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旦的胸骨还在疼,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直到他走进观测平台的酒吧都没有好转。
酒吧内是夜间模拟环境,空气里缭绕着水烟味。桌下和墙壁散射出昏暗的灯光,模糊不清地照着人的轮廓。
林奇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正低头研究终端。
“嘿,等多久了。”郑旦和他打招呼。
林奇猛地抬头,脸上略有些紧张,但立刻恢复了平静。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郑旦坐在对面。
“点喝的了吗?”郑旦边问边挥手召唤服务员。
林奇耸耸肩,“按你喜欢的来吧。”
点完单,郑旦知道林奇有话要讲,所以特意抱臂往后靠,摆好倾听的姿态。
林奇看起来没有之前那般心事重重,但依旧忽略不掉那种刻意掩饰的焦虑感。
他递过来自己的终端,屏幕上有视频、音频、以及各种数值表,代表着环境污染和辐射指数。此外,还有几份戳盖着绝密字样的报告。郑旦愣了半天,忽然意识到这些是通过非法手段被破解后的资料。
林奇:“点开看看。”
郑旦蹙起眉头,觉得胸膛更闷痛了。他连续看了几段视频,场面都很混乱,平民和战士、防暴警察们交继出现在浓烟里,不少人倒下了,那些倒下的人无一幸存,脸部出现了腐蚀痕迹,身上也有着奇怪的大片螺旋状黑丝。
“这些是……”郑旦面色不虞。
林奇交叉双手,顶住下巴,脸色严肃,“辛辛特纳斯的真相。”
“是他们干的,是他们。”林奇的尾音有些颤抖,天知道再次面对这些现实,他需要多么费力组织语言。
“他们?”
“这份档案上记载了反叛军首领白麟的证词,以及控方提交的证据。”林奇敲了敲菜单栏的左侧,放大了一份长达百页的文件,“你敢相信吗?简直指鹿为马。”
郑旦咧嘴,干巴巴笑了几声,满脸写着“无奈”。他当然知道这个世道有多么无耻。郑海元被翻供,最终判决入狱,少不了某只无形的大手在翻云覆雨。
他凝神看了一会儿,“这个上面说,有实验感染......标注的代号是cg2,这究竟是什么实验?”
林奇摇摇头,“你也看不懂?”
“我修得是天体物理,只学过行星化学,这种的实在不拿手。”郑旦捏着下巴,眉心拧紧,“你说得‘他们’是指爸爸和叔叔他们,对吗?”
话音刚落,侍者恰好端来了酒水,舞台上的乐队演奏起一首蓝调爵士,萨克斯吹得悠扬婉转,立时让光和空气都变得柔和了。只有郑旦和林奇的心越来越沉。
“对。”林奇握着冰凉的杯壁,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林奇:“你不吃惊?”
“我应该吃惊吗?”
林奇一滞,在令人陶醉的音乐声中产生了怀疑,他有点儿拿不准郑旦的态度。
他们的肩膀和脑袋上有巨大的追光,周遭的声音越来越热闹,闪烁的阴影不停从视线外掠过。
郑旦握着拳头,移到嘴边,轻轻咳了一下,“复仇,冤屈的灵魂不甘心,需要复仇。”
听见“复仇”这个词,林奇顿觉恍惚,黑暗中有什么被照亮了,一道闪电劈下来,将混沌豁开了大口。隐藏许久的伤痛和记忆,卷土重来,誓要崩塌这个世界的规则。他和郑旦终归逃不出这漩涡。
他们在酒吧门口告别,不远处传来单调尖锐的鸣笛声。
林奇嘟哝着,“又来了。”
郑旦揉揉自己的头发,也跟着附和,“的确不太平啊。”
“你想过离开空间站吗?”林奇忽然问。
郑旦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他还在这里,我就不能离开。”
街边轿车的远光灯射过来,不可避免地晃进了视网膜,两人下意识用手臂挡住眼睛。
“林奇,过来。”
特纳阴森着脸从车上下来,用不冷不热的声音命令道。
***
茉莉在去基地前,特地绕路到了十二区。她穿过有些脏乱的街道,空气里有尿骚味。最近工人们没法安分守己,忙于声讨游行,空间站的基础维护状况日益式微,一切都是乱糟糟。
她只身进了一栋低层洞屋,密密麻麻的格子间像蜂巢那般被分隔,簇拥着向上,看起来又像未完工的巴别塔。
电子门铃响起,隔了一会儿,门缝里探出一只眼睛。
“晚上好。”茉莉挂上浅浅的笑。
门开得稍大了些,茉莉撑住门框,将自己麻杆一样的身子挤进屋内。
厨房里有快速食品的香味,“在吃饭吗?”茉莉问。
对方点点头,回到原位,将最后几口晚饭扒拉完。
茉莉:“最近感觉怎么样?”
无需等到对方的回答,而从茉莉的眼睛里看来,状态比之前要好上许多,最起码能够正常的交流,并且情绪稳定。
“你想继续待在这里吗?”茉莉走到床边,发现未整理的床铺里摊着一个不断闪烁的移动终端,“你有在关注最近发生了什么吧。”
对方踌躇着走到她面前,点一点头,然后用暗哑的嗓音道:“我觉得,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了。”
茉莉没出声,打量着对方外表——皮肤变得更加惨白,湿漉漉的眼睛像一只无辜的小兽,面容似少女,娇艳欲滴。
“你还会被他影响吗?”
“我已经感觉不到他了。”
茉莉不由皱起眉,“你的意思......”
“伯爵的磁场发生了变化,不会再侵入我了......他现在的状态很奇怪,既像活着又像死了。”
茉莉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最后如同电影的结尾那般淡出。唯一清晰的是那些蔓状物,像菌丝一般附着在死物或者活物上,彷似黑暗的吞食者。
“我跟大哥说,你已经去了翠谷星。现在还有最后的机会,你要离开吗?”
女孩垂下眼睫,像蝴蝶收拢了翅膀。
“我杀了人,可以就此逃跑吗......”
“听你说这样的话,我实在不太适应。”茉莉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我接触过的感染者里,只有你意识到生命的存在和意义。”
女孩抬起脸,皮肤泛着一种无机质的光,“我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人,但我能理解......很多种人类的情绪。”
茉莉长长吁了口气,无奈道:“可真是麻烦啊。”
茉莉想起第一次看到姜特德的基因序列时,震惊得无以复加的自己。
基因中碱基对的配对规律是固定,会紧密无间的有序排列在一起。可姜特德的却有着宽大的环状结构,像是碳原子互相连接成了一个环,看上去惊异而美丽,却又难以置信。
从活动分析,姜特德从里至外不能被归纳为生物,他更像是某种凭空合成的人造物,或者一种更高级的生命形态,这不在太阳系的认知范围内。经过许多实验表明,被提取的基因分子可以和人类基因结合,产生了一套可以操作生物体系的预制机制。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基因复制,而是颠覆了一种生命形态。一旦被公之于众,可能会颠覆历史、颠覆经济、引起革命。【1】
可人类又是如此狭隘,对于未知,除了肤浅的利用、逐利外,同时又恐惧着它的强大。只有恐惧才是人类真正的本能。
姜特德的基因从地球远古时代就开始沉淀,被人类识得加以利用,助力了数个政权的更迭和时代的变迁,直至他的种族几乎灭绝。他曾经是名遗孤 ,白麟在执行某项任务时意外发现了他,然后隐瞒政府,秘密培养他,以收养名义将他保护得滴水不漏。
白麟收养他的目的很简单: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普通平凡的人,拥有普通平凡的一生,不必再颠沛流离,成为政治或者资本的工具。
辛辛特纳斯事件之后,“笼”基因改造计划搁浅,科学家们在政府的授意下销毁了所有实验样本,最后的基因序列被封存至冷冻库。可万万没想到,漏网之鱼的他竟被五人公司找到,暗中重启了“笼”计划。
拥有“笼”就如同拥有超能力,可以控制自然界任何活物的心神和意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置其神志崩溃甚至死亡。
这就是活生生的武器,尤其在冷战期间,适宜作为间谍或者卧底投掷到敌对阵营,不用一兵一卒,便能胜之不武。
茉莉看着杨真,这个被改造后的“姜特德二代”,自嘲地微笑起来。
她时而脆弱不堪,时而像脱缰的猛兽,在一念之间就能决定活物的生死。
根本无法想象,特纳竟然希望林奇也步之后尘。
大概是都疯了吧。
***
狭长的影子在壁灯和走廊处打了折,光也陷落。
郑旦感觉到自己的力气被一点点泄走,只能扶着墙,站在阴暗里。他的胸腔像是埋了成吨的炸药,开始噼里啪啦作响,血肉经脉一一爆裂开来。他用冰凉的手指钳住下巴,强迫自己张嘴,防止咬到舌头。
已经到极限了,他慢慢滑坐在地上,掉进了虚无的黑暗里。
黑暗里似乎有个窟窿,窟窿在响,在动,像是住着生命。闪着荧光的菌丝从窟窿里伸出,朝郑旦的身子延长,最后拖他沉入阴影。
“郑先生。”
“郑先生。”
“郑先生......”
郑旦在黑暗里睁开眼,对视到一双深色的瞳孔,还有半似透明的身躯。
他喊他的声音是那么清晰。
太清晰了。几欲落泪。
黑暗依旧,却有光挣扎着泛出来。
郑旦动了动唇,喊出魂牵梦绕的名。
“——姜——”
姜特德周身似乎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流,他浅浅笑起来,像又透明了些。
“傻瓜,你怎么会来这里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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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里的定义,借鉴了《浩瀚苍穹》里对于原分子的定义,但有大量私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