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景轩结婚,曾经轰动一时,而这次和沈月眉的复婚,再次成为特大新闻,简直闻所未闻。那个年代的上海滩,不少夫妻离婚,多数是嫌弃家里包办的封建妇女,才离婚新娶时髦小姐。十里洋场的上海,复婚的几乎绝无仅有。
尽管韩景轩刻意低调,到底还要在报纸上发表声明,口口相传,还是有很多人知道了,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熟识的朋友们对他们的故事津津乐道,韩景轩从娶了沈月眉到现在,一直是上海滩上流社会风花雪月的焦点,婚前他便得无数红颜垂爱,他为沈月眉而毁约钱海露,他婚礼上到访的众位情妇,他离婚后又不计前嫌照料生病的前妻,最后两人复合,真是一波三折。
韩景轩的朋友纷纷调侃他,我们和你差不多同时结婚,孩子都快上学了,你小子又结婚了,还是同一个人,这么多年不都浪费了吗?韩景轩悔不当初,连说应该早点要个小孩。
韩景轩知道,婚姻不是一种形式,而是一种承诺,是双方承担责任相互照顾的一种神圣的结合。他的大手牵着沈月眉柔软的小手,走过树影斑驳的山间小路,走过苍松翠柏。他们站在山顶上,风很大,沈月眉的衣襟被风吹起,像个衣袂飘飘的仙子。青山绿水之间,面对最美好的阳光,看着沈月眉闪闪发亮的眼睛,韩景轩亲吻她的双唇。
在他看来,无视繁文缛节,回归最最自然的仪式,这是最最神圣的婚姻。在暴风雨即将席卷全国之际,在战争的铁蹄即将踏遍每一寸土地之前,他希望把这一片纯洁的净土,镌刻在他和沈月眉最美好的回忆中。
晚上,桌上燃着红烛,跳跃的烛火温暖了房间,也温暖了人心。有韩景轩陪伴在身边,沈月眉不再惧怕黑夜,灯不再成宿成宿地开着了。两人躺在床上,沈月眉枕着韩景轩的胳膊,说道:“这就是结婚了啊?”
“是啊,这就是结婚了,眉儿,你结过婚的。”
“你知道我都忘了,还有很多事情我还不懂。”
“没关系,”韩景轩侧身看着她,说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我会一件一件教给你。”
沈月眉回头看着他,问道:“人家说,结婚以后,睡在一张床上就会有小孩的,是吗?”
韩景轩想到他曾经痛失的那个孩子,那是他的错,他心里隐隐作痛,那孩子要是活着的话,现在也快该上学了。韩景轩轻轻用手背摸了摸沈月眉的脸颊,说道:“不一定会马上有,不过,以后一定会有宝宝的。你这个大宝宝就够我累心的了,千辛万苦才把你带大,又要添个小宝宝。”
沈月眉笑了。
韩景轩抱着沈月眉坐在床头,无数往事出现在眼前:
那个时候,还在北京,他和朱柏君交好。朱柏君来到他家里,问他,那么多红颜之中,就没有你真心喜欢的吗?韩景轩站在二楼上,喝了一口酒,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沈月眉携着玉璧的手走过,她没有注意到楼上一身戎装的韩副官,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那一次,沈月眉坐在树下看书,忽然感觉身后一阵亮光,她吓得猛然站起来,看到了韩景轩和曹晓曼正依靠在二楼的栏杆上。韩景轩佯装在拍摄樱花,其实则把沈月眉的身影映在了相机的底片上。拿着那张相片,他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忽然提笔写下:“她是我的姑娘。”
那次,沈月眉和陈振中相约见面,韩景轩跟踪而去。离开时,他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隐约觉得那人有点脸熟。韩景轩回到将军府后,呆呆地站在窗口,想着沈月眉那张挂着泪珠的笑脸,忽然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自后门进来,正是刚刚撞见的那个人,韩景轩猛然明白了,他是吴将军派去监视沈月眉的人!
韩景轩知道,吴将军最恨背叛他的兵和女人,他不想沈月眉受苦。他赶紧出去,拦在那个人面前。
朋友家里,韩景轩拿过烙铁点上烟,若无其事地抽了一口,懒散地说道:“无量大人胡同34号,知道是谁家吗?那里住着一个老母亲,三个男孩两个女孩,这家的男主人要是死了,他们可怎么生活呢?”
那人吓得鬼哭狼嚎,说道:“求求你放过我,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吴将军派你去干什么了?”
“派我,派我,监视六姨太。”
“那你看到了什么?”韩景轩说着,若无其事地拎着烙铁晃悠,晃得那人胆战心惊。
那人吓得屁滚尿流,脸挤成了一个核桃,说道:“我看见,我看见,她和一个……”他猛然反应过来,嚎叫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呀!”
韩景轩笑了笑,放下烙铁,拍拍他的脸,说道:“这就对了嘛,记住你说过的话,要是你敢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我就把你眼珠子烫瞎了。滚吧!”
那人回到将军府,换上戎装出来,吴将军问他,六姨太有什么不轨行为吗?他心里嘀咕道,不止私会小白脸,你身边的人还打算吃窝边草呢,嘴上说道,当然没有。
他帮沈月眉挡住吴传庆的质问,一时间不顾及可能引火烧身;雨夜里他回来,看到她被吴传庆罚跪在雨中,冻得瑟瑟发抖,他为她撑起一把伞,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的;军营里,沈月眉醒来,他掀开帘子走进来,走近她,他内心抑制不住幸福的狂跳,表面上却云淡风轻;他们停留在北平,沈月眉惦记着陈振中,他真是嫉妒;他发现自己对沈月眉的感觉越来越不一样,朱柏君一语道破:天下女子千千万,你偏偏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阳台上的毛衣还在随风飞舞,这是一件有故事的毛衣,上半截是沈月眉织的,还没织完,真相大白,沈月眉一心想离开他,后半截,是沈月眉失忆之后,凡柔织完的。这会儿,沈月眉歪倒在他怀里,已经睡着了,韩景轩给她盖好被子,看着夜幕下随风起舞的白色毛衣,陷入回忆中:
他记得自己坚定地对朱柏君说:“我要带她走。”
“然后呢?”
韩景轩的眼睛熠熠闪光,说道:“我要娶她。”
朱柏君吃了一惊,他以为韩景轩是那种不愿意被婚姻束缚的人:“你疯了吗?”
“我没疯,为什么我不能娶她,就因为她曾是吴传庆的六姨太吗?”
“你明知道她爱着陈振中,她是个一根筋的姑娘,是不会任人摆布的,你这样做,她是不会爱你的。”
韩景轩说:“我承认我有私心,可是我和吴传庆是不一样的,我娶她,不是要占有她,我是想照顾她,保护她。陈振中要是能保护好她,至于把她弄得这么惨吗,他不合格,就需要有人来代替。我要让沈月眉享受到最好的生活,不仅衣食无忧,有人疼有人爱,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她想做什么我都会成全她,我要她成为一个公主!”
韩景轩记得,那时,颠簸在海上,船舱里,只有他和晕船昏睡的沈月眉,他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眉,我爱你。”
……
……
一个月前,我陪伴爷爷和奶奶回到中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澳大利亚生活。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想要回到故乡。可是没想到,才回来不到一周,奶奶就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那是1994年。
我和女友凯西来到爷爷在上海的旧宅,宅院里有一座玻璃房子,凯西看到的第一眼便惊呆了,玻璃房子四周都是花草,打开五颜六色的灯,简直像一座空中花园。我看到历经几十年风雨已经有几分陈旧的牌匾:沈园。
这里竟是一个画室,四周都堆满了画,桌上有国画,水墨山河,旁边的画架上是油画。这些画,有的非常漂亮逼真,有的则略显稚拙。
我看到的第一幅,靠门放置的画,是一副爷爷的肖像画,我花费了好大力气,从歪歪扭扭的题词中看出,画的竟然真的是爷爷。我想起爷爷告诉我,当年奶奶刚刚开始画画,把他的画像送给他,他说,你把我画成这样确定我会收吗?
第二幅画,湛蓝的天上飘着一个风筝,绿油油的草地上,风筝线的另一端,却是两个黑影。
“格瑞斯,你快看,这里有一副同样的画。”凯西兴冲冲地拿过一幅画来给我看,我一看,果然,湛蓝的天上飘着一个风筝,绿油油的草地上,风筝线的另一端,却不再是两个黑影,而是年轻时的爷爷与奶奶。
我更喜欢那幅海边的画,壮阔的海边,高大的爷爷牵着他的大狗毛毛,娇小的奶奶牵着她的小狗球球,那是两人年轻时的背影,站在金黄色的海滩上,海浪漫过他们的双脚,尽管是背影,却似乎可以站在画纸的另一端看到他们的笑脸,心里感到很温暖。
还有一幅很大的画,用布遮盖着,我知道爷爷不喜欢别人乱动他的东西,于是很自觉地没有看。
“这些都是你奶奶的画?”凯西问道。
我说:“是的,你知道奶奶的第一个美术老师是谁吗?”
凯西说了几个她知道的画家,我说:“都不是,是精神病院的一个女病人!”
凯西说我捉弄她,拿她开心,她根本不信,天地良心,爷爷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说:“奶奶年轻时头部受伤,语言上受到一定影响,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用画画来表达内心。”
凯西看着手里的画,轻轻抚摸着,说道:“真漂亮,多么丰富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