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盏宫灯照亮前路,太皇太后与皇后的步辇缓缓而行,乾清宫的人出来张望,桑格见了便停下道:“太皇太后要散步消食,不必惊动皇上。”
且说东边这一处,平日里极少有人来,太皇太后上一回来,都要追溯到先帝在位时,今晚突然带着皇后驾临,将里里外外的人都唬着了。
此处与舒舒想象的不一样,并非落魄荒凉之地,与别处宫阁一样整齐体面,只不过打开门,扑面而来的阴冷气息,叫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里候着吧。”玉儿道,“不必随我进去。”
舒舒忙说:“皇祖母我不怕。”
玉儿笑:“难道我怕?我改主意了,不想让她看见我们大清的皇后,她没这个福气。”
舒舒见苏麻喇嬷嬷向自己使眼色,便忙答应了:“皇祖母,您早些回来,这里冷得很。”
玉儿含笑不语,带着苏麻喇进门,众人簇拥着皇后等待门外,舒舒轻声对桑格说:“进宫七年,我还是头一回来这里,连石榴都不大清楚这里面的状况,只有额娘曾进去过。”
桑格轻声说:“这样的人,不见也罢,娘娘就别好奇了。”
此时,里面伺候的太监宫女都迎了出来,如今她们不再需要虐待娜木钟,每日不让她饿着冻着便好,领着与外头宫人一样的月钱,做着最清闲的差事,倒是一个个怪精神的。
“贵太妃刚用了晚膳,坐在炕上玩儿呢。”跪在地上的宫人道,“太皇太后,贵太妃她,已经不认得人了。”
玉儿眸光冰冷,带着苏麻喇进门,便见瘦如枯槁,但衣衫整洁的老妇人蜷缩在窗下,手里把玩着几只布偶,也不知是谁给她缝的。
宫人们为太皇太后搬来椅子,苏麻喇就命他们都退下,而后上前,向娜木钟行一礼:“贵太妃娘娘吉祥。”
娜木钟的双眼宛若死水,满头白发,肌肤早已枯萎,她看起来,要比玉儿老上二十来岁。
听见贵太妃,知道是在叫她,因为这里的宫人们,也每天这样称呼她,但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贵太妃的意义和本该有的尊贵。
“是不是不认得我了?”玉儿道,“你还认得自己吗?”
苏麻喇走到一旁,将镜子拿来递给娜木钟。
娜木钟惊恐地看着镜子里苍老的自己,蜷缩起来捂着脸,其实每天都会照镜子,可她每天都不认得镜子里的人是谁。
“原本想,你能活多久,就让你继续活下去,但现在不能了。”玉儿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有个儿子在察哈尔,阿布奈如今被软禁在盛京,眼下的察哈尔王,是你的小孙子。”
听得阿布奈的名字,娜木钟稍稍有了反应。
玉儿道:“他们都要死了,我来告诉你一声,等他们死绝了,也该送你上路。”
“阿布奈、阿布奈……”痴痴呆呆的人,反反复复念着这个名字,忽然一个激灵,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声喊着,“阿布奈,救救我,儿子,救救我……”
殿门外,舒舒听见凄厉的哭喊,浑身一哆嗦,桑格忙搀扶她:“娘娘,您冷不冷?”
舒舒道:“她真的还活着?”
桑格感慨:“太皇太后的心,要有多深,才能藏得住那么多的恩怨情仇。”
舒舒道:“怕是一辈子,也修不得皇祖母这般。”
桑格却说:“不过娘娘有皇上护着,也用不着这些。”
话音落,太皇太后出门来了,舒舒忙进门来搀扶,里头还有哭声传来,贵太妃说的是蒙古语,舒舒能听懂一些,她在哭她的儿子,在祈求儿子来救她。
“其实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记得今生有个的念头,就是让儿子来救她,到这一刻,仍旧坚持着。”玉儿冷笑,“外头养尊处优的人,还躲不过七灾八难,可她却这么顽强地活着,执念是多可怕。”
舒舒谨慎地问:“皇上要是问孙儿,您今晚为何来这里,我该怎么回答?”
“你这么聪明,会不知道怎么回答?”玉儿嗔怪,“就是套我的话,想问问我到底来做什么?”
舒舒笑:“其实我挺想进去看看,毕竟是宫里二三十年的传闻了。”
玉儿却叹:“是啊,那么久了,三十年,她竟然活了三十年,她有什么资格多活三十年。”
“皇祖母……”
“玄烨若问你,你看见什么就说什么,皇帝自然会去领悟。”玉儿道,“但随你们怎么想,我不过是来散散步。”
然而乾清宫中,被接到暖阁的惠贵人,正如往常一样静静等候皇帝的驾临。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摔了杯盏的动静,紧跟着有打骂声,惠贵人好奇出门看一眼,便见地上跪了三四个小太监。
“李总管,这是怎么了?”惠贵人上前道,“大晚上的,别惊动了皇上。”
大李子忙道:“惠贵人吉祥,是这几个奴才,没伺候好皇上,皇上今夜气儿不大顺,奴才也正着急呢。”
惠贵人朝大殿望了一眼,轻声道:“朝政的事,我也不好多嘴,不然,真想去为皇上顺顺气。”
大李子笑道:“惠贵人,能不能劳驾您送碗茶进去,您知道的,皇上见了您,总是心情极好。”
“李总管抬举我了。”惠贵人淡淡一笑,但也大方地说,“李总管若觉得合适,我来送碗茶也不妨。”
大李子忙谢过,呵斥地上的小太监:“傻愣着,赶紧去沏茶来。”
李总管是办事谨慎的人,这要是立马拿来滚烫的茶,敢情故意候着这一出,唯恐惠贵人看出什么。
而皇帝泡茶用的山泉水,每日用了多少都有定数,这会儿一碗茶摔了,就要再煮开了山泉来泡茶,那自然,少不得他们等上片刻,才有重新沏好的茶。
惠贵人端了茶,便往大殿来,心中忐忑不安,又十分激动,她进宫都四年了,从没踏进过乾清宫的大殿,据说皇后不论白天黑夜,穿过交泰殿就从后门进来,跟自己家似的。
但想想,那可不就是自己的家,赫舍里舒舒正是这紫禁城的女主人。
“皇上,请用茶。”惠贵人走到桌边,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之间找到一处空的地儿,轻轻放下茶碗,“皇上,您喝口茶,歇一歇吧。”
玄烨抬起头,疲倦的眼神里露出奇怪:“你怎么来了?”
惠贵人忙行礼道:“皇上今夜翻了臣妾的牌子。”
玄烨道:“朕知道,朕问你,怎么不在暖阁里等着?”
惠贵人说:“李总管训斥那几个小太监,臣妾唯恐惊扰了皇上批折子,就出来问了几句。听李总管说皇上今晚气不顺,臣妾很担心,李总管便成全臣妾,让臣妾来看一眼。”
“起来吧。”玄烨说,“既然来了,就把那些折子理一理,堆起来就好。”
惠贵人不敢:“皇上,臣妾做不得这些事。”
玄烨不大耐烦:“那你来做什么。”
惠贵人很是紧张,双手悬在身前,不置可否,脸色也涨得通红。
“叠起来就好。”玄烨说,“难道,你不比那些太监尊贵?平日里都是他们做的。”
见皇帝语气软和几分,惠贵人才壮了胆子,将奏折一本一本码整齐,眼神飘忽着,不敢记下任何一个字,那些打开着的奏折,她几乎是闭着眼睛把它们合起来。
玄烨笑了:“你啊,这些折子烫手吗?”
惠贵人怯怯地说:“臣妾……臣妾实在不敢僭越,朝政之事,臣妾连看都不该看一眼。”
玄烨道:“你知避嫌,是好的,朕若不信任你,也不会让你动手。罢了,不吓着你,你回暖阁去吧,朕忙完了就过来。”
惠贵人忙后退了一步:“臣妾遵旨,皇上,请早些休息。”
她转身要走时,玄烨忽然喊住了她:“朕有些饿了,让他们准备宵夜送到暖阁里。”
惠贵人松了口气:“是,臣妾这就去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