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乐令止乐,大殿安静下来,只等着看公主献上琴艺。
记忆里的旧府邸,母亲常常在午后给父亲奏卧箜篌,其中常弹《锦瑟》。母亲走后,府中不曾有人再奏卧箜篌,漱鸢这一手琴技,一半是跟着母亲学过些底子,另一半是跟着宫里的乐伎又学了些。
她素手一拨一拢,乐句自指间缓缓流出,琴声暧暧,双指一勾弦,随后停顿片刻,然后五指一并轮开,宛若一段织锦在眼前铺开,一按一台,皆是情意。
这曲子叫李睿听得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说不出是不快还是沉默。毕竟睿夫人当年的存在颇有些威胁到身为正妻的母亲,甚至这个鸢妹妹偶尔也将父亲从他身边‘不经意’地夺走。
他抿了抿唇,然后抬头悄悄看了下母亲,只见她只是微微含笑,面不改色,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国母风范大概如此,李睿想,即便母亲此时有再多苦涩,也是要这样保持着端庄威严的。他垂了下眸,不再去想,视线重新拉回到漱鸢身上。
满庭宾客皆沉浸在这曲《锦瑟》中,虽其技巧并不是多么复杂,可其中饱含的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思念之情已经展现出来。
漱鸢垂眸间抬眼看了下父亲,只见他满目复杂和感动,神色温然,想来一定是想起了母亲。
公主很欣慰,低头继续认真抚琴,大概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这首曲子了。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管是母亲之于父亲,还是房相如之于她,其中相思之意,大抵都应该是相通的。想到此,她浅浅一笑,更为投入地奏琴。
她不知道,在众人欣赏沉浸的目光中,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正看着她,眼底是绵绵沉沉化不开的情愫。
一曲终了,在一片称赞道好中,漱鸢向四下浅拜,转到这边来的时候,她偷偷和他对视,只见宰相的目光已经从方才的缱绻渐渐转为平静温然。
她对他浅笑,他亦然。
皇帝赞不绝口,问公主想要什么赏赐。
公主答:“父亲已经将最好的一切赐给儿,儿别无他求,只希望盛世永昌,陛下千秋万载。”
房相如听后微微一笑,她果然长大了很多,这种场面话也说得很好。
皇帝果然很感动,点点头,当着众人的面道,“鸢儿,得了空,父亲同你一起去五陵山上看一看你母亲。”
在场了解的人都知道她的母亲是令睿姬,如今陛下金口提出来,看来是对之前那些事情也看得通透了。
漱鸢大喜,连连长拜谢过,然后缓缓退了下去。
皇帝从旧日往事中回过神来,连忙挥手叫诸公尽兴随意,随后亲自举杯,与众人同饮后,又传再上一席歌舞。
丝竹管弦又起,宾客重新闲散起来,推杯换盏,放松很多。
这时候,陛下低声对元珞说了几句什么,元珞点头,扶着陛下悄然离去。房相如看得一皱眉,又见元珞临走前抬了抬拂尘,示意旁边的内侍赶紧过去。那内侍果然从后头端出那个小木盒,跟着一块儿去后殿了。
房相如无奈,大概当权者的可悲之处都是如此,过于求取长生不老之术,思及秦始皇如此,汉武帝亦如此。
陛下比他们都要仁慈宽厚很多,胸怀天下,海纳百川,可不想,却也陷入了这沉迷丹药的癖好,仿佛是冥冥中给天下之主的怪异的诅咒似的。
可是,再三的劝谏,又有何用?
房相如独自坐在那独酌,他自从上次迎接突厥使臣那次大典后,再也不曾醉过了。
想来也是可笑,上次居然为了李漱鸢,他破天荒地放开喝了一次,结果搞得所有人都惊叹原来宰相是千杯不醉。
果然,有人蹭上来敬酒了,嘻嘻笑道,“房相,您在此独酌有什么意思,不如到六部那头坐坐……”
房相如抬眼往那头一看,只见窦楦果然在那冲他招手,他苦笑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举杯一抬,示意一下,然后对那来邀请的官员道,“今日是千秋,莫要坏了陛下的好兴致。等来日,某定相陪。”
那人一听,不好意思再请,只得再三拜过,然后回去了。
房相如淡淡地抬了下嘴角,然后重新坐了回去,一抬眼,却见漱鸢的位置还是空着的,他轻轻蹙眉,四下一看,不曾见到她。
奇怪,她又跑哪儿去了?
正犹豫着,忽然见一颗苹果自那殿侧摆放的供桌那头滚了出来,咕噜咕噜地停在他的长衫旁边。
房相如盯着苹果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捡起来看了一看,忽然一惊,只见那苹果上头赫然用指甲划出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望那幔帐后头的供桌看过去,可惜,那供桌前头有个挡板,实在看不见什么。
宰相很诧异,没一会儿,又从那幔帐后头滚出来一个苹果,仿佛就是冲他而来似的,乖巧地停在他脚边。他拾起来一看,只见上头有有两个字:六郎
房相如瞬间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扫视了一下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握着俩苹果朝那头巴望一下,也不知道公主到底在哪。
这可是含元殿里,她若是想干什么出格的事情,简直能要了他的老命。可即使知道她会如此,房相如还是忍不住诱惑,终于,他鬼使神差地一步步朝那幔帐后头寻去了。
“这边——”
一声低闷的细语唤道。
房相如握着苹果转了一圈,也没见到漱鸢在哪,可也不好开口问,只得虚着眼睛四处找。
一声轻笑,“笨。我在这儿呢!”
“公主不要闹了……今日可是千秋节!快出来!” 房相如不敢出实声,只得用气声喊了一句。
还好供桌这边没人,不然他俩今日都别想跑掉了。
他知道她看得见他,可就是不出来。宰相有点没好气了,急道,“臣走了!”
漱鸢这时候才从供桌底下钻了出来,探出个脑袋朝他笑道,“我在下面!”
房相如愣愣地看过去,只见这个小公主居然藏到那里去了,他无奈,快步走过去问,“你要干什么!” 说着,还得小心观望殿中的情况。
漱鸢抬头,冲他招了招手,房相如无奈地唉了一声,只得单膝蹲了下去,与她平视着,皱眉朝她颔首道,“公主疯了!叫臣来这儿干什么?”
其实他有点不好的预感,李漱鸢天性活泼爱冒险,也不知是像了谁的性子,总是有使不完的情趣似的,倒不是讨厌,只是每一次他都是招架不住的那一方……自己本来克己守礼的性子在她面前总是不堪一击,这是在让他很自责。
果然,她在阴影下朝他撅起了嘴,然后抬手指了指。
房相如脸色煞白,喃喃道,“现在要?这大庭广众之下……”
漱鸢道,“不会纠缠你太久的。咱们十几天没见了,你不想我吗?你白日里都撞柱子上了,疼不疼?我给你吹吹。”
说着,她就要伸手攀着他的肩膀抬嘴去吹。
房相如红着脸一把将她按回去,道,“你是不想让臣活过千秋节了!”
“怕什么。亲一下而已。很快的。”漱鸢轻佻一笑,自己扬起下巴发出最后的邀请。
房相如心里已经雷鼓震天响,那些丝竹管弦之声全部都听不见了。这可是在多少双眼睛之下偷欢,这李漱鸢真是……叫他欲罢不能。
他看着她柔软的唇,说不想念那肯定是假的。自从尝过亲吻的滋味后,他夜半总会想起来那种温热的触感,叫他心神荡漾,忍俊不禁。
“这……” 他喃喃犹豫,见她依旧岿然不动,他实在无法拒绝,喉头一甜,实在忍不住朝她亲了过去。
唇对唇相接的片刻仿佛有电光火石炸开来,耳边的聒噪之声不,绝都是那些旁人的琐碎凌乱之声,他和她在供桌下隐蔽地亲吻着,仿佛藏在了与世隔绝的别洞天似的,将一切外界全部湮没在外。
他吻罢,迅速撤离,生怕再度沉沦。
漱鸢笑了笑,“好了,我很知足。你快走吧。你走了,我再出去。”
他听得咬牙切齿,这李漱鸢,利用完他就将他踹走,当真一点情面都不给。如果不是这场合太过惊险刺激,他真应该再深深吻回去。
房相如余气未平,胸前一起一伏的,眼中染过几分**的神色,他定了定神,深深看了看她一眼,立即不再和她纠缠,迅速起身走了出去。
虽是秋天,天也不热了。可宰相回到宴席中的时候,脸上彤色弥漫。这时候窦楦刚好过来敬酒,一见房相如,惊诧不已。
宰相已经觉得自己脸上发烫,看见窦楦的神色,立即开口道,“我饮酒饮得急了,这才上脸。可别这么看我。”
窦楦连连说不是,然后朝他一指,快速问道,“你手里拿俩苹果干什么?给我的?”
房相如这才回过神来,发现李漱鸢丢过来那两个写着字的苹果还握在手里。他一惊,连忙朝其中那一个咬了一口,刚好咬掉‘过来’那两个字。
窦楦目瞪口呆,“房六,你,你喝多了?”
宰相淡声道,“口渴的很,想吃苹果。莫要惊诧。” 他嫌弃地看了窦楦一眼,皱眉含糊道,“别这么没进过世面似的,众臣都在。”
窦楦说好好好,伸手就要拿他手里的另一个,“这苹果还挺红,给我来一个。”
房相如忽然想起那另一只苹果上正是划着‘六郎’两个字,更是不得了,于是赶紧手一躲开,又朝着另一只狠狠咬了一口。
窦楦看得直瞪眼,张着嘴‘啊’了半天也出不来声。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房六你,你可还好?我听说你上午把脑袋撞了一下…….不会是,撞得脑子出了问题吧!”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涉及朝贺细节全部借用唐,不过都是粗写,其中布局,座次,甚至是宫人的排序实际上要更复杂。
甚至在宫中也有宫街,四五品,六七品,等都会分开做。异性亲族一起,皇室宗亲一起。六部各局其位,甚至仪仗,侍卫拿各种东西的等等都有自己的位置。喜欢考究的可以读《通典》 大概107卷开始,包括朝贺,会上都会有皇帝皇后赏赐之类的举动,这里就不写了,不然太占据篇幅。
主要就是想写汉官和皇帝朝贺的威严仪仗,礼法严谨又大气壮观。坐席表搜一搜也有。
里头写的秦始皇和汉武帝吃丹药把自己吃死了,也是历史有的,并非秦汉黑,只是引用一下,秦汉粉不要生气。毕竟炼丹这事情是广大帝王的副业,甚至延续到明朝依旧发光发热,为我国化学成就做出贡献。。。
第63章
房相如一听, 狠狠咽下一口苹果, 皱眉道,“你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我不过是不小心碰了一下……”
此时身后突然一声轻细, 如魅影潜伏似的钻入耳朵。
“我也听说了, 房相似乎撞得不轻,不会真的有事吧?” 说罢,又发出几声咯咯的轻笑。
房相如脊背上瞬间生了一层薄汗, 听得猛地咳嗽起来,差点呛了自己。
窦楦立即环袖施礼, “公主金安。”
漱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供桌下头钻出来, 在幔帐后整理好衣衫后,悄悄地溜到了房相如的身后,冷不定的一声调侃,叫宰相吓一跳。
她站在房相如身旁,故意上下打量了一下,随后又看向窦楦, 道, “窦尚书,本宫听闻你方才说起房相,怎么,没有大碍吧。”
窦楦吸了口气, 抬袖看了看房相如,慢慢皱眉道,“微臣也正纳罕这事情呢……”
房相如见这两人一唱一和, 各怀'鬼胎',实在是懒得和他们争论,抬手碰了碰额角,然后一拂袖道,“是公主和尚书过于担忧了,臣清醒得很,也能正常说话,更分得清人。还请二位,勿要疑虑。”
窦楦长长地哦——了一声,连连点头,“你这样子还算是正常,方才你真是吓着我了!” 说着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拿胳膊肘挤了一下。
房相如看得直皱眉,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爱惜羽毛似的收了袖子,扬声道,“公主面前,不要造次。”
漱鸢笑了笑,左右朝他们二人望了一眼,道,“我就不耽误两位,先回去坐了,今朝难得,二位还请尽兴。”
宰相与尚书听罢,环手躬身道,“多谢公主。”
漱鸢不远不近地依着房相如身边走过,故意轻轻擦碰了一下他的肩头,然后以极低的声音提醒了一句,“房相喝些凉茶吧,你的脸,很红。”
说着,她双眸长睫柔波地和他对视一眼,那是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秘密,房相如看得心头一跳,连忙避开她的视线,垂眸低头。
总算送走了公主后,二人直起身子并肩而立,目送公主袅袅的背影远去。
房相如看了一阵,然后抿了下唇,挪开视线淡声道,“私下你随意些也就算了,怎可在公主面前拉拉扯扯的。还有,你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脑子撞坏了……”
他想,这窦楦仗着他们二人关系好,嘴里不着调惯了,可方才在公主面前居然也嘴不留德,搞得自己在她面前略略失了平日的威严,更失了面子。
大概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就是这么复杂,总是担心自己在对方眼里不完美了,失去了魅力。更何况李漱鸢那样多变的人,心思更是难定性。万一他自己哪里有一天没有了她所喜欢的'特质',到时候被她抛弃,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