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转身,一一扫视了一圈众臣,冷声道,“相信前阵子,诸公府上有不少人得了新妾,多是私下酒宴中相赠的女子,善舞,或善琴。君可知,这些女子从何而来?”
这倒是真的。可没人好意思在朝堂上说出来,自己去平康坊溜跶,或是去了好友办的酒席,酒过三盏,自然有女色迷眼。
房相如转身看向御座,道,“陛下。臣查明,长安坊中新起经营的乐坊中,多为侯将军名下所有,而这些乐伎舞伎,又有不少通过介绍,成了朝中之人的姬妾。其中缘由,恐怕国公比臣更清楚。” 他顿了顿,又道,“或者,可请中书省的总给使高内侍,前来一问。”
那个高内侍,三番五次要给他府里塞人,他因为漱鸢的缘故已经早早地婉言拒绝了,可不想,那高内侍依旧不舍不弃,像是要完成任务似的,总要给他说个女子。
这不禁让房相如有所怀疑,因此之前与窦楦说了此事,这才调查下去,发现那些所谓的女子,多是出自所属于侯将军的乐坊。
赠美人,换情报。宰相不屑一笑,如此手法,未免太陈旧!可大多数的男人的弱点不就是女人吗?侯将军和国公倒也是会抓软肋,通过这些女子做眼线,悄悄监听着朝中要臣,以此谋取私利。
“舅父。”
李睿低沉唤了一声,眉眼复杂地看向长孙新亭,道,“这些事情,你可有什么说的……”
“陛下!房相如一面之词您怎么可以……”
窦楦忽然上前一步,抬袖道,“陛下,臣近来也的确发现侯将军与御史台的人走的很近,多次设宴,请的多为言官。更有证据证明,那些乐坊的确是侯将军所属,其中女子又多为国公和侯将军宴席上所请。联想今日国公收买御史之事,未免令人多虑。”
“尚书言之有理!”
“陛下谨慎啊!”
一时间,风向又转了回去,那些宰相的拥簇纷纷也迈出一步,垂袖为宰相和尚书进言,规劝陛下以正视听。
李睿犹豫起来,他太想无所顾忌地亲政了。左有国公,右有宰相,不论那边都令他头疼和担忧,可如今比起来,身为舅父的长孙新亭居然背地里收买言官,揽权之大令他更为忌惮。可他到底和自己是血亲……
忽然,背后一声低柔,道,“陛下,此事难解难分,如若为真断然不可放过。不如先将国公暂闭于府上,也算留其尊严,日后再审。”
英娘见李睿有所迟疑,在垂帘后轻声细语提醒了一句,她说完心跳如雷,那满朝文武没人看见这个女子在背后这样说了一句话,只看到皇帝神色顿了顿,最终沉沉说了一句,“来人……暂且将国公送回府中,没有朕的许可,不要有任何人打扰国公休养。”
“陛下!” 长孙新亭显然是意料之外,话音一落,立即有金吾卫上前卡住他的双臂,道,“国公自请,请不要让属下为难。”
堂堂国公,被这么架下去实在是难看。长孙新亭见如今势头不对,狠狠瞪了一眼房相如,拂袖离去。
事情的转机一下子变了,叫向着宰相的那些人不由得松了口气,仿佛那阴沉沉的天色都亮了起来,添了几分秋日的透亮。
一通闹剧,最终以宰相之势平息。那些国公的人此时纷纷揽袖不语,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落败的模样显然是没了靠山。
朝堂上,没了国公,便只有宰相一方了。
李睿看向房相如,眼神沉了又沉,开口道,“房卿于突厥之事,可有把握?”
他自小在朝堂中耳濡目染,政治斗争的事情看的太多了。暂时少了国公,这宰相更不可任其独大,方才那征战之事,他有重新提起,显然是记得房相如说的那个军令状。
李睿最需要的是平衡,他希望国公也好,宰相也罢,皆权力在他之下才是最好。一箭双雕……他不想这么形容自己,可眼下的情形,叫他也想不到什么别的词。
房相如刚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变故,他差点就要和漱鸢一同困在那里了。此时走出来,仿佛什么困难都不再是困难了。
他重新一拜,“臣有把握。还望陛下准臣带一千精骑昼夜与方将军汇合。”
“一千?只要一千么?”
房相如答,“此战并非征战,而是追击。如今突厥残部困于阴山,做归顺之势,陛下也派了使者前去,想来已经有所松懈。如若出动太多人,恐引起变乱。”
“如此……” 李睿若有所思,手指敲了敲桌子,道,“那……朕准奏。即日起,朕暂封你为燕然大都督,明威将军随行,率一千精骑赶往阴山,活捉阿史那思力。”
房相如肃穆而视,沉沉道,“望陛下不忘答应臣的事……”
话音未落,忽然门外一声抽泣,一道明媚的身影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这阴沉的朝堂之上,仿佛一抹光亮似的,从阴云中穿过来。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
众人纷纷回头看过去,只见一绯色的人影逆光立在殿外的门口……却看不清脸。
永阳公主不顾一切地自禁中跑了出来,什么规矩体统全都不管了,眼睛红着,显然是哭过,她站在门口看了看房相如,等他微微愣住后,慢慢回过身子……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凝固住了。
她看见房相如怔怔地看着自己,眼中闪过惊异,难过,和不舍。
公主再也忍不住,呜——的一声急步走入大殿,然后直冲冲地向他愈发快步走去,直至小跑,猛地扎进他的怀里,头埋在他的脖颈处,眼泪润湿了他红色朝服,哭诉道,“他们忽然闯进来带走了车夫和冬鹃,我这才听说了一切!我不许别人这么诋毁你!……更不让你走!我去和亲,我去就是了,你不要去阴山………”
宰相先是踉跄一步,随后感到了怀里熟悉的温暖,方才冷厉的目光瞬间柔软了下来,心里一痛,难以克制地抬手拢上她的肩头,安抚地喃喃道,“不会有事的……这之后,就再也分开了。臣要光明正大的和你在一起,要抬得起头……”
这宣政殿,曾几何时有过如此之事……
宰相克己守礼,从来不会犯错半分,可如今,他这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子与长公主相拥,旁若无人似的,紧紧抱着她,只是沉沉叹气。
众人立在那,生生地在早朝的时候看了这样苦涩的一幕,不由得纷纷哀凄地叹息……宰相与长公主的事情的的确确是不假了,一向疏淡的宰相也有这样的一面,足可见用情之深。
在场的一位御史见了,眉头一皱,刚想抬袖说公主宰相此举不妥,谁想,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忽然不知道被哪个朝臣狠狠踩了一脚,咬着牙关闷声将话咽了回去,也不敢再多言什么。
垂帘后的英娘默默引袖落泪,喃喃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陛下,您成全了长公主和房相吧。”
李睿目光定定地望着,看着眼前这对苦命人,不由得自言自语,“难道,朕错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和陪伴~评论区都仔细看过了,感谢建议和评论~ 终于快要到大婚啦~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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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总结:
房相的私情被言官和政敌抨击,掉两血。
宰相沉默,属僚叹息,“药丸”
一听有人开始转而攻击公主,房相二话不受掉头就走。
一炷香后。
房相抬手:“各位我回来了!刚充钱买了个挂!准备好——”
半柱香后
言官卒。
第80章
就算宰相真的与长公主有私情, 又如何呢?他们又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坏事, 只是两个相爱的人, 不得以的情况下, 悄悄在一起,也没有干扰到旁人……如果是陛下不许,那便是真的害怕宰相权大,可房相一直以来鞠躬尽瘁,何曾又过不臣之心?
在场的朝臣摇头叹息,这些话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了, 看着宰相和公主的眼神中,也带了几分感慨和同情。
如今是十一月, 整顿事宜一番,再出征就是寒冬伊始了。突厥人畏寒, 困在深山中定不会坚持太久,所以这一次追击,房相如把握很大。他知道那次大典上, 他与阿史那思力结下了梁子, 如今他亲身上阵, 也算是做个了结。
皇帝在焚香中轻轻揉了揉额角, 拧着眉心,又重复了一句,道,“难不成朕真的错了?”
英娘在他背后轻声劝慰,“陛下, 既然房相恳求,那便准许了他吧。您瞧,那两人还抱着,若是不答应,恐怕都不好下台。” 她停了停,又补充道,“满朝文武都看着呢……”
皇帝半回过头,“朕知道。咳……”他稳下气息,低声惆怅道,“朕从来没想过要逼迫到这个地步……” 他转过头看向大殿之中,漱鸢闭着眼泪流满面,他知道她是个不爱哭声的人,如今她哭的比谁都凶,叫他看了难免心里不是滋味。
原来,她也不是心大到无法无天,只不过她的感情,大概尽数都给了房相如了。也会为了他笑,为了他哭,甚至为了他甘愿做和亲之人……
本来觉得她就是那样一个傲慢惯了的骄纵的妹妹,却不知,她柔软的一面也是这样令人动容。
宰相将公主安抚些后,见她终于止住了哭泣,将她扶起来,淡淡一笑,然后拉着她的手一同走上前,在大殿之上跪拜下来,恳恳切切道,“陛下。臣从来不曾求过什么赏赐。今日百官作证,臣恳求陛下,待到臣得胜归来之日,准臣尚公主。臣担保,从此之后,不封公侯,臣之子女更不与高门权贵有姻亲……”
话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绝境了。
宰相劳苦功高,封侯封国公是早晚的事情,光宗耀祖,那是多大的荣宠啊,就这么拒绝了。再加上他那一句承诺,他未来的孩子,不与朝中高官之子或是其他高门贵姓联姻,这就是连以后的可能性也砍断了一半。宰相之子若想再入朝,又要从头再来,没有任何背景。
房相如这如同壮士断腕似的决绝,没有半分犹豫,拱手让出一切权力带来的那些可能性,尽数奉还天家,只为了换得和她的朝夕相伴。
人间烟火,煮酒烹茶,能同她在一个屋檐下看暮雨朝雪,何其之幸。
漱鸢第一次在九兄面前跪拜下来,红着眼仰看向他,道,“九兄,你恩准了罢!房相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不会再有什么威胁了!求你答应了他罢!”
窦楦实在看不下去好友退居至此,立即上前一步,抬袖道,“陛下!宰相之心,众人都是知道的。如今他自请清剿突厥,也算是为与长公主之事将功补过。臣以为,战机不可错过!如若在儿女情长之事上耽搁了,恐前线的方、苏二位将军不好定夺。”
众臣一听,纷纷也跟着附议,“恳请陛下恩准……”
浩浩荡荡的声音沉沉地响在朝堂之上,李睿震得一怔,慢慢垂眸见伏在地上那两个人,一个是疏淡倨傲的朝中重臣,一个是娇纵成性的长公主,这两个人,如今都变了个人似的,就那么彼此执着手跪在大殿之上,不管不顾那些闲言碎语,只求他恩准……
如果他在拒绝,岂不是满朝文武都要背后骂他无情了?
李睿沉默一阵,终于开口,道:“好。朕就答应房卿!等来年春日,你为朝野带来大捷之时,朕……为你和长公主赐婚。”
刹那间,漱鸢破涕为笑,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心,像是长久以来的奔跑终于可以停止了似的,她笑着笑着,却又喜极而泣,转过头看向宰相,而宰相亦是淡笑着,认真地回看着她,满目缱绻,温柔至极……
皇帝亲口赐婚,那是多么来之不易的两个字!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其中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和苦涩,才换来了今日在君臣面前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望着彼此。
宰相在袖中轻轻捏了捏漱鸢的手背,悄然地安慰着她一切阴霾即将过去了。然后他拉着她,一同跪拜御座,谢过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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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鸢从来不曾想过,宰相居然也可以去前线,明明他只是个文臣……虽说,房相如会舞剑,一招一式之间英姿翩翩,让人看了不禁心怀荡漾,可战场上绝对不是他那两下子就足够的……更听闻突厥人善骑射,也很野蛮,这般情形,宰相能行吗?
南山的紫竹苑,公主躺在竹榻上和房相如相拥,脑袋靠在他的怀里,平静地一呼一吸,而眼睛却映着窗外的星辰,闪亮不眠。
秋末的夜很静,前阵子还有些蛐蛐叫,如今鸟虫都散尽了,再过不久,估计都要有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了。
屋子里的暖炉烧得很旺,劈劈啪啪的,将整个房间烘得很暖。那木炭烧得通红,在黑暗中闪着唯一的红色的光点,像是一只兽的眼睛似的,忽明忽暗。
漱鸢睡不着,眨了眨眼,在茫茫夜色中,呓语般喃喃了一句,“你又不会打架……去那里做什么……”话里带着点埋怨委屈,叫人听了心里一软,“太冲动了……”
房相如也没有困意,搂着她靠在枕头上,一直睁着眼,他一下一下地抚着下她的青丝,哄睡似的,沉沉回应道,“不会打架,不代表不会打仗。打架是武力,可打仗是智力。”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脑袋,将她整个人都拥在怀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心,他轻笑起来,声音磁磁的,“我倒是想去再见见那个阿史那思力,上次,臣踹他踹的不够狠……”
漱鸢一愣,想起曾经在回廊里微醺的时候,碰上了阿史那思力的咸猪手,多亏房相如及时出现……她脸红了红,嘟囔了一句“胡来”,说着,忽然半起身,伏在他的前胸,认真地又说了一句,“你真是胡来!”
夜色浓重,又没有点灯。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可却听见他沉沉笑了几声,心里痒痒的。
房相如轻轻嗤鼻一笑,从前总是由他来说'乱来',如今她这还没成为他的夫人呢,便开始反过来,数落起他了。
“你放心。我一定没事。过几日走,等到明年……”房相如顿了顿,继续道,“等到明年杏花再开了的时候,我就会回来……”
他想起她那时候朝他丢杏子的时候,问他关于摽有梅的那种女孩子的问题,他当时觉得她在故意调侃他,因此没有当回事。再后来,窦楦拿他和她开玩笑,说'有人看上你了',他虽然心里一动,可依旧是不以为然……
谁想,那些笑语竟都成真。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一颦一笑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了,无论是睡觉前,还是写字时,宫里宫外,走到哪里都能想到她的身影……
这些曾经,对于他来说,是难耐的折磨,可如今总算了结,化作无尽的甜。
今夜无云无雨,只有无边风月。两个人躺在一起,就算不说话,静静地相拥着,也是那么美好。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这一天,他们真真正正地拥有彼此,而这段感情也终于公之于众了。
漱鸢耐不住寂寞些,见他也不睡觉,于是从他怀里蹭出脑袋,漫无目的地聊起话来,她垂眸思索道,“这一战要到明年啊……太久了。” 她说得有些落寞,叹了口气,把脸埋在他胸前,不乐意道,“能不能再快点?”
这样一算,如果等到明年杏花开的时候他才回来,那铁定岁日那天,她见不着他了!想想那场景,满朝文武都来的元日大朝会,那该有多热闹,可放眼望去,唯独见不着宰相……这又该是何其落寞。
房相如感受到她的难过,耐心解释道,“全军急行至燕然道,少说也要一个月。我算过了,只需携带二十天的粮草,方将军的队伍做先锋,一千精骑从左右协助,苏将军则从山后截后,便可速战速决。这事情拖不得,可是,最快也只能是明年春日了。”
他理解她的苦闷,年关那样的时候彼此要分离,恐怕其中苦涩,都要暗自忍耐了。
其实宰相研究了很久,阴山地势曲折,好在并不复杂,多是直山直道,并无什么过于隐蔽刁钻的山路,因此必须尽快拿下。如若突厥队伍北上,与残余部族汇合,可就难说了。因此,启程就在三日之后,对于他们来说,更是离别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