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落座, 呼延川笑道:“此番前来议和,我北敕带着十足诚意。牛羊马匹各三千,山珍奇味带足了五十车, 而今正在山那头停着,只待大义派人查验。”
“此事不急。”荀良将茶碗放在手边:“太子此番前来山高路远,我大义理应款待。今晚在城外设宴,诚邀呼延赴宴。”
呼延川不直接答他,转头问荀肆:“荀将军一起?”
“自然。”
“那好,昨日见荀将军酒量甚好,不如今晚痛饮一番?”
荀肆莞尔一笑:“对不住,今早睁眼之时决议戒了。”
呼延川兴致盎然:“为何?酒后失态?”全然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
荀良发觉呼延川其人城府颇深,在座诸人除荀肆和韩城,均比他年长。韩城是男子,荀肆是女子,他自以为触到了大义的软肋。
荀肆自然也察觉到他的策略,却不接招,软软一句:“是啊...”而后朝他眨眨眼:“呼延太子也当少喝,万一醉酒那些贡品出了纰漏,再要我大义赔。”她说“贡品”二字,令呼延川眉眼眯了起来。
他从前听说荀肆是草包,嫁了大义皇帝,即便有西北卫军撑腰,那皇帝仍然忍不得她,全天下人都知晓,说是和离,不过是给西北卫军颜面,实则休妻。而今再看荀肆,发觉她似乎并不如传言那般,加之从前与她交手那次,不得不重新审视荀肆。不管传言如何,她铁定不是草包。
他喉间含着一声笑,低低的,听不出其意。宋为和严寒在一旁看着,也不做声,都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当年在北线收拾鞑靼场面不知多凶险,今日这风平浪静,还未到出手的时候。何况这是荀良的地盘。
荀良和韩城也不做声。呼延川将矛头对准荀肆,那便由他去好了。
荀肆却自在,翘起二郎腿,端起茶碗,安心喝茶。
在北敕,鲜少有女人不怕呼延川。他儿时病弱,母后性子弱,常年被人压制。若不是他有雷霆手段,而今也不会抬起头来。北敕人有言:“北风到,太子来。”意为察觉到冷了,那便是太子来了。今日荀肆非但不怕他,还出言挑衅,这倒是新鲜。一双鹰眼看着荀肆,揣测她何时会生出惧意。
荀肆喝够了茶,缓缓将茶碗放下,自衣袖间拿出一本册子交给定西:“给呼延太子瞧瞧。”
“何物?”呼延川问道。
“停战条件。”荀肆朝他眨眨眼。
“不是说不急?”呼延川笑道。
“阿大不急,我急。”
呼延川打开那薄册子一看,登时笑出声。那册子上潦潦草草歪歪扭扭几个字:兰赫山脉向西二百里。将那几个字摊开到众人面前:“当真?”
宋为睥睨一眼,心中乐开了花,这荀肆好玩,煞有介事,却只有那几个字,却算作字字诛心。兰赫山脉向西二百里,绵延不尽,两个江南。可真敢写,后生可畏啊!
荀肆嘿嘿一笑:“自然当真。本来想写向西八百里,转念一想,向西八百里便到了北敕北都,着实有些欺负人了。”北敕地形奇特,故三都而治,西都、东都、北都,北都为北敕皇朝所在,荀肆这一句又戳人心窝子了,颇有些挑衅的意味:你不给我这二百里,我便打到你北都去,让你国灭。若放在三年前可是万万不敢说这种话,见好就收,图个三五年太平。但如今的大义有了底气,便要厉害一些。北敕勒国从来不会学乖,那颗称霸天下的野心从未敛过,既是如此,大义不能让。
呼延川将那册子交给随从:“这个切记要装好带给父皇。”而后转向荀肆:“孤不似荀将军这般说的算,孤只是一个传话的。”他眼底笑意弥散,笑的人心中发麻。
荀肆才不在乎,头一点:“成,此事不急。”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见呼延川还在看她,便朝他嘿嘿一笑,缺心眼一样。
荀良终于开口:“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两年仗打的疲累,好好过个年,年后再议和不迟。依本将军看,停战三个月再好不过。”
“孤也认为再好不过。”
“停战三个月不需要传话?”一旁的荀肆忽然出声,那双眼亮晶晶,又无辜又可恨。
宋为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道妙,甚妙,谁说女子不能上战场?皇上钦点这位真是绝了,浑不吝一个,锱铢必较,该装傻时装傻,该进攻时进攻,时机掌握恰到好处,一点亏没吃,你又不能与她计较,免得失了风度。
呼延川也随之笑出声,说道:“荀大将军虎父无犬女,果然是做过大义皇后的女人,不一般。”
剑指和离一事,他可不是君子,戳人短处产生的巨大快感令人愉悦。荀肆却撇撇嘴:“峥嵘岁月,不提也罢。好好打仗,不负皇恩浩荡。”双手朝天抱拳,一点看不出心虚。
荀良见时机到了,也不愿废话,起身告辞:“夜里摆了酒,既是来了陇原,便是我大义的贵客,喝酒看戏,享乐一番。”
“多谢。”呼延川起身送客,途经荀肆身边突然耳语道:“这下知道为何大义皇帝要休妻了。”
荀肆站下看着他:“本将军自己都不知道,你就知道了?”
呼延川指指一旁的随从:“好好练练字吧,字写成这样,别说做皇后了,就连去孤府里做妾,孤都嫌。”
... ...
“那本将军也终于知晓为何太子至今未婚配了。”
“哦?为何?”
“北敕怕是没有会写字的女人。”说完双手抱拳:“回见!”
呼延川嘴角一动,望着荀肆的背影挑了挑眉,对随从说道:“再去查,将她查个清清楚楚。”呼延川可不是父皇,懦弱可欺,他既是来了,便要将大义的底气摸清楚。前几年吃的败仗,要一仗一仗赢回来,不然真如那荀肆所说,大义朝打到兰赫山以西八百里,打进北敕北都。荀肆这女人,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也似乎有那么一些本事。
荀良等人出了驿站,打马回城,宋为想起“兰赫山以西二百里”便问荀肆:“皇上的口谕?”
“哈?”荀肆一愣。
“你提的归降条件。”宋为解释道。
“哦哦,不是,随便写着玩的。”荀肆笑出声:“怕阿大临时冲我要功课,清早出门匆匆写了,没想到派上用场了。宋叔可是要教训小辈?”
宋为忙摇头:“不敢。”谁敢惹你,今日这一出算是看出来了,这女娃不好惹。兴许就连那清冷孤傲的万岁爷都要让她几分:“但你写兰赫山以西二百里,应不是在乱写。你估算过,若继续打下去,到明年此时,应是打到那了。”
“看皇上的意思。”荀肆淡然一笑。她离京后二人便彻底断了联系,回陇原这些日子,军中诸事也是由阿大和宋叔写折子递上去,他寥寥几笔批了折子,也从不多说。荀肆昨日看过他写批的折子,只有“准奏”二字。
“阿大,当真要休战三个月?”荀肆想起荀良说休战,这不是荀良的性子。
荀良闻言大笑出声:“逗他玩呢!与北敕学的,满口胡言。”言毕打马而去,其余人等也笑出声,进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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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间,山脚下支起了营帐,火红的灯笼高高挂着,西北卫军将杀好的羊架到火上。营帐内燃着火盆,韩城和荀肆正在屋内研究舆图。土堆在外喊了一声:“报!”
“进来。”韩城说道:“如何?”
“末将去刺探了,呼延川说那批贡品属实。”
韩城与荀肆对视一眼,而后齐齐笑出声。二人都有了鬼主意。
“韩城哥哥先说。”荀肆说道。
“把那牛羊马匹吓跑,跑到哪儿咱们管不着。”
荀肆哈哈笑出声,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我也是这样想,甭管如何,先给那惹人厌的北敕太子出一道难题。过些日子再去与他要。”
“听大将军说,大概四十年前,北敕就是这样待我朝的。还是穆老将军那一辈打了十几年,才扳回局面。”韩城说道。
“在京城听说过。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与他小打小闹。你看他那人,阴森森的,求和是假,来刺探是真。那咱们便与他玩些不寻常的。”荀肆将笔一撂,摩拳擦掌。而后朝土堆勾手指:“这事儿咱们这样办…”
土堆一边听一边笑:“是,是,末将这就去办。”
待土堆走了,韩城问荀肆:“此事报朝廷吗?”
“谁写折子谁报,反正我不报。”荀肆说完穿上披风:“待会儿要喝酒,我铁定不喝了,我就坐在一旁,你们喝。”言毕将那舆图一烧,与韩城出了营帐。外头飘起雪,荀肆仰头看了会儿,喃喃道:“又下雪了。”
韩城偏过头看她,见她眼底有柔光闪动,忍不住轻声唤她:“肆姑娘。”
“韩城哥哥。”荀肆也唤他:“那时听说你为救阿大死了,简直要了我的命。我本已有孕近两月,本就懵懂无知,听闻你死的消息,也要了他的命。他不声不响的,来的时候没与我招呼过,走的时候也没有与我商量过。”荀肆眼底有泪光闪动:“我没与旁人说过,但失去他,让我的心碎成陇原城外的风沙,再也合不上了。”
“对不起。”韩城心痛难当。
第75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三) 清风已过,诸事……
荀肆摇摇头, 自颈间小心翼翼拿出那颗兽牙放到韩城手心。有些话自是不必说,二人都懂。韩城紧紧攥着兽牙, 伸手拍拍她的头:“好好的,不管从前还是往后,哥哥都护着你。”
荀肆用手掌将泪擦掉,用力点头:“好,韩城哥哥。”
荀肆又抬头看雪,这雪下的可真好看。有老人说,陇原的雪,一年下一次, 一次下三月。只要不一直下大雪,天上不掉雀子,这年就是好年, 这雪就是好雪。
荀良打马过来, 见他二人在淋雪, 下了马拿出一条长巾围在荀肆头上:“你阿娘怕你着凉, 要我带着。果然不让人省心。备好了?”
“备好了。”荀肆指了指:“可以派人去请了。”
“我去吧。”韩城边说边朝外走。荀良看看韩城,又看看荀肆, 没有做声。
待入了席, 将军们脱掉甲胄,觥筹交错, 又是另一番模样。北敕人酒量好,呼延川胜在年富力强,颇有以一敌四之势。
“只可惜, 荀将军今日戒酒。”他放下酒杯看着荀肆。
“不是今日戒,是从今往后都戒了。喝酒误事。”荀肆一本正经。
“不喝便不喝,荀将军以茶代酒吧!”呼延川举起酒杯, 执意要与荀肆喝一杯。
荀肆拿起茶碗,起身将碗沿磕在他杯沿向下处:“请。”仰头干了一碗热茶。
“痛快!”呼延川朝她竖拇指,亦喝了那杯酒。放下酒杯问荀良:“在大义,女人和离可还能再嫁?”
...这玩意儿怎么跟缺心眼似得。荀肆睥睨他一眼,那一眼落在呼延川眼中,别提多有趣。
“大义民风开化,女子可主动和离,和离可再嫁。”荀良答道。
“听闻前些日子,大义皇上跟整个后宫和离,可有此事?”
“有。”
“果然是大义朝。”呼延川这话听不出好赖,但落在荀肆耳中便是赖。她探过头问呼延川:“北敕后宫可还是贵妃当政?”眼神无辜清亮,也看不出这问话是好是赖,却戳到呼延川的软肋。他笑着摇头:“非也,朝纲改了。”
“那感情好。终于是向前走了一步。”荀肆由衷赞叹,而后又说道:“像我这般和离又上战场的女子,在北敕怕是没有活路了吧?”
“不敢。旁人没有活路,荀将军可是能杀出一条血路之人。”呼延川不与她纠缠了,这女人不好惹,你惹她一下,她打你十次,句句中要害。
世人皆知北敕等级制度森严,寻常人家的女子等同于物品,可以随意买卖,嫁人视为易主。荀肆十分不屑这等风气。
“此番前来预计待多久?”宋为问呼延川。
“在陇原待月余,与诸位商议议和一事。”
“今日不是商议完了?”荀肆又探出脑袋:“怎么还要商议?”
......
呼延川幽幽看一眼荀肆,若是在北敕,她这样与自己讲话,可以当街斩了。荀肆却又得寸进尺:“二百五十里?”
呼延川笑出声,今日的荀肆有多张狂,往后的她会有多凄惨。呼延川自认能见到那一日。低头为自己斟酒,而后与其他人对饮。再不去招惹荀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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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澹的笔久久未落下,他手边放着那件当初请宋先生绣的婴孩的衣裳。从午后坐到灯宫亮起,
“皇上。”千里马在一旁轻声唤他:“该用晚膳了。”
“好。待会儿再用。”云澹终于肯下笔了,荀肆二字落在纸上,心也跟着疼了一下。速速写了一封信塞进信封,又将那件小衣裳用布包好交给静念:“一起给她吧。”
“是。”静念拿过信和衣裳,转身出门办差。千里马见他收了笔,又上前问道:“皇上,用膳吗?”
“端到这儿就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