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画面被手电筒的强光晃出一片炫白,镜头直接推向了周未的面部,他没有被蒙眼和堵嘴,乍见强光本能地眯起眼睛向后躲闪,然而背后并没有什么躲闪空间。
周未用力扭开脸,他的脸也被光线晃得苍白,牵出修长脆弱的侧颈。
蒋孝期的呼吸一瞬就乱了,吐纳间都是咸涩的味道,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画面。
周未似乎只闪躲了一下就意识到有人靠近,他转回脸眯眼迎着强光,尽管这样的光线下根本不可能看清对面任何东西,他还是执拗地转回了脸,跟着动了动嘴唇说出一个字:水——
一条林木的手臂从镜头下方伸出去,手里握了一支开盖的瓶装水怼到他唇边。
周未的唇触到瓶口没有喝水,居然扭脸躲开了。这个动作似乎惹恼了林木,他拿瓶的手用力一捏,水喷了周未一脸,呛得他咳起来。
视频停止,也是十三秒,强迫症一般的交易。
所有人立即围绕着这份新证据忙碌起来,视频被降速循环播放,技侦截图进行锐化处理以期能发现藏匿地点的线索,有声音在分析光线折射、分析人质状态……
蒋孝明走到一边打电话,请示上级部门协调联合搜捕行动,安排行动组对目标区域进行地毯式搜排。
“水,”蒋孝期走过来,直接从蒋孝明手里拿走电话,“他们在有水的地方!让你的人先去查那三百平方公里范围内能看到水的地方——”
“什么?”蒋孝明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你确定?”
“确定,之前在墨林我误会过一次他想喝水,给他拿了水,他说,排污渠、湖边、赤尾河……今晚月圆,如果在能反射月光的水面附近,他应该能看得到一些光。”
蒋孝明拿回手机:“各队注意,立即重点优先搜查目标范围内所有能看见水的区域,水库、河流、人工湖、景观河、排水渠……任何一处水坑也不能放过!”
丹旸是内陆城市,加上临水这个条件,搜查范围会缩小许多,能为他们节省出大量时间。
“拘禁人质的地方应该比较狭小,不是房间,更像一个箱体,高度在一米左右、宽度不超过一米,从人质躺卧的姿势推测,箱体的长度不足以让他平躺,所以应该少于一米八。”
“人质开口说话时可见少量呵气,说明环境温度较低,不排除野外藏匿地点。”
“绑匪露出的袖口类似某种工装制服,红蓝两色嵌反光条,应该是他的伪装身份,建议立即排查配发相似工服的物业、保洁、维修等单位……”
蒋孝明听着报告,手绘出一个大致的长方体来。
蒋孝期看着他逐个标出数据,说:“接近一亿现金的体积。”
所以是同一种交通工具吗?“快递车!”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这绝对是城市中最常见、最不容易引人注意的交通工具,可以随意出入各种小区,在任何地点停泊都不会引起过度关注和怀疑!
“闻儿,叫上兄弟们出发!”蒋孝明一马当先,通过队内通讯发号施令,“嫌疑人很可能驾驶一辆快递车藏匿并转移人质,不排除他本身也伪装成快递员身份。一队、二队重点排查区域内临水的、僻静的地段,留意散放快递车辆;三队负责排查所有大大小小的快递公司,确认车辆收存状况;四队负责集结、协调防爆、拆弹和紧急救护,保护非警方人员的安全。”
“嫌疑人挟持一名身体虚弱且夜视力和听力障碍的年轻男性人质,已知他携带一把匕首和爆/炸物,不排除携带枪/支可能,请各单位注意隐蔽,务必确保人质的安全。”
分局院内警灯闪烁,蒋孝期直接坐了蒋孝明的车,守在门口的保姆车随即跟了上去。
蒋孝明丢了一件防弹衣给堂弟:“穿上吧,你们都是我的小心肝儿!谁也疼不起。”
保姆车紧紧尾随,小闻警官试了几次都没甩掉:“蒋队?”
“让他们跟着吧,”蒋孝期说,“到时候应该用得到,我保证他们服从警方安排。”
12月29日,周五,晚11点53分
蒋孝明接到报告,东浚河上游引水渠流经的白杨林发现疑似嫌疑人,男性,身高约一米七七,快递员装扮,上身棉服不正常臃肿,身旁有一辆编号为dy11010399748的倍速快递电动车,目前正在联系该快递公司进一步核查。
“就是他了!”蒋孝明发布定位,在平板上放大引水渠周边的环境地图开始布控。
那是一片位于丹旸东南方向的防风林,后来城市扩张成了一片孤岛,又因修了一条景观河的引水渠被美其名曰“城市绿肺”,实际上非常荒僻。
这两年随着地价不断上涨,呼吁砍伐这片杨林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不少都打着“治理飘絮污染、排除隐形火患”的旗号。
“该区域只有一条南北方向的四级道路,双向两车道,宽度约16米。东边是引水渠,西边有延伸不少于170米的林带,所有车辆停靠在林带西侧道路,人员徒步进林。再次强调,嫌疑人携带爆/炸物、精神状态不稳定且多次逃避法律制裁,是极其危险和狡猾的犯罪分子,我们务必全力保障人质安全,必要时直接击毙!”
渐渐入眠的城市中,若干条路网上的不同车辆朝着同一个目标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那张无形的网开始收紧了。
刑警们的身影鱼贯穿过冬日萧索疏朗的白杨林,像来自远方荡涤污浊的风,终将肃清每一个阴暗角落。
已经迫近到肉眼可见的距离,小路正中,林木立身站在快递车旁,像一截被削去树冠的枯朽树桩,至死也未能在这片土地上扎下稳固的根基。
他敞开的衣襟里露出绑缚在身前的炸/弹和引线,起/爆器被他握在举起的左手中。
“不要开枪,他离人质太近了,”蒋孝明在通讯里沉声部署,“照计划老郑先上去聊聊,拆弹确认下安全距离,其他人原地待命。”
郑队压根儿没配枪,举起双手就上了,他在以前行动中受过伤,走路有点瘸。
“林医生,今天挺冷啊,你要不要打开车门给他加点衣服,别把人冻坏了,我这儿还有热水和吃的……”
林木仰头看了看天空,雪果然越下越大了,他应该快点带小融回家,小融喜欢窝在暖和的壁炉前看雪。
他扬了下手中的起/爆器:“带她来,我不和任何人谈判!”
蒋孝明耳麦中传来专家反馈:“目测是一组自制黑火/药爆/炸物,伤害范围应该在60到90米之间,安全距离120米,明火、高温、撞击、震荡均易引爆。小心他手上的压簧起/爆器,一旦他松手或脱手炸/弹就会立即引爆。”
“所有人,后退到安全距离以外。”蒋孝明下达指令,“狙击手不要动,暂时负责观察。”
随着蒋队的命令,手持防爆盾的刑警集体退后。蒋孝期也被遮挡在护盾后面,由专门负责盯着他的小闻警官拖着胳膊向后拉。
小未,他的小未就在他面前,他却无法触碰到他……前一晚在诊所走廊里那种咫尺天涯的无力感又深深将蒋孝期浸没,冰得他浑身颤栗。
他握拳,攥住小未留给他的光,他得用他们的光魔法帮他破除黑暗、驱散严寒!
几个人在护盾和刑警们的遮挡下蹲成一圈儿,那群用手机照亮,蒋孝明用树枝在土地上画出示意图。
“按照刚在车上商量的办法,我们首先需要将林木引开,至少让他远离快递车100米以上,这样绕过去潜伏在水渠旁边的同事才能突上来实施解救。现在比较麻烦的是,怎么能把人安全引开这么远的距离?他太紧张也太谨慎了!”
“他刚才一直抬头看天,”蒋孝期说,“我猜他可能不断在出现幻觉,比如天上下雨下雪下花瓣儿。他既疲惫又紧张,附近的可视条件也比较差,这种时候如果让栀子假扮魏乐融他未必能够分得清楚,只要距离足够远。”
蒋孝明纠结地挠下巴:“用黄栀子引开他,黄栀子会比较危险,万一被林木靠近……”她就死定了。
“靠不近!”黄栀子拢了一下jo特意帮她做的假发,里面还细心地加了银色发丝,妆容也是精心化好的,不细看有七分相似。
她豪迈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脱掉厚底内增高的靴子扔到旁边紧了紧毛袜子,“《校花校草》第二季都没看过吗?我可是大学生运动会那期的大满贯王牌选手!跑赢林老头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太小意思了……哎?我在你们队伍里就没有几个硬汉粉吗?那今天必须不能放过这个圈粉的机会!”
蒋孝明还要质疑,蒋孝期直接用手指在示意图的小路上画了一条横线:“你们可以在这里拉一道绊马索,只要林木离开车子足够远的距离,栀子也只需保证不在这之前被他接近,可行吗?”
可行!不仅可行,而且有点儿狠!简直是要直接放林木烟花的节奏。
那边谈判已经进行不下去了,蒋孝明立即部署。
花菲警官跑过来,把运动鞋脱给黄栀子:“脚比你大一码,鞋带绑紧点儿,总比你光脚跑要强。还有,我是你粉丝,这鞋签了名再还我哈——”
黄栀子穿好鞋,脱掉身上的长羽绒服,里面是和魏乐融视频中同款的素白长裙,她热身一般原地跳了几下:“没问题!加油!”好像是在拍摄什么综艺节目的现场而不是在玩命。
“小融,”林木几乎是在黄栀子的身影在刑警之中闪了一晃的第一时间就捕捉到她,进而全部的目光都追随在那一袭白裙的女孩身上。
他垂落举着引爆器的手,缓缓向黄栀子出现的方向挪动了一步,又一步,所有人的心都被他的动作牵引。
黄栀子像冬日林中穿梭的白/精灵,很快向北离开警力集中的区域,继续向远离快递车的方向移动,她不时转头向林木招手。
狙击手的目镜中,林木苍老枯槁的面容像是一瞬间鲜活了,他露出笑容,眼底洇着温柔的热泉,如同干渴的旅人追逐绿洲般挪动脚步向黄栀子的方向追过去。
黄栀子已经跑上了柏油小路,心头暗自一松:越野神马的真不是她的强项,公路赛就包赚不赔了!
“林——”她还十分入戏地给自己加了句台词,喊出口才想起来魏乐融的嗓子已经坏了,吓得她提着裙摆撒腿就跑。
“小融……”林木踉跄着追了几步,不知是他双腿冻僵了,还是乍见这么活泼的魏乐融惊呆了,竟然追得有些犹豫。
他的小融又在大雪中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洒在沉默的白杨林里,催开了一树一树的飘絮,雪片似的漫天飞舞。
小融,这样的小融是那么健康、明亮……这是他最初爱上的那个小融,她终于回来了——
如果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林木想,他还要把小融拖进他阴暗潮湿的地洞里,让她陪着自己一起不见天日地腐烂掉吗?
他,那么爱她。
蒋孝期和潜伏的刑警一样,几乎是一寸一寸地计算着林木和快递车之间拉开的距离,5米,10米,25米,50米……
仿佛是众人集中的意念在拉动那每次增加的一分一毫,再远一点……再一点就可以了。
林木突然停住了脚步,雪好大,迷湿了他的双眼,淹没了他的膝盖,让他举步维艰,上天也不想让他再追下去了,他的小融走远了。
小融,谢谢你来送我;小融,你自由了——
距离快递车不足60米外的林木站定,他的衣摆缝隙突然透出飞快闪动的红光,不知是谁在嘶声大喊:“隐蔽!全体隐蔽!”
那一瞬,蒋孝期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他猛地挣开拖住他的小闻警官,冲破挡在身前的护盾,向着小路上孤零零的快递车飞奔过去。
小未,他的小未还留在爆炸范围内,他不能丢下他……小未,等我啊——
紧随蒋孝期之后,那群身披一张防爆毯也冲了出去,像个暗夜里掠出森林的大蝙蝠。
12月30日,周六,凌晨0点21分
轰——
热浪裹挟着巨响传来,小路上火光冲天,午夜寂静的白杨林被涂上血色,干枯枝条簌簌颤动,不知是什么的碎片如雨点般落在钢铁护盾上劈啪作响。
刚刚跑到路边的蒋孝期被那群一个虎扑摁在身下,防爆毯劈头盖脸遮下来,收窄的视线中,他眼睁睁看着那辆快递车被气流的巨力掀翻,沿着小路滚了整一圈才侧滑着撞停在路旁的行道树下。
“小未!”蒋孝期踹开那群从毯子下爬出来,周遭响起嘈杂的人声和车声,各种光影闪烁、呼喊四起。
他的视野剧烈倾斜晃动,口鼻间都是泥土的腥锈味,全凭意志支撑着踉跄到快递车旁。
快递货箱的车门摔散了,斜挂在旁边,一双染着凝固鲜血的脚从车门滑出来,被捆扎带勒缚的伤口处汩汩冒出新的血液。
这画面的冲击力远比他在案卷中看到的照片要强烈千百倍,蒋孝期的心脏剧痛,那是一种心情映射在身体上真实的痛感。
蒋孝期跪下去,将周未从货箱里抱出来搂在怀里,他好凉,整个人没了温度似的,冻得蒋孝期的心脏也要跟着裂开了。
他错过了他十岁的那场劫难,他终于把那个虚弱无助的孩子也一并抱在了怀里。
警察和医护围上来,他们七手八脚剪断了束缚周未的捆扎带和胶带,呼叫救护车靠近。
“哥,”周未呻/吟着发出沙哑气声,“我在等你——”
“我知道,”蒋孝期的喉咙被湿热的泪梗住了,他轻轻拨开挡在周未脸上的乱发,俯身将一个轻柔绵长的吻印在他渗血的唇角,“我来了——”
咔嚓!现场取证的实习小警察手一抖,相机真实记录下了这说不好是留证还是留念的一幕。
“拍得不错!”蒋队走过来,拍了拍冲锋衣上的土,又拍了拍小警察的肩膀,“回头你把这张照片拷贝一份卖给蒋总,他应该舍得出个好价钱。”
一群铁血直男围观吃瓜,个个不忍直视的表情,没等蒋队催促就都主动闪人找活儿干去了。
黄栀子已经跑了回来,套上羽绒服和那群一起蹲在旁边围观。
“你百米多少?”
“不知道,反正上学那时候能跑过我的男生一个猪蹄儿就能数过来。”
那群掰了掰手指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下次咱俩试试?你是女的,让你三步。”
“好说!”黄栀子一巴掌拍了那群一个屁墩儿。
周未右臂垂着一个别扭的姿势,蒋孝期抱他时稍一动作就让他疼得哼出来。
蒋孝期不敢再动:“哪里疼?”
“脱臼了,肩膀。”那群说。他犹豫一下没忍住,蹲着向前蹿咕一步,托起周未那条胳膊一拉一转,咔嚓。
“啊呃!”周未被掰得叫出声,跟着更是哼哼唧唧哭出来,他这一哭反而比刚刚多了许多活气儿,右臂也能稍微活动了。
蒋孝期爆瞪那群:“你去送栀子回家!”
救护车绕过来,蒋孝期将周未抱上去。
等在里面的段医生大略看了一眼,检查了蒋总重点关注的右臂:“嗯,没有骨折,脱臼的复位手法挺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