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树恩的话很过分,但是皇帝压根不理他。
反倒这时候,一向风评淡淡的太子,被大家捧上了天。
可是得了大家的好评有啥用?大权在他父亲手里握着哦,所以,他明面上在关心国事。事实上,已经在叫人给他父亲寻医问药,各处寻遍妙手回春。
可惜,他皇帝老爹不理他。
因此,太子想要换一个思路,依着三皇子画葫芦,找了一个西域喇嘛,是个正经的高僧。可是这个高僧他只会讲经,皇帝不喜欢。
就这么一日日过,皇帝的身体终究还是虚了。即使用了三皇子的灵丹妙药,还是没什么作用。而三皇子担心他老爹的身体,没日没夜地和术士商讨方案,想要尽快研制新的丹药。
皇帝也每日催进展,急得不行。太医给皇帝诊脉,得出的结论是油尽灯枯,但是没人真敢逼着问真相,也没太医敢说。只是开了些调养的方子,可惜皇帝压根不稀罕,他对丹药已到了痴迷的地步,连续半个月没有上朝,不理棠城的蝗灾,也不理凉雁关沈浪的折子,他只盯着三皇子。
太子没有机会见到皇帝,自然也没有机会和皇帝说话。外头很多大臣对皇帝心有怨言,太子趁机结党,皇帝竟然都没管。
不过,三皇子还是想办法让皇帝知道了这件事。趁机结党,不就是说明太子也觉得皇帝马上要驾鹤西去了吗?皇帝听说了这件事很不开心,拿到了自己亲儿子的证据,他心情不甚愉快,身体更加不好了。
一日日地昏睡,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夕。每晚,皇帝都要拉着三皇子的手,他才能睡着。三皇子在皇帝身边,事事尽心。听说端茶倒水,尿盆屎盆也不在话下,真真是一片感天动地的孝心呐。
就连言官冯树恩,最近对三皇子怨词颇多,也不得不称赞他,有子若此大概是天下所有父亲的心愿吧。
当然也有人嘲笑这种想法——不过就是图个老来依嘛,他身边那么多太监公公,哪里就差一个三皇子?肯定是三皇子在作秀。
三皇子不是在作秀,每晚坐在父皇的榻旁,牵着他干枯的手,数着上面的纹理,摩挲过上面的枯皮,这些枯皮由红渐渐变黄。
一个人死,不是突然的,是一点点生命在流逝。从你眼前逝去,而你无能为力,这才是最残忍的。
当一个人年富力强的时候,他总是会忘记与死亡有关的事,比如自己的死、身边人的死,都是必然的结果,或者是必然的经过。迎来送往,已经安排在人生的某一段。
或许父皇不是很爱他,给的也不多,但是他作为儿子想要让他体面地离开,因为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是他父亲啊。
这一次送走了父亲,下一次会是谁呢?这些天,他母亲珊妃来过,又走了,她心中有难过,但一划而过,他们夫妻的感情并不深,也没有血缘。
倒是他新娶的那个赵夫人,有一日傍晚来看他,提着食盒。她做的,很多余,他已经吃过了。
她说:“燕展,你试试。”
三皇子名叫燕展。除了他母亲珊妃,很少有人唤他名字。
那天,燕展坐在父皇的榻前空地,有夕阳余晖照在那里。而他席地而坐,任余晖洒在他身上。八月的天,很热。但是,燕展觉得很冷。
他吃了赵夫人的饭,觉得很温暖。她陪他安静坐着,待他吃完,便离开了。
燕展坐在冬日夕阳里,直到他们渐渐消散,改成黑夜的阴影涂在他的脸上、鬓发和衣裳褶子里。那些阴影成了他,他不后悔,但是有点难过。
忽而,他背后的皇帝大呼一声,似乎是梦中惊醒。
三皇子擦掉脸上冰冷的泪痕,站起来,服侍父亲。
皇帝这一觉醒来,精神很好很好,还叫太监弄了许多东西。他肚子本来就圆滚滚,这一下撑得快破了似的。
平日,皇帝身边的李公公一定会提点,但今天李公公立在一旁,欲言又止好几回,终于还是一个字没有。
明晃晃的烛火里,皇帝坐在榻上,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满脸带笑,不知道想着什么。
三皇子则垂头坐在他床边。父子两人都无言。
皇帝说:“展儿,父皇首先是个皇帝,其次才是父亲。”
三皇子点头。
皇帝似乎有些累了,眼神呆滞看着烛火,他躺下去,望着空空的帐顶,说:“你我父子,我很高兴。”
这几日白天,皇帝虽昏睡着,但发生了什么,他一清二楚,是谁在他的枕边服侍汤药,是谁给他按摩身体。太子这几日也天天来看他,从东宫过来才几步,过来坐一会便又走了。
太子大概是怕他这个皇帝突然走了,他却不知道罢。皇帝脸上带着凉凉的笑,但人这一生,不也就这样过了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圆满。
三皇子看着他,还是点头:“父皇累了就歇歇罢。”
皇帝确实累了,他的脑子渐渐混沌。平躺在床上,双手合在腹部,闭上眼。
三皇子坐在他榻下,听着那慢慢消失的呼吸,还有他自己的呼吸,此起彼伏。那么轻,却又那么清晰。
李公公从外头进来,叫三皇子去歇息,三皇子挥手让他出去候着。
这最后的时光,他想要这样走完,因为他明知永远不能得到的东西,即将从这世上抹去了。
终于,一室寂静,三皇子起身,望着他的父亲,跪在他床前,握着他冰凉的手,哭了。不是不痛苦,只是,比想象的更痛苦。
三皇子在地上跪坐许久,李公公从外头进来,看见床榻上面容安详的皇帝,他愣了愣,安静地跪下去了。
三皇子从地上起来,脸上的泪痕还很新鲜,他抹去了眼泪:“把遗诏和玉玺拿来。”
遗诏,皇帝生前就写好了,在他昏迷之前,他便料到自己时日无多,并将太子召去密谈许久。太子出来后满面春风,大概是吃了定心丸。
而那遗诏和玉玺一直放在李公公手中,日后交到太子手中。只是皇帝没有料到,素日同各位皇子从不往来,十分冷肃的李公公早就被三皇子策反了。
李公公将那遗诏交给三皇子时,已是满面泪,他跪在地上:“望三皇子不辜负先皇重托。”
哪是先皇重托?先皇只是希望清平盛世,可他选了一个错误的人来继任。上一世太子上位之后,打击异己无可厚非,但他整日玩乐,根本没有人能管他,言官冯树恩因为一句话触怒了太子,太子心中旧怨新愁一起涌上,便将冯树恩打进牢狱。
冯树恩不久便在狱中生病,死了。
从此,不再有人敢说“不”字,全都是“吾皇英明”。确实英名在京城,京城之外,黎民百姓水深火热,可庙堂之上最高的那人视而不见。
真正可托江山之人,是三皇子。若要让他李公公粉身碎骨,他也不后悔帮助三皇子。
事实上,只是李公公相帮,没有三皇子自身的努力,他断不能顺利得到他想要的“名正言顺”。
三皇子拿到遗诏,便动手模仿先皇的笔迹,一遍遍写的。从小,三皇子便不受父皇宠爱,他便想着学父皇笔迹,总能讨得他欢心。父皇从没看过他一眼,但他却一直没有放弃,相信父皇总有一天会看到。
真是没想到,过去的那些孤苦的期望,便用在了眼下。三皇子临摹了一遍遍,那稿纸便费了好大一沓,写了一百多张,终于可以以假乱真,亲自盖了玉玺。
可悲可笑,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三皇子拿了遗诏和玉玺,便出宫去:“按丧不发,养心殿处置干净。”
“是。”李公公跪在地上磕头。
一切都要开始了,开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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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已被软禁在家一个多月,她收不到沈浪的信,只宋固会半夜来,从窗纸里透进来一小节树枝样的管状物。里头寥寥两句,写着沈浪安好。
院子外头,太子派了四个人看守。自从皇帝昏迷之后,太子便加派了六个人来,守在她沈府里头。就像是围着木桶箍一圈,这蚊子都飞不出去。虽没有什么风声传出来,但京城里的空气都变紧张了,大家在街头不像那样热闹,也不敢交头贴耳讲悄悄话,来去匆匆,晚上也早早便熄了灯,城中宵禁也提早了。
不少人在暗夜里听着外头的动静,竖着耳朵,睁大眼睛,从门缝里看外头的情景。
金玉知道,太子和三皇子可能要发作了。太子软禁她,是想要在关键时刻以此威胁沈浪。等到此事过后,太子第一个处置的也是她和沈浪。怎么想,这次的事情,三皇子都一定要赢。
可是,她怀着身体,什么也不能做。她最后悔的是,就该早点在院子里挖条地道就好了。
这时候,陆明和楚新竟回来了,带着霍芙和她的孩子,他们也被太子软禁着,只今日来金玉这里,他们便被押着来了。
“你们来做什么?这里危险。”金玉忙赶他们出去。陆明跟着沈浪去凉雁关,他都回来了,那就说明沈浪也差不多到了京中。
若是沈浪不来见她,那就说明他现在还不能露脸。金玉没有问沈浪的情况。
陆明做了一个手势,让金玉不要说话,拉着她进去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