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的天堑城池,除了白洲,另一个易守难攻地方,便是甬江以南,依水而建的小沛城了。
这小沛城名字中有个小字,城池却并不算小,放眼整个西川,除了都城新良,便是这小沛城最大了。小沛二字里面,小字虽然有些不符实际,但是这个“沛”字,还是当的起的。
小沛城一面环山三面环水,气候要比白洲更温和上几分,到了冬天,白洲城中或许雨水中还夹带着几片雪花,而小沛,则再不见了雪花的影子,只不过过了汛期,雨水会变的少一些。
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显然小沛城中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大奎李粮带领人马与那小沛城里守城的兵将连续交战了十几天,都未曾占得一丝上风,甚至有一次若不是大奎出手相救,李粮都险些被那小沛的一员勇将斩了头颅。
后方的土地已经占领,两军交战,若是僵持不下,拼的便是谁能耗的住,而“耗”,便是看谁先一步断了粮。
显然,这个问题,小沛城中的人更应该担忧一点,因为此时此刻,山路上已经有队伍截在半途,若要从三方水路运粮,则需要有西川内部的批准,而在西川掌控着水路流通的官员,是当年一纸金榜提了姓名,后又追随燕折世子讨杀宦官梁鸿的状元郎,典昭。
在西川的朝廷中,典昭的官职或许没有严序和齐择大,但是在此情此景下,典昭所起到的作用,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重要。
一切尽在苏钰的预料之中,小沛城中的一众兵将百姓,朝朝暮暮期盼的救济粮草,始终不见从水路运来,而城门下的攻击叫喊,却是一日比之一日不减。
渐渐的,不管是军中士兵,还是城中的百姓,都开始有些乱了心神。
这时,便开始有人在城中暗地里传言,说是之前投降或者败了的城池百姓,生活丝毫不曾受到影响,甚至有的贫困的地方,还被减免了一部分赋税,日子过的,比燕折世子掌权时,还要好上几分。于是,城中的人心开始有了倒向,谁人不想活着,与其在这里战战兢兢等着耗死城中,还不如打开城门投降,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一个人这么想,两个人这么想,三个人四个人几百几千个人都这么想的时候,人心,便开始彻底动摇了。
老百姓后退一步,说不定还有活路,可守城的将领却不一样,如今驻守这小沛城的是一对父子,其中那位父亲,曾经受过贤王燕礼的恩泽,所以时时刻刻教导孩子,也说服自己,此生此世为了报恩情,也要为燕折世子守住小沛城,哪怕耗到最后,父子两人的鲜血溅在小沛城的城墙,化作阴魂,也要守护小沛。
此番忠肝义胆,本应该感动天地可歌可泣,奈何那守城的父子不惧生死,城中的百姓,却是想要活下去的。
连番耗了一两个月,城中的人有的死有的伤有的病,也有饿着肚子奄奄一息的,他们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想要活下去,想要他们的亲人孩子,活下去。
于是,便开始有胆子大的百姓,十几个人组在一起,想要悄悄的,打开城门放外面的军队进来,可是无一例外,都被那些立志守城的兵将挥刀杀死,于是,又是一阵凄惨的哭声和不甘的呐喊在小沛的上空响起。
那些誓死要证明自己忠肝义胆的兵将,在杀掉一批批想要叛变的人后,本以为鲜血的震慑力,可以达到一定平息人心的效果,可奈何当百姓心中的惶恐和绝望达到一定界限之后,紧接着的,便是山洪般的爆发。
城中成千上万的百姓,纷纷从家中跑了出来,朝着城门处涌去,口中叫喊的声音震天,只一声声的高呼,“打开城门!”
“打开城门!”
他们想要城门打开,他们想要活下去,可是城上守城的兵将,却是想要用自己或者旁人的鲜血,来表达所谓的忠义之心。
手中的屠刀不仅砍向了敌人,也砍向了自己城中的百姓,一瞬间,惨叫声,哭喊声,仿佛修罗地狱一般,响彻天际。
苏钰被阻在城门外,听着城中的哀嚎,手心一阵阵掐紧,终于忍无可忍之时,只听得城墙那头,忽然由纷乱的打斗嘈杂声,变成了一片寂静。
有什么东西从城墙上滚落了下来,在青砖砌成的墙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苏钰的目光随着那滚轮似的东西落在地上,那是一颗人头,断裂的脖颈处还在滴着未曾凝固的鲜血,滚落当中打散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另一半儿脸上,一只眼睛瞪出了凸兀的血丝,里面写满的,尽是惊恐和不可置信。
抬头望了望城楼之上,原本身为小沛副将的大牛,手中握着大刀,朝着城中百姓一呼百应,百姓们一见主将被斩,纷纷推开一个个呆若木鸡,还未从这突然的变故中缓过神来的兵将,利落的将紧闭的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先前被大牛一刀劈断双腿的那守城大将的儿子,本坠落城下还未死透,却是被蜂拥而来的百姓,踩踏成了一滩烂泥。
苏钰骑在马上,望了望那未曾瞑目的人头,看看大开的城门,跟在队伍后面,竟有些不忍进城。
“怎么,于心不忍了?”
曾丛骑着马,从后面缓缓过来,扫了那人头一眼,朝着苏钰问道。
苏钰知晓曾丛没有要嘲笑她的意思,便长呼了一口气,摇摇头道:“只是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与不对。”
曾丛静了一瞬,似乎沉在了记忆里,话语有些无奈的道:“这个世界上,你认为对的事情,未必会是对的,就好比若不平定西川,天下纷争不知还要持续多少年,不用这条计谋,小沛在那父子手中,必然会被耗死,且死的人,比如今要更多。”
苏钰点点头,这个道理她也不是不知,只是忍不住感叹道:“这个世界上诸多事情,必定不能两全啊!”
“民心所向而已。”曾丛望着前方,“若我们如那入侵的北狄蛮人一样,烧杀抢掠,小沛城中的百姓,怕是也不会在粮草耗尽的时候,想要放我们进城。而这镇守小沛的父子,却是想要用城中百姓和自己的鲜血,来证明他们的忠义,用所谓的忠义,来偿还他们所欠下的恩情,却忘了忠义两个字里最重要的,便是人心所向。”
苏钰看看曾丛,觉得每次看他,眉眼之间总能生出几分无与伦比的惊艳来,而接触的越多,他的功夫学识,他的筹谋算计,无一不让苏钰为之惊叹。
“我发现,曾丛弟弟总能将事情看的很远。”
曾丛眼眸稍稍带笑,因为每次苏钰唤他一声弟弟的时候,接下来的话语,便肯定会带着几分调笑。
果不其然,苏钰笑眯眯的道:“当年在青云岭劫你马车的时候,你不吝啬钱财给我这土匪,却吝啬的未曾给过路的难民一文钱的接济,想来你早已经算好了,若是那时给,只不过是点滴止渴,救不了根本,反而会被过路的难民围在路上,脱不开身,据说后来,有位财主为那一带的百姓捐赠了不少东西,那人是你吧!”
曾丛笑笑,不曾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轻踢了踢马腹,向前了几步朝着苏钰道:“阿钰,你再这般看我,怕是有人又要心口疼了。”
苏钰听了一怔,反应过来,只觉得脸皮都要红了,一扭头,却见萧逸面色沉沉,似是安排好了手头的事情,正往她这边望过来,待看到曾丛的背影时,似乎果真捂起了胸口,一旁李粮该是又收到了什么命令,再一次有些欢快的,朝着她这边跑过来了。
满脸络腮胡子的乔七,看看自己身边的将军,虽然这种事情已经见的多了,可是每次还是忍不住要被惊掉下巴,终于忍不住撇着嘴,斗着胆子打趣道:“没想到将军英雄多年,最后竟成了吃软饭的。”
萧逸耳聪目明,这话自然听的真切,若是放在以前,定用武力将乔七好好“疼爱”一番,但是想一想自己如今“病娇”的模样,便勾起唇角,有些同情的朝着乔七道:“生成你这般模样,自是连吃软饭的资格都没有。”
乔七张口欲辩,“我……我……!”我我了半天,乔七觉得,实在也是无言。
眼见苏钰过来了,乔七眼珠子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击的话,便压低声音,嘟囔道“我还不知道您是害怕夫人的魂儿被丞相大人勾了去,不过我瞧着丞相大人就算有心,也是一派正气国家为重,不像有的人,心眼儿小的容不下一只蚂蚁,英雄气概到了夫人面前,只剩下了儿女情长。”
看着心爱的人走近了,萧逸听了乔七的嘟囔,并不曾做出什么反应,只斜着眼睛冷冷的扫了一眼,让乔七即刻汗毛直立,意识到自己逞了一时口舌之快,以后定然少不了受一番折磨,于是赶紧夹着肩膀,战战兢兢的跑了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