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澹近来用的清淡,一份清汤,一份青菜,小半碗米,这些还时常用不完。今日仍旧如此,用了寥寥几口便放下碗筷。千里马叹了口气,朝存善摆手:“撤了吧。”
存善带人撤了碗筷,退出之时听云澹唤他:“存善。”
“奴才在。”
云澹想问他荀肆可写信给他了,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即便写了又能如何?不过证明在她心中存善都比自己重罢了。
她走之时说了那么多狠话,每一句都狠狠扎在他心上,她不喜欢的皇宫、子女、他的千帆过尽都是他无法逃脱的命运,他的那点可怜的真心在她面前不值一提。即便到了那个时候,他仍无法对她说出狠话来,也只有那一句不必再相见,是遂她的愿,也算放过自己。
即便如此,还是想她。空荡荡的皇宫,无论看向哪儿都是她。云澹心底不存一丝奢望,只是绝望的想她。
外头飘起了雪,静念进门之时拍了拍肩上的落雪。
“下雪了?”云澹问他。
“是,下的很大。今年的第三场了。今年的雪比往年多。”
“出去走走吧。”云澹起身向外走,千里马忙撑了伞跟了上去。云澹径直朝外走,上了宫墙。又见宫外那个烟火人间,炊烟袅袅蜿蜒而上,三声两声犬吠,永安和边的红灯笼映的河面通红。
这人间真好,只是身边没有她了。在她心中,京城的雪太薄太浅,留不住她。
云澹站在城墙上,这些时日空荡荡那颗心这会儿愈加无处安放。她过的可好?可会偶尔想起他?
就这样站着,站成了宫门口的石狮姿态。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星儿。”
云澹回头,看到舒月站在风雪中。接连数日不言痛的人,这会儿终于是崩不住了,只唤了一句“母亲”,泪水便涌了出来。
舒月心痛死了,上前轻轻抱住他,手在他肩膀拍着:“哭吧,不丢人。”
云澹觉得委屈。他对荀肆捧出了那颗心,不求荀肆还他以相同的爱,他只求她留下,陪在他身边将这朴素的一生过完。但她一直想走,打进宫那天起,便想走。他洞悉她每一个念头,却从不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当她说要走时,他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终于不用担心她走了,她一定会走的,且不会回来。是以他说了那句永不相见的话,要她放心的走,哪怕恨他也好。
舒月懂他所想的一切,是她的星儿呀,打小就隐忍的星儿。
直至雪将那柄大伞铺满,云澹才恢复如常。他有些羞愧,这样大的人了,还要在母亲面前哭,多少有些没出息了。
舒月站到他身旁,与他一同赏雪。
“母亲觉得自己的星儿哪儿都好,星儿生着天下无双的一张脸,慈悲、聪敏、杀伐决断,总之是世上最好的男子。若要母亲去想这世上有哪一个人比你好,母亲想不出。但星儿也有致命的弱点,星儿的弱点就是遇到心爱的女子便慌了,一慌,你的那些优点便遁了,遁了那女子便看不到;星儿还有一个弱点,那便是遇到一点事儿,便退缩了。有什么可退缩的?就杀到她面前,告诉她你就是中意她,就是要她,她能打你不成?”舒月一个人念叨:“这样窝在宫里想人家像什么话?”
“儿子不想徒增她烦恼,她心中没有我,我去了能如何?”
...倒也是,那荀肆那样没心没肺,见到自己合不拢嘴,倒不像心里有他的样子。舒月叹了口气,又说道:“回头多出宫走走,去江南,江南女子好。”
“江南女子好,穆宴溪的春归夫人在无盐镇;宋为的陈大、欧阳丞相的宋先生在京城...”
云澹这句将舒月气笑了,知晓他钻了牛角尖便也不再说话。他愿意开口说话已经很好了。二人赏了许久雪才向回走。
云澹这才想起问舒月:“您怎么回京城了?不是喜欢陇原?”
“回京城呆个把月再回陇原。”
“她应当到陇原了。”
“早快马加鞭回去了,往后是母亲的干女儿了,我与她喝了顿酒才回的。”
云澹低低哦了声:“她...”
“她挺好,笑呵呵的,看不出像和离之人。”舒月才不会说好听话要云澹好过:“人还没到陇原呢,陇原人便将周遭的好男儿都列了册子要她选..为娘还看了那册子呢,真有几个男儿好,那韩城算头一个。”
云澹听舒月提起韩城,停下脚步。眉头紧锁唤了句:“母亲。”
“嗳!”舒月扬声应他,而后笑出声。
“您能回来,挺好。”云澹这人不大会说话,他这辈子的好听话都说给荀肆听了,对舒月说出这一句实属难得。舒月知足了。
这雪下的这样大,那封信却丝毫没有耽搁,三日后便到了荀肆的书桌上。她给北敕的贡品捣了大乱,那牛羊马匹漫山遍野的跑,单她在山上就碰到一头小羊,那小羊屁股上烙着北敕的官印,叫声奶声奶气的。她看了高兴,便栓在自己营帐前,琢磨着再长大些便烤了吃。
兴高采烈回了府,听到荀夫人对她说:“有你的信,放在你桌上,还有一个小布袋。”
“哦。”
荀肆进门,拿起那封信,看到信封上“荀肆亲启”几个字,手微微一抖。云澹的字她认得,是世上少见的好看的字。深吸一口气,缓缓拆开来看,寥寥数字:“荀肆,彩月于你日常所饮的汤中投了一味药,可致月事推迟有孕脉。你不曾有过我的孩子。若你也曾为此事难过,此刻可展颜一笑。清风已过,诸事无痕,你我皆可心安。云澹。”
荀肆的泪水啪嗒啪嗒落了下来,这些日子想起那未曾谋面的孩子便心痛难当,今日发觉竟是误会一场。此刻明明应当开怀,不知为何,又觉得难过。就连那个孩子都是假的,可还剩什么真的东西了?
打开一旁的布袋,看到那件红衣裳,小小的,巴掌大的衣裳,是他当时暗暗备下的衣裳。荀肆捧在手心看了许久,而后捂在眼上,那泪水片刻将衣裳打湿。
荀肆提笔写信给他,只写了一个字:“好。”
再无其他。
第76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四) 别惹我,我不好……
荀肆今日不必去军营, 拉着正红去街上买灯笼送给北星。
北星的小院儿就在将军府那条街上,他当初挑的时候就奔着离荀家近, 荀大将军去打仗,他可随时照应荀夫人。
今日飘着零星小雪,街上三三两两行人。扎灯笼的手艺人在学堂的屋檐下坐着,家伙事一字排开,动作飞快。
荀肆蹲那看了许久,每当那手艺人扎完一个,她就说:“这个我要了。”
手艺人一边扎一边问:“您到底要多少?”
“二十多个吧...”荀肆指着那灯笼:“快,别停。”荀肆觉得扎灯笼好玩, 竟然认认真真学了起来。
“怎么?卸甲归田后准备以扎灯笼为生?”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
荀肆回头看到呼延川,身着上等貂绒,锦衣华服, 贵气非常。弯腿蹲到荀肆身旁, 拿起一个灯笼瞧了瞧, 而后放回原处。
“呼延太子出来遛街了?”荀肆朝一旁移了一步, 离他稍远些。
“总在驿站待着也无趣,出来走走。”呼延川顿了顿:“前几日我们囤在山那头的牛羊马匹受了惊, 冲破围栏四散跑了。孤在陇原城走走, 看看有没有跑到陇原城来。”
“说是上贡给我大义的那些?”荀肆睁大了眼。
“非上贡,是礼赠。”
“哦哦哦, 礼赠礼赠。丢了可怎么办?那日你说了此事后阿大就给皇上写了折子,皇上说这几日要西北卫军派人清点呢!”荀肆用掌心揉了揉鼻尖,打了一个喷嚏:“天儿这么冷, 那些马牛羊可得快些找回来,别回头冻坏了。”
呼延川偏着头看她,这个女人真真假假, 狡猾的狠。他也只是怀疑她,却找不到切实证据。那天大雪倾落,北风呼号,卫兵说山上亮着野兽的眼睛,大家都不敢懈怠。那野兽从北面来,放火去赶,南面的围栏却被攻破。待他们回到南面围堵,那马牛羊已惊慌失措逃掉大半。
呼延川思及此,又看了看荀肆。她正在学扎灯笼,手指拉着一根竹子问那手艺人:“这样?”察觉到呼延川在看她,偏过头粲然一笑:“不是说去找马牛羊?”
“你可见到过?”呼延川问她。
荀肆又笑开了:“不瞒你说,见到一只小咩咩,叫声奶声奶气的,屁股上印着北敕的官印,我瞅着好玩,拴在营帐外头养着玩儿了。”
“你见到不与本太子说?”
“...你这话说的忒气人,就一只小咩咩!我哪里知道是打哪儿来的,自己跑到营地,站在营地门口冲我咩咩叫...看着挺好看,闻着也挺好吃...”
“荀肆!”呼延川板起脸吓她,他生气之时双眼会泛起蓝光,眼梢吊起,狼一样,十分可怖。
“行行行,你这么小气,那只羊咩咩虽然盖着北敕官印,又不能证明就是你带来那批,你若要还你就是,怎么还瞪人呢?”荀肆才不怕她,睁大眼睛瞪了回去。
“那你还给我,今天就赶到驿站去。”呼延川并不会因为荀肆是女流之辈而让着她,何况她也没把自己当女人,处处挑衅。
荀肆听到他要拿回那只羊,睥睨他一眼:“成吧,还你。反正早晚是我的,放驿站养几天。今早听阿大说过五日要去点数,点过了休战过年了。”
呼延川并不应她,他报的数是砍了一半的,还有另一半囤在二百里外。只是甫到陇原便吃了这样的哑巴亏,令他丢了颜面。这会儿他已能肯定是荀肆做下的事了,这女人别看生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心肠是真狠,手段是真黑。
站起身来对荀肆说道:“孤随处走走。”
“啊....”荀肆并未抬头,她已学会做风筝了,琢磨着带些余料回去做,心不在焉应他一句。
呼延川见她这般无理,眼落在她浑圆的屁股上,心道踢她个狗啃屎,她会不会立马起兵打到北都去?心中忍下那口气,兀自走了。他此番前来,并非只为归降。归降他是万万不愿的,刺探一番即可,他想来看看真正的大义是什么样。第一天进城那晚在陇原的酒楼里听那些人讲的话,听出这些年大义百姓的日子愈发的好;这几日偶尔出来闲逛,钱庄、当铺、成衣铺子、学堂、酱油铺、米店他都一一看了,当真与北敕不同。最不同的便是民风。在大义,女子可以和离、教书、上战场打战、独自做生意,这些都令呼延川意外。心中隐隐知晓为何这些年大义愈发的强,大体是因着内里和美。
“你查了她这么久,说说她的弱点是什么?”呼延川问一旁的随侍。
“依奴看,她的弱点是韩城和荀良。”
“大义皇帝不是?”
“...二人成亲一年多便和离,应当并不恩爱。”
呼延川眸色一深,又缓缓踱步。荀良、宋为、严寒年长许多,经的事也多,反倒荀肆和韩城,是西北卫军的弱点。荀肆这个女人,许是个冲动的。冲动之时便容易做下错事,呼延川要试那么一试。大义这盘棋还有解。
那头荀肆买了灯笼,与正红一起用竹竿挑着奔北星家里走。进了门看到北星正在扫雪,耳朵冻的通红。见到荀肆进门,忙为她看茶,荀肆喝了口,便搬了椅子帮他挂灯笼,一边挂一边念叨:“白雪红灯笼,日子乐融融。”
北星嘿嘿笑出声:“有了肆姑娘才能乐融融。想当年小的都被迫做了人牙子了。”北星说完这句想起另一件事:“小王爷给小的来了一封信,要小的帮忙查一个人。说是与殷家通敌有关的人。”
“要你查何人?”荀肆问道。
“说是原籍京城的一个人,八岁之时被人牙子拐了去。而今年近而立。”
“这上哪儿查去?”
“说是那人的老阿娘还记得他,在京城街上见到了,喊他乳名他还愣了愣,但转眼便走了。京城人都知晓小王爷在查人牙子,于是那老阿娘便去寻了小王爷,将经年往事细细说了。小王爷又马上去查,发觉老阿娘所说之人,是北敕的商人,拿着通关文书去的京城。”
“这样巧合?”
“可不?那老阿娘从前在殷家做下人的,儿子时常去殷府门口等她。”
“小王爷还在查人牙子的事,皇上知晓吗?”
“知晓。小王爷说之前皇上就准他查,还将许多从前查的卷宗给了他,只有一样,要小王爷查到什么先呈给皇上。”
“哦。”
荀肆挂了灯笼下了木椅,对北星说道:“待天黑了咱们就掌灯,红红火火的。”
“妥嘞!”三人忙活这一阵终于闲下来,坐在屋檐下看雪,上一回这样的光景好像还在宫里,而今大家都全身全尾的回到陇原,真好。
“小王爷近来如何?”荀肆问北星:“他怎么不给我来信?”
“小王爷近来在处理殷家的事,十分忙。若不是要我帮忙查那个人,兴许也不会给我来信。”
“成吧,原谅他。”
三人正坐着,听到外头吵嚷。北星跑出去去看,回来对荀肆说道:“走水了!”
“走,看看去。”
几人顺着浓烟的方向走,最终到了学堂门口。看到引歌正与众人一起抬水,荀肆冲到她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失心疯把学堂点了。”
“哪个?”
荀肆顺着引歌的手望去,那不是二傻子吗?头发蓬乱坐在街边,显然被吓傻了,筛糠似的抖。荀肆走上前去问他:“你点学堂做什么?”
二傻子伸出手比划:“给吃的。”意思是点学堂给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