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望着那一脸疲态的家人,奴仆以及舍人,他们刚刚才落脚洛阳,如今又要随着自己迁去巴蜀,实在是让他内心愧疚难受。
从刚开始回到洛阳封地时,他并没怕。
想着嬴政对他的免职,不过是一时的,为了秦国的壮大,他必定会迎回他。
所以他才会招贤纳士,款待宾客,就是为了让嬴政看到他的影响力,也算是变相的逼迫他,让他重回朝堂。
可却没有想到嬴政会再次将他迁到巴蜀。
这些日子以来,他终究不得不承认秦王嬴政这些年对自己所存的忌惮了,或许即便是让秦国倒退十年,他也要将他驱除,永不重用,或者,最终的下场比此还要更为糟糕。
吕不韦想到这些心中忐忑不安,担心秦王又下达另一份诏令。
就在他彷徨不安整备行礼再次启程去往巴蜀时,洛阳城中迎来从咸阳而来的使者,说是有秦王密信送到。
府宅之中,约有十多个舍人围着坐于堂上的吕不韦,脸色都满是仓皇不安,而吕不韦双眸茫然无神的看着前方。
司徒杰先是忍不住说道,“君侯,若这密信是一道杀令,该当如何?如今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杀了使者,逃出洛阳离开秦国。”
“是的,我赞成司徒所说。”
“我也赞成。”
约有三四个舍人附和着说道。
而与司徒杰对立站着的司空马却一身不吭,皱着眉头,垂头看着地面。
司徒杰见没得到司空马的回应,有些急切的问道,“司空,你有何意见?”
司空马抬头看向他,摇了摇头道“此事是万不可做的,杀秦使者,就是对秦王不敬,若秦王要追究,怕必是要扣上谋反的罪名,这可是夷三族的大罪。当初相国帮助秦王捉拿嫪毐,就已经做出了选择。而且按照现在我们都是些文弱之人,即便杀了使者,怕是还没出咸阳,就被秦军给包围了。此事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可行。”
“那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干等着?”司徒杰脸上满是急色反问道。
司空马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堂上一直坐着沉默的吕不韦,众人也都纷纷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吕不韦,等待他最后的总结。
吕不韦收回刚刚茫然的视线,看向堂下的人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们不必心急。只希望不论事情最后的结局如何,你们都不可行杀人之举。不然,本相所做的就徒劳了。”
司空马瞧着吕不韦,眼中闪了些泪花,道“相国,你已经想清楚了?”
“如今我已经不是相国了。”吕不韦淡淡的略显荒凉的说道。
第二日,吕不韦亲自派人去请使者过府一叙,即便心里抗拒,可吕不韦不得不笑脸相迎,可等看到来人面貌之时,他的笑脸就僵在了面上。
“怎么?几月不见吕相不认识我了?”芈房笑看着他,瞧着他先前精明的双眸,如今略写颓丧,几月不见,两鬓满是白发。
吕不韦见到芈房很是意外,而更让他意外的是他身后的蒙毅,视线一直在他们两人中间游离。
蒙毅见此,上前拱手道“见过文信侯。”
即便心中泛起疑惑,可吕不韦很快的收拾好情绪,道“昌平君与郎中令能来寒舍,真是荣幸,请。”
而从进门后,有一个强烈的眼神就一直盯着吕不韦与他的舍人,是那般的炽烈,对他们所藏着的都是恨意。
即便吕不韦一直想要忽视,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甩掉,这个眼神就是高平。
高平即便明白身为奴仆,无权插话,但是他却将□□裸的眼神让他们明白,他对他们的仇恨。
厅中早早的就已经备好了酒菜,芈房瞧了眼这满是丰盛的饭菜,笑了笑,而蒙毅却皱了皱眉并未坐下,道“今日,我们是送秦王密信到此,还请文信侯屏退左右,接信。”
吕不韦没想到提出拒绝的竟然是蒙毅,反而昌平君已经坐下了,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芈房瞧此对蒙毅道“郎中令,何必这般呢这些日子舟车劳顿,并未食的什么山珍海味,何不吃完再谈正事。”
“可。。。”蒙毅面露犹豫,此次来他最为重要的事就是保她周全,本来到这吕府来,他就有些不安,如今还要再此吃饭,那更是让他担心了。
芈房笑了笑道“郎中令这般抗拒,难道是害怕吕相在这饭菜中下毒吗?”
此言一出,不仅蒙毅脸上尴尬,吕不韦脸也微微有些胀红,但咬了咬牙忍住了,反而是他身后的司徒杰没忍住道“昌平君,此言是何意?君侯一片赤心款待,竟被这般诋毁。若是昌平君不嫌弃,在下到可先行品尝,来证清白。”
芈房瞧了瞧他,再看向一旁的高平,想起那日搜捕昌平府,他们对她的步步紧逼,以及抓走高平后他所受的苦难,心中就有了些怒气,伸手道“请。”
司徒杰本是随口一说,如今见芈房这样顺口答道,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被气的脸色铁青。
一直站着没有说话的吕不韦,却最终说话了,“你们都下去吧,把这些饭菜也都撤了。”
“可是。。”一众舍人面有担忧之色的说道。
吕不韦对司空马点了点头,司空已经明白,将那些人都带了下去。
屋中一下子就只剩下了蒙毅,芈房,吕不韦,高平了。
芈房见此,道“你们也下去吧,此密信当由我亲自交给吕相。”
蒙毅与高平见此,有些不太放心,而芈房笑道“今日我们能安全到达这里已经说明了吕相的选择,放心吧。”
瞧着两人转身离去的背影,吕不韦终究忍不住道“从不曾见过蒙毅除秦王外有担心过其他人的安全,果然昌平君就是与常人不同。”
芈房笑了笑并没回答他,而是直接从袖中将嬴政交给他的书信放在了桌上。
即便不看此信内容,芈房也大致猜测到了。
吕不韦先是看了眼他,然后才垂眼看向桌上的信牍。
双眸先是伸了伸手,而后又缩了回去,酝酿了许久,才闭了闭眼,吐出一口长气,快速的伸手打开来,不给自己任何退缩的余地。
待得将信中的内容看完,吕不韦的手颤动不止,眼中满是恐惧,哈哈笑道“陛下竟说臣何功於秦,何亲於秦?”
信牍之上短短几句,“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君十万户?君何亲於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徒步蜀!”
芈房没想到嬴政会这般毫无余地的否定吕不韦所做,但是如今他这般落魄苍凉,却是他所想看到的,冷笑的说道“到得如今地步,吕相难道还没明白并不是人人都是你奇货可居的货。从庄襄王,赵太后,碧华,再到黎江,你何曾对他们真心相待过,这些人都不过是你走向权利顶端的垫脚石罢了。而今,君上不过是不愿做你的垫脚石罢了。”
吕不韦听着,那双本是颓丧的双眸骤然闪过一丝冷光,道“昌平君你又何曾不是这样呢?”
“不,我与你不同。”芈房冷笑了,“难道到如今吕相还没有明白吗?除去你,只是为了报仇。”
“仇?本相与你有何仇怨?”吕不韦问完,眼中闪过一眸疑问,“芷阳夫人?”
“不,是我的兄长昌平君。”芈房加重了昌平君三字的语气,待得说完,就慢慢的将自己那隐藏的面皮撕下。
当真实的面容展现在吕不韦的眼中时,他吓的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双目恐慌至极。连椅子都坐不住了,倒地而摊着。
外面的人听到屋里的响声,忙询问。
吕不韦没有任何犹豫的道“无事。”并命令他们下去。
而芈房也淡淡的对在门外的蒙毅与高平说了句“无事”。
等屋内恢复平静,芈房才冷冷的说道“果然做过亏心事的人,反应与旁人就是不一样。”
“你。。。你。”吕不韦抬手指着她,半天,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好久都才说出来,“你为何还活着?”
“为何不能?我活着不就是要看你们如何一步一步的从位极人臣变成乱臣贼子吗?然后一个一个的死去。”
“可是,怎么会?你明明已死?”
“是呀!想你吕不韦应该怎么也想不通吧!明明已经服毒葬身火海的女子,怎么又活过来了呢?”
多年阅历,让吕不韦由刚刚的恐慌慢慢恢复平静,将这些事情前后一想,脑中的答案呼之欲出,“是昌平君?”
芈房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吕相想知道我的兄长是怎么救我的吗?”而这句反问也证实了吕不韦的疑问。
“他做了什么?”吕不韦顺着她的反问,问道。
“他用他的身子护住了我,用自己的□□挡住了那熊熊火焰,临死之前,还为了让我有一个身份活下去,深深将自己的脸皮割了下来,吕相怕是没有见过那血淋淋的没有皮的人脸到底是怎样的恐怖吧。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你,若不是你为了利用我离间嬴政与赵姬的母子之情,让赵姬对我下了杀心,兄长就不会为了救我而死。因为兄长让你的地位受到威胁,所以,你就想了这般毒计。你既然这般看重你的权利,我就要生生将他夺去。”
“竟是这样的原因?”吕不韦喃喃的说道,语气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然想起什么问道“所以当初太后倒戈让本相禁足之事,就是你所策划的?”
“当然,这也不过是你咎由自取,你安排碧华在华阳殿故意怂恿姑母伤害赵姬的两名幼子,我又岂能让姑母白白做了替罪羊。不过是让碧华将实情告诉了她罢了。”
“碧华是本相的死士,必然不会这么做,怕是你早在将碧华送到昌平府时,就剥了他的面皮,换了人去了吧。”
芈房没想到吕不韦如今状态下还能想得这般透彻,微微笑了下道“确实不错,这就是真相。”
吕不韦见他这般坦然继续说道“那陛下是不是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所以黎江才会被逼无奈承认自己设计嫁祸于你?”
“是的。”芈房淡淡点头道。
吕不韦不知为何刚刚混乱的思绪一下就清晰了,而今他也终于明白了如今芈房在此的目的了,缓缓道“那夫人怕是在来之前就想好了对本相的处置吧,是什么?本相定当服从。”
“吕相如此明白,我也不多说了。嫪毐的车裂之刑是他自己谋反所成,而吕相如今自愿一杯鸩酒,是最好的了。”
“不是秦王所逼,是本相心生怕意,有意求死,为保得全家性命,不知夫人觉得如何?”
“吕相如此明白,我也不便多说了。”芈房说完,就慢慢起身抬脚离去。
吕不韦见着他的背影,看着芈房说道“本相如今败了,不是败给了你,是败给了陛下对你的感情。不过,陛下终归是要一统天下的人,而你们最终的结局早就注定。”
芈房听的清清楚楚,但是她没有回头再看吕不韦一眼,因为没有勇气问他,我们的结局是什么?
这就是她心里真正所恐慌的。
吕不韦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