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太傅吃惊道:“竟有此事?如此,皇上的确是要重视,天下是太平了十几年,但百姓尚才恢复过来,可经不起这战事了——而且,定襄长公主去世后,老将们陆陆续续也都荣养了,如今军中也只是青黄不接,新的年轻将领尚未领过军,也不知如何,边军防卫也薄弱,主要是国库空虚,这几年养不下这么多兵,也未好好练兵过。”
姬冰原道:“是,北楔一族,以狼为祖,骑兵凶猛,朕从前收付北原时遇上过一次,十分棘手,若是只是滋扰,边军也还能抵挡一二,只怕突如其来,大举进攻,到时候号令四方军伍卫国,一般人须号令不动,只能朕御驾亲征。”
屈太傅道:“但如今你尚未立储,国本不稳。”
姬冰原道:“朕原本也打算择成年宗室子立嗣,但都入不了眼,朕想了下,莫如在安王一系择个年幼嗣子立着,到时候还得劳烦太傅,费心教导。”
屈太傅皱眉:“年幼嗣子,只怕越发不稳。”
姬冰原道:“朕已有考量,太傅放心,到时总能内阁、军机处和宗室这边,三角齐全,派上辅政大臣,必能平衡朝事,不至失控。”
屈太傅微微展眉:“也对,这些年虽说军事荒疏了些,但文臣这边倒是人才斐然,军机处有章琰一人已足够,内阁几位宰相也颇具城府,皇上谋虑深远,宗室这边,皇上打算派谁坐镇?”
姬冰原淡淡道:“河间郡王、庆阳郡王,再令昭信侯掌着京营,可保京城无虑。”
屈太傅一愣,又忍不住笑:“皇上果然还是皇上,河间郡王如今被你打压,到时候又许以恩泽,怕不是感恩涕零,无论真心假意,也只好勠力为君了,庆阳郡王心底淳朴忠义,又极擅经营,两人互相监督,倒算好。但皇上,这做主的人太多了,虽然互相牵制平衡,却又极容易导致遇大事无人肯做主,贻误军机。”
姬冰原傲然道:“朕若御驾亲征,军需无人敢怠慢,朕昔日能北定中原,还怕区区一个北楔吗?”
姬冰原心想,如今只怕吉祥儿不肯留在京里,这倒是大大头疼。
屈太傅点头道:“如今北楔异动也还未可知,倒不如早些陈列重兵,使之不敢轻易犯之。”
姬冰原道:“是,朕正打算要在九边阅训。”
屈太傅怔道:“您要离京?”
姬冰原摇头:“不,昭信侯代天巡狩,阅示九边军镇。”
屈太傅这才看向姬冰原微笑:“原来如此,皇上原来是为着此事,才特特杀鸡儆猴,给昭信侯立威。”
姬冰原森然道:“不错,大敌当前,岂容宵小猖狂,朕偏要使些雷霆手段,教他们不敢使坏。”
屈太傅松了口气:“倒是老臣白操心了,既然如此,皇上还需早立储君。”
姬冰原道:“太傅不来,朕原本也要请太傅来看看的,明日安王小王孙进宫给朕请安拜年,还请太傅来掌掌眼。”
屈太傅摸了摸胡须:“甚好,老臣年高,正喜欢看活泼泼的小娃娃。”他放了心,便起身告辞。
姬冰原亲自送了屈太傅上肩舆,然后才转回宫,果然看到云祯从里头屏风里头转出来,迫不及待道:“我不留守京城,我要和您出征!”
姬冰原大为头疼:“朕哄哄老太傅罢了,如今且先将立皇储这事和你去巡阅九边这事给办了。”
云祯怀疑地看着他。
姬冰原心知这事他绸缪打算已久,要含糊过去确实有些难,只好先应他:“行,朕到时候让丁岱回来掌京营,好了吧?”
云祯这才喜笑颜开,上前抱着姬冰原的手臂:“皇上可说定了,君无戏言,臣每次听章先生和君大夫说起昔日收付中原之事,都觉得好生向往,只想着能和陛下征战四方,并辔扬镳,何其痛快!”
姬冰原苦笑:“哪有如此好耍?行军起来,日夜急行,到了营地,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尽数磨破,第二日仍然又要骑马急行,说不得还要上战场,这还是有马的呢。更不要说战场上杀人起来,那都是灭人性绝情理,只管咬牙杀去,他们不死,死的就是自己,教朕如何舍得教你吃这样的苦?”
云祯听了也微微脸色白了些:“皇上第一次上阵杀敌……”
姬冰原道:“朕事后吐了很久,一个人躲在帐内落泪,你母亲拿了藿香水来给朕,和朕说了好些笑话,说以前她做山大王的趣事,朕才慢慢好了许多。”
“朕当时也问她,第一次是这样,是不是日子久了,就能习惯了。”
你母亲对我说:“永远不会习惯,日子再久,也忘不了,所以最好以后不要让咱们的后辈们再打仗。”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往往反而不能让他们太静,而是要多让他们寻欢作乐,宰羊比斗,让他们忘掉那些战场上紧张对敌的经历。深夜里千万不要有什么激烈的声音惊扰他们,否则就会营啸,他们会互相践踏,惶恐四奔,以为又回到了那修罗一般的战场,然后昏聩之中自相残杀。”
“你只看到沙场秋点兵,看到千营共一呼,哪里看到那背后的凄凉。”
“古来征战几人回。”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吉祥儿,朕并不希望你真的上战场,不是那些报国豪情,热血沸腾,一将功成万骨枯,上战场,就是杀人,你怕是杀一只鹿都舍不得罢。”
“朕这些年,也不愿意擅杀,就是因为当年杀的人太多了。朕希望你和你母亲所想的一样,在京里,替朕守着京城,守着这天下。”
云祯伸手抱住姬冰原的手臂,脸色虽然苍白,但却仍然坚定:“皇上,您在哪里,臣在哪里,便是修罗场,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姬冰原拍了拍他,心下苦笑,知道始终是拗不过这孩子。
就在新年辍朝前的最后一天,朝廷颁下了旨意,封安王之嫡孙姬怀瑾为清平郡王,养在宫中,入上书房读书,又一连点了几位饱学宿儒进宫,教养清平王,其中屈太傅为帝师,更是令人瞩目。
朝廷震动,但细细一想却又觉得这个人选极妙,毕竟安王一脉与皇上血脉也颇近,又是宗王一族,算得上尊贵。皇上毕竟正当盛年,若是按之前的打算择成年嗣子,一旦为皇储,不能及早传位,反遭怨望。因此倒不如如今这般,择个年幼的慢慢教导,且也未立为东宫,万一若是养个几年,看着不成,倒也还可教他出宫就藩,不至于酿成大祸。
但,河间郡王失了圣心,显然是已确凿无疑了。
因此在朝臣们歌功颂德的贺表中,新年终于开始了。
君聿白也开了方子后,离京回玉函谷了。
君大夫一走,云祯大感轻松,连忙就命御膳房收拾好些好菜,对姬冰原道:“这几日清淡饮食,我感觉每日都饥肠辘辘,好容易君大夫走了,皇上陪我好好吃点儿好吃的。”
姬冰原拿着本书再看,顺口道:“莫要贪食了,仔细君大夫回来针你,你别当朕不知道,今日你和姬怀瑾已吃了不少烤肉了。”
云祯道:“并没想着瞒着皇上呢,不是让人送了烤鱼过去给您了吗?我亲自烤的!我只是想起上次和皇上去爬山,皇上给我烤的鱼肉分外好吃,可惜丁公公不在,我让墨菊弄了来,自己烤了,果然好吃。”
姬冰原道:“罢了吧,南书房里那烤鱼一送来,臣子们全都侧目而视,不知心里怎么想朕呢,朕这圣明天子形象,都被你坏了。”
云祯嘻嘻一笑:“皇上英明神武,谁敢指摘皇上?烤鱼不好吃吗?今晚臣让他们做了好几样新鲜菜色,保管皇上吃得开心。”
姬冰原凉凉道:“朕看你日日和姬怀瑾玩得开心,都忘了还有朕吧?”
云祯道:“臣这不是看他乍离父母,时常哭啼,怕他不习惯,先陪着他玩儿吗?难怪今儿送他回安王府了,原来是皇上吃醋了。”他过去嘻嘻对着姬冰原笑。
姬冰原道:“朕一年到头,就这几日能歇着,皇后不陪朕,还想怎么?等过完年,开春后,你就该启程去九边巡阅了,到时候朕又要久旷宫中,独守寒衾了。”
云祯为着君大夫让他们节制,早已忍得难耐,如今听姬冰原如此随意说几句话,就已心痒难搔。看他手里持着书卷,面容淡漠清冷,宽松衣襟却微微开着,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喉结,早已悄悄挨了过去,贴着他的面容,笑嘻嘻道:“皇上要让臣侍寝,总要让臣吃饱啊,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说完已偷偷亲了姬冰原一口。
姬冰原转头一把按住他,将他抱上腿,笑道:“朕先检查检查你是真饿还是假饿。”
云祯笑得浑身发软:“皇上秀色可餐,真乃稀世珍馔,臣刚才尝过了,果然美味。”
姬冰原正色道:“卿卿既吃饱了,轮到朕消受了。”说完俯身下去,果然深入浅出,时疾时徐,款款将皇后品尝了一轮,两人胡闹至了晚膳时,姬冰原又叫人架起炭炉,亲手又给云祯烤了鱼。
云祯嘴角肿了起来,一边怒道:“等君大夫回来,我告诉他是你不遵医嘱!”一边却拿了烤鱼就啃。
姬冰原笑道:“到时候烤了让他一起吃。”
第123章 云起
江宁走进宫殿深处,脚下长靴蹍着鲜红厚实的羊毛地毯。
元钊抬眼看到他来,从几上拿起一卷羊皮卷,招手唤他:“世子,过来看,雍朝的皇帝居然真的要立嗣子了,他真的生不了孩子吗?”
江宁走过去,单手抚肩,一板一眼行礼:“见过王上。”
元钊挥着手:“不必多礼,都说了叫你不用太多礼了,你没看到他们见我,连腰都懒得弯吗?”
江宁不说话,元钊问他:“问你呢,你不是在龙骧卫待过吗?大雍的皇帝,真的不能生吗?”
江宁道:“不知道。”
元钊沮丧:“就知道你什么都不肯说。”他倒了下去,靠在羊皮靠毯上,一边摸着那柔软的羊毛一边漫不经心问他:“摄政王在做什么呢。”
元钊道:“和太后在商议国事。”
元钊道:“呵呵,太后今儿竟然有空?没和她的男宠喝酒吗?”
江宁一板一眼道:“巫师在祈祝。”
元钊呵呵了声,看着他笑了:“我又没说她男宠是谁,你又知道我说的是巫师了?你怎知我说的不是你爹?”他语声嘲讽。
江宁继续沉默着,元钊看他不说话,觉得有些没趣,凑过去问他:“咱们也去喝酒吧。”
江宁道:“下午还有朝事。”
元钊呵呵笑了下:“朝事关我什么事?他们大可以摆一座木偶在上头当成是我就行了!你爹让你来看着我,不也是怕我惹祸给他添麻烦吗?”
他坐起来懒洋洋:“走吧,我们蹴鞠去,反正人人都当我是小孩子,小孩子可不就好好玩么。”
他起身出来,前日才下过雪,院子里都是雪,他很快叫来了一批伺候他的小侍奴,在院子里蹴鞠起来。
然后谁玩得过江宁?球一到他脚上,就仿佛粘上了一般。
元钊在一旁看他踢得好,不由叫停了其他人:“江宁,你过来踢给我看看,我不叫,你不许停,我看你到底能颠上几个不落地。”
江宁面无表情,一手抛起皮鞠,足尖颠起,啪,啪,啪,不慌不忙,节奏均匀,只看他长腿上下悠闲踢着,一众人等皆在那边替他数:“110,111,112……”,不多时已数到了上千,竟然仍然仿佛还能颠到天长地久,元钊促狭起来,忽然从一旁拿了个抽陀螺的鞭子往那皮鞠抽了一下。
只见那皮鞠滴溜溜被抽飞了起来,直接飞向了墙上,啪地一下被弹飞开,元钊哈哈大笑着,却见江宁长腿紧迈几下,神奇地再次伸足接到了那只金红色的羊皮球鞠,啪,啪,啪,再次回到了那种悠闲的节奏中。
侍奴们全都欢呼拍掌起来,震耳欲聋,元钊有些意外,看向江宁,却见有人在后头怒喝:“如何在此喧哗?!”
元钊转头,看到自己母亲胡太后怒气冲冲站在廊下,身旁跟着的正是披着长发穿着银白色长袍,浑身披挂银饰的巫师,他带着银色半面面具遮盖面容,只露出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犹如秋水生烟,顾盼生姿。
侍奴们全都连忙双膝跪下伏倒在地下,只有江宁仍然还在颠着那皮鞠,啪,啪,啪。
胡太后冷冷道:“长广世子为何见吾不拜?”
江宁道:“王命我蹴鞠不可停下。”
元钊一怔:“停下吧!”
江宁这才将皮球稳稳顶在足尖,摆在一侧,然后单手抚肩单膝跪下行礼参拜太后。
胡太后眉尖一蹙,厌恶道:“果然是奴婢之子,不知礼数,卑贱下流,长广王命你来陪王读书,不是让你勾引王流连游戏,不求上进的!来人!”
几个侍卫从一侧出来躬身听令,胡太后道:“打广平王世子十脊杖!逐回王府,有下次,决不轻饶!”
元钊嘴巴微微张了张,没说话,只见几个侍卫娴熟上前,就地拖翻江宁,解开上衣,将他按在雪地里,一人持着刑杖来啪啪啪挥下,几杖就见了血。
庭院里安静一片,只听到刑杖沉重拍击肉体的声音,每一杖都仿佛打在元钊脸上。
十杖打完,江宁跪在雪地中拜下谢太后罚,胡太后冷笑了声:“滚回去,奴婢之子,不要脏了我的庭院。”
元钊看到江宁跪在那里,蜜色结实背肌上横竖交错,伤口狼藉,血肉翻开,天上飘着些雪,落在他赤着的肩膀手臂上,他仿佛既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冷,对胡太后那些侮辱的言语更是丝毫没反应,眉目不动,脸色平静。
他一言不发行礼后起身,上身裘衣解开散在精瘦的腰间,赤着的身躯高大矫健,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只是站在那里,冰蓝色的眼睛看向人,便带着无形的压力。
胡太后似乎也被他这种冷漠慑住了,一时没说话,只眼睁睁看着他单手抚肩,躬身向元钊行了个礼,才大步走出了庭院,
胡太后莫名觉得自己似乎落了下风,但她仍然转头看了眼元钊:“回去读书吧,奴婢之子,不知进退,野性难驯!你当拿出王的威风来,莫要让他欺到你头上。”
元钊看着胡太后,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胡太后又教训了一通,才转身走去,巫师一直沉默的躬身站在她身后半步,她走后也紧跟着她离开,银饰细碎响,白色衣袍下露出赤着的脚,宛如玉雕一般的脚踝上套着宽松的银镯。
元钊盯着那只银镯,咬牙收紧了下颔的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