不够。
她的目光一直放在云雾身上,末了才对周娴宁道:“去慎刑司请姜小宏来。”
她大约只隐约记得几件事,一个是她让慎刑司派懂行的嬷嬷进了冷宫,日夜折磨谭淑慧跟楚月儿,另一个则是舒清妩跟她说,想给云雾封个一品夫人的封位,让她身后事能风光一些。
舒清妩自己都不太记得,自己答应没有了。
不过应为云雾的事,萧锦琛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对她多有怜惜,那段时间日日都来灵心宫,有时候是陪她说话,又有时候两人只是静静坐着,可舒清妩确实能从这样简单的陪伴里慢慢缓和回来。
一晃就到了隆庆五年的冬日时节,突然有一日,盛京落了一场大雪。
舒清妩这一日无所事事,就坐在抱厦里望着外面鹅毛大雪,一颗心也跟着安静下来。
一道玄色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目光中,让她不由自主抬头仰望。
萧锦琛披着墨色的大氅,他自己打着伞,英俊的面容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他就这么一步一步,如同仙人下凡一般,来到了舒清妩面前。
这一刻,舒清妩的心突然活了过来。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如何,只是那一瞬间,她又重新听到了落雪的声音。
簌簌、簌簌。
寂寥静谧,淡漠安然。
萧锦琛的伞微微一斜,把她笼罩在自!自己的羽翼之下。
“贵妃,”萧锦琛开口,“今日落了雪,朕记得你喜欢雪。”
舒清妩微微一愣,有些意外萧锦琛会记得她喜欢雪。
“嗯,臣妾确实喜欢雪。”舒清妩淡淡笑了。
舒清妩下意识把手交给他,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舒清妩才发现他的手心那么温热,妥贴着自己的心房。
“你怎么自己坐在这里赏雪?”萧锦琛问。
“雪要安静看,要用心听,”舒清妩顿了顿,“所以臣妾就让她们自去忙,臣妾自己看自己的。”
两个人肩并肩,一起进入明间。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继续道:“雪是洁白无瑕的,每当冬日落雪,世间就一下子安静下来,没有热闹,也没有喧嚣,仿佛天地间只有自己。”
萧锦琛点了点头:“是啊,确实如此。”
寝殿里烧着小火炉,此时正劈啪作响,袅袅茶香萦绕鼻尖,灵心宫中一片静谧。
仿佛映衬着舒清妩的话,宫人似乎都知道她喜欢安静赏景,无一人再来打扰。
萧锦琛认真看着一脸纯真的舒清妩,心里那股心疼和难受,一下子就消失不见。
他深吸口气,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寝殿里回荡:“清妩,你……你愿不愿意做朕的皇后?”
舒清妩猛地扭头看向他。
她目光里有着茫然,也有不知所措,她仿佛一个纯真的孩子,迷茫立于天地之间。
萧锦琛起身,再度来到她的面前。
舒清妩的样貌跟刚进宫时一般,她依旧是那么的清丽脱俗,美丽多情,可这些年来,她的性子一点点更改,有时候萧锦琛也看不清哪个是她。
但是这个落雪的冬日,原来的那个舒清妩似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