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疼爱皎皎,但他不知道折寒已经是心魔缠身、无法自拔的折寒,不再是那个体贴温和总是带笑的青年。
柴泰不肯放手,折寒只好杀了他。
当他杀死这个看着自己长大,曾经毫不留私指点教导自己的长辈时,他眼前浮现出皎皎的面容,其实他已经快要忘了自己过去是什么样子,凤凰神功越练越会失去情感,到了瓶颈期才会一次性全部爆发,看着手上的血,折寒仓皇后退,柴泰死时,连眼睛都不曾闭上,折寒却不敢与他对视。
这份不敢置信,很快化作了平淡,他的神功又精进了一层。
啊,杀了就杀了,又能如何呢?
他不仅要杀了柴泰,还要杀了能威胁到自己的姬无病,那人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将江湖中排得上名号的高手全都撂倒的狠角色啊!
折弋死后,皎皎外出寻找折寒,姬无病便留在无尘岛上,终日喝喝酒吃吃肉,晒晒药草,等皎皎回来。
他看到折寒时,其实并没有多么惊讶,就问了一句:“回来了?”
折寒取下面具,那张脸上遍布着蜈蚣般的疤痕,十分可怖,将俊美的容颜彻底毁去,不仅如此,他身上也到处都是伤疤,折弋将他从岛上丢下海,他也不知自己是怎样顽强活了下来。
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好隐瞒?有些事不要皎皎知道,但折寒已经变成这副模样,又何必瞒着?他已生心魔,折弋的所作所为,彻底将这个孩子毁去了。
天下第一,要这个名头又有何用?
姬无病翻着面前的草药:“柴泰死了,皎皎哭得很伤心,她不信是你杀的,要亲自问你。”
“嗯。”折寒沙哑地说,他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一张嘴,才发觉声音变了这么多,“是我杀的。”
“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也杀了你。”
姬无病看着这个曾经的臭小子,性格那么好,无论他怎么为难欺负,都温温柔柔蹲下来背他,可现在这孩子已经面目全非了,认不出了。
“你想知道什么?”
折寒的唇动了动,姬无病笑起来,“你想知道折弋究竟为什么收你为徒?”
这还用问吗,折弋那老小子可从来不是什么大善人,他为何要在难民中独独救了折寒,又收折寒做徒弟?自然是因为折寒根骨奇佳,有承载他心愿的价值。
折弋还年轻时,醉心武学,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在娶妻后,着实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直到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弱,也丧失了雄心壮志,甚至连凤凰神功的两层功力都使不出来。
若要当天下第一,便要斩断一切情缘,折弋却不舍得杀死妻子,直到他生出心魔,回过神来,妻子已气若游丝,姬无病便是当时遇到他们夫妻二人,他与折夫人有旧,为了救她,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你当折寒为何叫我一声姬兄?老夫也不过比他大了一个月。”姬无病眯起眼睛哼笑,“这逆天改命救人之术,我刚教给皎皎,为了救人,便要苍老至此,可我比折弋好多了,我不后悔。”
原本折夫人少说还能再活个十来年,可谁知她怀孕了,又一定要将皎皎生下,她这条命本就是姬无病费尽心血救下来,怎么可能还撑得起一个胎儿?
折夫人难产而亡,姬无病还以为折弋会发疯,谁知这人从此变了个性格,不曾想,一切都是伪装。
折弋临死前说自己后悔了,他后悔当初没有亲自杀死妻子,也许那时候他动了手,如今成为天下第一的便是他自己,而无需把自己的愿望,付诸在折寒身上。
“明白了吗?你也好,皎皎也好,都是折弋手中泥偶,捏圆搓扁,你知道要怎么做才对吗?”姬无病大剌剌地说,“留下来,放下过去,跟皎皎成亲,生他十个八个大胖小子,带着胖小子们一起来给折弋那伪君子上香,气得他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这才是——”
他闷哼一声,折寒却慢慢将面具戴上,姬无病不会武功,但他擅制毒,之所以说了这么多话,只是为了拖时间,让折寒受制,逃不走了,皎皎回来自然就能看见他。
可折寒早就上过当,如何还会栽倒两次?
他已经不是曾经的折寒,折弋将他变成了魔鬼,凤凰神功扰乱了他的心神,姬无病却还当他是那个傻小子。
折寒扶住了倒在自己面前的姬无病,面无表情,眼神冰冷,杀了柴泰之后才发觉,其实杀死那些曾经有过情谊的人,并不算什么,而杀死这些人所带来的,是突破性的强大。
活着已经没有了意义,可天下第一,折寒也想要。
师父得不到的,他要得到。
至于皎皎,早在他被折弋刺穿心脉时,彼此之间便已注定要成陌路。
折寒离开无尘岛后,开始热衷于向那些高手挑战,排名在前的高手们无一不被他击败,一开始他只打败他们,不对他们动手,可后来,他都会干脆利落地杀死对方,武林中人从一开始对他的觊觎与敌意,到变成深深的忌惮、恐惧,甚至称他为大魔头,要讨伐、围剿于他。
这一战,折寒以一人之身,诛杀各大门派总数千人有余,正式成为了数百年来第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他心中澎湃着杀意,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鲜血来抚慰,这一刻,他彻彻底底将皎皎忘记了,她不再是他心爱的人,不再是他疼着养大的小师妹,直到折寒无意中吃了一块糖糕,才骤然响起幼时那拎着小花篮,与他分享糕点的小姑娘。
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样软弱的想法,只维持了片刻,身后陡然传来一道掌风,坐在山谷之中的折寒偏头躲过,心头微惊,如此深厚的内力,便是柴泰折弋也不曾有,是谁?
他猛地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出现了三位老僧。
他们身着灰色僧衣,慈眉善目,折寒缓缓取过边上的面具戴上,“来者何人?”
这三位乃是少林寺辈分极高的大师,名为戒嗔、戒怒、戒痴,据说每人岁数都有百岁以上,功力深不可测,常年坐于藏经阁修炼佛法,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上一次他们出山,还是乱世,枭雄各自为营,却害苦百姓,三位大师因此走出藏经阁,自那之后,又是快二十年不曾出现。
没想到居然还活着。
方才那只是一道掌风,已让折寒目露冷意,这三人乃是自幼便一起修行的师兄弟,每个人拿出来都是绝对的强者,更何况是三人联手?
折寒再厉害,也难以与之匹敌。
他一般是不用武器的,说来讽刺,迄今为止,折寒的武器还是折弋为他打造的那把袖中剑,他自离了无尘岛之后,未尝败绩,就连上一任武林盟主柴泰,与任意操控他人性命的怪医都死在他手中,那些所谓的一流高手,更是不堪一击,折寒变得傲慢,他不再是那个看到断腿的小鸟都会妥善照顾的少年,他已经不将旁人的性命当回事了。
所以会失败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三位大师联手,折寒毫无抵抗能力,他的凤凰神功练到了第六层,久久不动,戒嗔大师一掌将他打入山崖,慈眉善目,口念阿弥陀佛,却道:“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施主心中尚有执念不曾放下,何苦如此?”
“阿弥陀佛。”
他们没有杀折寒,也不会造杀孽,三位大师想要将折寒带会寺里,让他日夜听禅念佛,兴许能洗去他心中恨意与戾气。
可折寒宁死也不肯听从,眼见他只剩一口气仍旧执迷不悟,三位大师长叹一声。
活不了了,这人,还是任他自生自灭,消散于这天地之间吧。
弥留之际,折寒心中充满了不甘,他似乎能够理解师父为何会有那样的心情,就这样输了,就这样被打败了,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人人都想成为天下第一,若是今日就死在这里,他还如何做天下第一?那三个和尚……
为何会如此?
若是他早将凤凰神功练到第九层,若是早已练成,不求羽化登仙,但求雪耻,将那三个和尚杀了!
凭借这股子不甘死去的意志,折寒昏昏沉沉,只觉得有人为自己擦身喂药,他在心魔中苦苦挣扎,面前又不停浮现出折弋的面容,冷酷又无情,似乎对他充满了失望。
不,他会是天下第一,他一定会是天下第一!
折寒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个非常纤细的背影,他试着动了下手指,发觉身上那股剧痛已经消失无踪,那纤细的背影转过身来,面上却戴着折寒的面具。
她是谁?
折寒认不出来。
他已经认不出皎皎来了。
皎皎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很高兴:“嗯,师兄的烧已经退啦,再养一养,一定会恢复健康的!”
折寒宛如看着陌生人一般看着她,他们……多久没见了?从那年她与姬无病去采药,他被师父刺中心脉丢下海,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皎皎……是皎皎。
皎皎给他把了脉,又给他端来了药,一口一口喂着他,折寒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心中又生出那种奇怪的感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只有看到皎皎才有,所以他才总是躲着她。
皎皎自顾自道:“等师兄好了,咱们就回岛上吧,杏花又开啦,今年结的杏子应该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苦了,还有啊,我之前给师兄采的药已经晒好啦……”
她还像那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一张嘴叭叭叭,总是有无数的话要讲,可这一回,折寒没有再回应,也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她说。
皎皎喂完了药,探身到床里,想将另外一床被褥抱走,结果突然心口一阵剧痛,她拿不住那被子,整个人无力地倒下。
折寒面无表情地接住了她,上一次抱她是什么时候,他不记得了,正如他有多么爱她,也不再记得。
面具下,皎皎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这双眼睛如此美丽清澈,却渐渐失去了灵魂。
斩断情缘,舍弃一切,才能练就神功,成为天下第一。
折寒抱着皎皎,她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睛,有一滴泪水自面具下流淌,落在了折寒指尖,烫的惊人,似乎将他冰冷的灵魂都烫的剧痛。
他低下头,颤抖着取下了皎皎的面具。
本该是如花似玉的姑娘,肌肤娇嫩,吹弹可破,面具下的人脸,除却那双眼眸外,却皱纹密布,苍老不堪,仿佛老了几十岁。
折寒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落泪。
第1053章 第九十七片龙鳞(七)
杏花纷纷, 折寒背抵着一株杏树,长睫微颤,一片薄如蝉翼的刀刃,此时此刻将将没入他心脉, 倘若他是个普通人, 应当已经死了。
可他不是普通人。
又倘若他是原本的他, 此时此刻, 当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可他不是原本的他。
那没入心脉的刀刃并没有对折寒造成任何伤害,面前是面若金纸的折弋,折寒对他没有了敬, 自然也没有了恨。或者说, 在荒海归墟那不知过去多久的时光中,除却爱, 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折寒伸出手,抓住了折弋的手腕, 他仿佛察觉不到疼, 只是问:“师父,你一定要杀我吗?”
折弋似是没想到都这种时候,折寒还能表现的如此冷静,他愣了一愣,只觉得须臾间, 这个徒弟, 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徒弟了。
这一次, 折寒没有给对方再次将刀刃刺入自己的机会,已经够深了,没必要再往里刺入了, 他也不想再一次被丢到海里,他这张脸生得很好看,皎皎常常看着他走神,折寒希望自己在她面前总是好看的,不要再是那张疤痕遍布的面容,以至于他常常需要戴着面具来掩饰自己的丑陋。
他不是害怕被人看到,他是害怕被皎皎看到,也害怕被她认出来。
“师父不必回答我。”折寒轻声道,“我早已不需要你的回答了。”
他说着,缓缓将心脉处的刀刃取出,犹记得这伤十分重,他又在海水中泡了不知多久,若非被好心人所救,他怕是早已死了,可上天注定他不会死,也许这就是已经决定好的命运,他曾经无法更改,现在他决心要改变它。
折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受了折寒一掌,他吐出一口血来,惊讶地看着这个瞬间有了巨大转变的徒弟。
“师父。”折寒丝毫不在意心口的伤,似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他朝折弋伸出手,“不管你想要什么,在皎皎面前,都请你安分守己,不要做出任何让她伤心的事情,否则……”
他微微垂下眼眸,“你不会想要知道,我会怎么对你的。”
说着,他主动抓住折弋的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折弋还想杀他,可不知为何却浑身无力,竟是被折寒废去了武功!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折寒,折寒眉眼冰冷,与那个青涩温柔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明明在这之前他还非常腼腆,对自己的出手不敢置信,为何现在却?
折寒没有解释,他不认为自己有跟折弋解释的必要,从这个人将刀刃刺向他,任意决定玩弄他与皎皎的人生开始,他便不再认这人做师父,对他全部的敬意与爱意,也都烟消云散了。
岛上的仆人一见折弋伤重,都吓了一跳,折寒虽然是折弋弟子,是主子,但他性格温和且友善,面对仆人们的疑惑,折寒轻轻一叹:“师父过于醉心,因此走火入魔,怕是要在床上休养很长一段时间了,烦请各位立刻通知皎皎,让她带着姬老前辈回来看看,说不定还有救。”
岛主是个武痴,这事儿所有人都知道,谁都没有怀疑折寒。
外出采药的皎皎一听说爹爹出了事,着急不已,船刚停到码头,她便跳了下来:“师父我先走了,您快点过来啊!”
姬无病在后头气得蹦蹦跳:“没良心的臭丫头!有了爹爹忘了师父!你走那么快,师父怎么跟得上?!”
他不会武功呀!
皎皎刚踩到地面,便看见了面前的折寒,在她看来,师兄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一身黑色衣袍,清俊温柔,一路上皎皎都提心吊胆,可是在看到折寒的瞬间,眼泪便落了下来。“师兄……师兄!”
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折寒的腰,折寒像是愣住了一样,过了许久,才缓缓、缓缓抬起手,试探着、僵硬的,完全生疏的,反手抱住了皎皎。
皎皎埋首在他怀中痛哭失声,折寒轻轻摸着她的长发,是娇嫩如花朵一般的皎皎,是活生生的皎皎,是他心心念念,死后也不能忘却的皎皎。
“没事儿的。”折寒声音沙哑,“别怕,有师兄在呢,师父不会有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