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第一个城池被书生攻破的时候,唐折有一瞬,慌张的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采取什么样子的方法应对,不知是否应该顽强抵抗,也不知如何再面对书生。
书生定然恨极了他,从他眼睁睁看着钰姐姐心若死灰,刀子没入胸口,身体被滔滔渭水淹没的时候,就已经彻底开始恨上了他,更莫说,他的账上还有书生挚爱的衣衣。唐折觉得,如今就算他身上长着千万张嘴巴一起解释,书生也再不会信他,就好比一个人做过一次贼,那他这辈子就成了贼,他用钰姐姐与旁人做过一次交易,书生便会认定,他会用衣衣,再次做一场交易。
不过,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那武将狭隘阴狠的心性,他不是不了解,衣衣终究是死在了他的大意之下,他自己尚且不能原谅自己,更莫说书生了。书生恨他,是应该的。
战争持续了一段时间,有胜有败,双方实力大大受挫,可临近冬日,天寒地冻粮草匮乏,书生依旧坚持着一寸一寸拿下西川的土地,就代表了他要为亲人爱人报仇的决心。
大多时候,唐折觉得西川的土地,就是他自己的身体,书生就是那凌迟的侩子手,一刀一刀,将他的身体割去,他疼的无可奈何时,手下的群臣便劝告,说殿下啊!您的身体是贤王殿下给的,他舍了自己救你性命,你怎么能任由旁人割了去践踏!
唐折想想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样伟大纯善的一个人,为了他的子民奔波一生,到头来不曾死在战乱天灾当中,而是被身边人一把火,烧的一无所有,而那放火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曾受过他的恩惠。但是人心就是这样,你给的越多,他们便会想着,将你所拥有的,统统都抢夺过来。
他是贤王燕礼的孩子,他活着,就是他用命换的,是他生命的延续,而他作为那样优秀的贤王燕礼的孩子,必然不能平庸的度过一生,他要将这原本属于他父亲的天下,慢慢的抢夺过来,让伤害过父亲和爹爹的人都不得好死!他要的不过是物归原主,这个要求本不过分!
可是眼下,同他为敌的是书生啊!他怎么能拿对待旁人的敌意,用来对付一起长大的书生?
这个问题,何其愁苦!
不过所有的事情,也不全然都是阴暗的,比如他突然间知晓了,他最亲的钰姐姐没有死,那个曾经在危险的时候,将他护在身后,为他遮风挡雨的钰姐姐,并没有死在冰冷的渭水河中,她回来了,同书生一起,为了衣衣,来讨伐他的西川。
身旁的谋士都在为他出谋划策,看着跪?了一地的人,说着继承先王遗愿匡扶天下的话语时,唐折心中的“情感”还是动摇了,他想着,战争是一个国家的事情,是双方势力的事情,他的背后还有千千万万的子民,为了他们,他也要战下去。战争的结果,他若是败了,便任凭书生处置,他若是胜了,也绝不会伤害书生一根汗毛。
军师齐择,是个善晓人心的人,他看出了他这个西川主的犹豫,所以在白洲城双方对峙的时候,军师齐择站出来说,这件事情若是殿下为难,便交给他吧。于是,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齐择便接下了这个担子。
或许,唐折心里觉得,以书生的才智计谋,必然是在齐择之上的,可是他错算了天意,此时的书生已经穷途末路病入膏肓,他已经失去了以往的沉着冷静,满心里都是焦急的,在他有生之年为衣衣报仇愿望。
原本旗鼓相当的两个人,结局,可想而知。
书生败了,中了齐择的埋伏,近乎全军覆没。唐折万万没有想到,时隔许久,再见书生大奎,他曾经挚爱的亲人啊,竟是这样一种境地,竟然是这样一番场景。
面对面了,唐折想和书生说说话,他想要同书生解释衣衣的事情,可话到嘴边,他却不知如何说出口来。
书生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骂尽了这天底下最难听最恶毒的词语,唐折静静的听着,末了,张张口只唤出了书生的名字。
书生气极了,抄起一把刀,就要朝着他砍过去,那一刻唐折没有躲闪,看着那寒光闪闪的刀锋,甚至有些期盼它的落下,觉得似乎这一刀下去了,他便偿还了对衣衣和钰姐姐的亏欠,这一刀下去了,压在他肩头的仇恨和责任,就会烟消云散,他又变成了当初在青云岭时那个没心没肺狡猾调皮的小折子,而不是借着父亲余泽,受众人膜拜的燕折世子。
即将落到他头上的?刀,颤颤巍巍没有力度,唐折看的出来,书生的身体已经坚持到了极限,他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执念,就是恨他,恨他这个一同长大,视若亲人的人。
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每这一刻回想起来,唐折也恨自己恨到无法自拔,恨他当时被愧疚和死亡蒙蔽了脑子,忘了身边,还有一个时时刻刻护他周全的张侍卫。张侍卫跟着他出入死多年,杀死了无数想要取他性命的人,他正值壮年眼明手快,他的刀,比书生的快了十倍百倍,甚至于唐折睁眼看到了,呵斥阻止的话语还没有说出口,张侍卫的大刀,已经没入了书生的胸膛。
那一刀,砍在了书生的身上,也砍在了他的心上,书生胸膛里的血喷洒出来,溅在他的身上脸上,灼的他如被烈火炙烤一样疼痛。而伴随着书生的倒下,大奎的哭喊和一声极其熟悉的呼唤,更是将他的痛苦,放大到了极致。
后退一步,唐折几近疯狂的,抽出刀来砍向了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张侍卫,大刀刺破他的铠甲劈断他的胸膛时,那张侍卫只看着他,像他面对书生的刀时那样,没有闪躲,他的眼神里仿佛在说,殿下,我对你绝对的忠诚,保护你是我的使命,哪怕您将亲手杀了我!
噗通一声,张侍卫倒下了,书生也倒下了,张侍卫倒在了冰冷的血泊里,书生倒在了钰姐姐沾着血泪的怀抱里。
她一声声唤着书生的名字,温良,温良。他也伴着她的声音,在心底不住的呼唤着。可是书生闭上眼睛,再也听不道了。
书生的脸色那样苍白,比他们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他就那样静静的,躺在了亲人的怀中,面上的仇恨似乎少了,带起的是淡淡的释然和解脱。
以前在青云岭的时候,他去书生家里找书生,有时候书生也是这样睡着,他用手搔一搔他的脸颊他就会醒来,这一次,鬼使神差的,唐折也想凑过去,轻轻触碰一下书生的脸颊,看看他还会不会像往常?一样,苏醒过来。
滚!
钰姐姐朝着他呵斥一声,那个曾经保护他不受伤害的钰姐姐,用这个世界上最嫌恶最痛恨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的触碰,会让书生和所有的人都觉得无比恶心。
唐折颤抖着收回手去,踉跄后退几步,跌回现实。他命令所有的人都放他们走,他自己则跌跌撞撞回到华丽清冷的宫殿,寻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蜷缩着哭了整夜。
他以为,事情到这里,已经糟糕到了极致,他将对抗书生的权利交给齐择,却不曾想,齐择做了他难以预料的决策,白洲一战,许多人都做了疯狂到世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譬如,那张侍卫宁可被他杀害也要保护他,譬如书生明知他会放过,却求了一死,譬如白洲之战他胜利在握,却自愿退兵,譬如千里之外,萧逸孤注一掷,调兵遣将去救心爱的女人,譬如军师齐择,为保西川,竟暗中勾结了北狄,譬如这人生一场大棋,被他下的荒唐错乱,一塌糊涂……
其实诛心台那夜,没有人知道他多么的渴望,被大奎背回青云岭的人是他,但是万事已成定局,他回天乏力,改变不得。他还是一个人守着西川,和那些拥戴父亲贤王的人一起,用所谓正义仁德,算计着将这整个大梁的天下夺回来。
而他的身边从此,再没了一个亲人,他们再没有人来看过他,他形单影只,好不可怜。
后来,钰姐姐联合了一帮人决定征讨北狄的时候,唐折明白,其实想要平定边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她要把那萧逸救回来,听闻她联合了燕弭,甚至联合了魏念程一同出兵,于是唐折就盼着,盼着她能来找他,哪怕是一封书信,托人捎来一句话,都可以,他都会为她尽自己的所有,助她一把。
然而他等啊等,始终都没有,于是唐折明白了,钰姐姐恨他,也恨的彻底,怨的彻底。
没关系,唐折安慰自己,为了在乎的人也好,为了整个大梁也好,他都要出兵帮着讨伐北狄,因为他不光是她的亲人,他还是贤王燕礼的孩子,父亲竭尽一生都为了大梁,他必然要承其遗志,为了大梁芸芸百姓,安邦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