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绪顿了顿。
半晌,小石头没等到架在脖子上冰冷的利刃,也没等到射穿胸腔的冷箭,只等到了一句问话。
“你觉得,方才送你们回来的人如何?”
小石头的眼皮不安颤动,底气不足地反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问话,你答便是。”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小石头犹豫,脑海中不由自主回想起方才送他们回来的那个男人,先前闯入破庙时,也是那男人,一个闪身两个动作,便将李四和王三麻子打得晕死在地。
“他,他武功很高强,很厉害。”
“那你想不想变得和他一样厉害?”
小石头倏然睁眼。
“你说什么!”
“我给你一个机会。”江绪望着他,“只不过能不能变得和他一样,全都在你。”
小石头怔住了。
他,他也可以变得那么厉害吗?他有些犹疑不安,这……该不会是什么更吓人的骗子吧?
可转念一想,再坏也不过一死,连他的命都不要,那又有什么好怕的。
他攥着的小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半晌,他下定决心道:“好,我听你的!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江绪想都没想就堵了回去,转身往回走。
小石头不死心,小步往前追:“那其他人,我们能不能……”
“不能。”
资质太差。
津云卫不是收容所。
不过走了一段,江绪忽然停下来:“无知的仗义无用且廉价,你帮不了他们,能帮他们的要么是自己,要么是假以时日,不再贫苦的桐港。”
假以时日,不再贫苦的桐港。
小石头呆了会儿,一时很难去相信,会有那个“假以时日”。
江绪继续往前走着,小石头忽然追上来,伸出小手,拦在他的身前,抬头认真道:“我不想变得和他一样厉害。”
江绪垂眸望他。
“我想变得和你一样厉害。”
不远处的暗卫:“……”
真敢想。
江绪倒没嘲他,只看着他轻描淡写道:“你可以期待有那么一天。”
“我一定会的!”
暗卫:“……”
不,你不会。
你对王爷一无所知。
暗卫正难得走神,身后的人忽然拿簪子戳了戳他,压着气儿低声道:“走。”
暗卫回神,垂首领命。
明檀跟在暗卫身后,猫着腰穿过小巷,又抄近路往破庙回走,一路还不忘低声警告:“等会回去之后你们不许和王爷说我出来过,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有必要告诉王爷,而且你们违抗命令带我来这儿,告诉王爷你们也落不着好,所以什么都别说,无事发生,记住了吗?”
暗卫:“……”
不,我们没有违抗命令,您想多了。
如果不是主上说,如果王妃醒了非要出来便带她来,他们就是直接将人敲晕也不会轻易受她威胁的。
王妃娘娘低估了津云卫的训练有素,又不是所有人都会和云旖一样吃王妃那套,三两句便感情用事还敢顶撞主上的。
“阿嚏!”
远在回京路上的云旖睡不安稳,半夜打了个喷嚏。
-
回到破庙后,明檀千头万绪,怎么都没法平静下来。
她本来是靠在江绪怀里才勉强入睡的,倏然离了他的怀抱,草席无甚温度,她很快就惊醒了。
醒来看到江绪不在,她先是心下一跳,脑中又不由转过很多念头,也想起了先前的不对劲之处。
当下她受小石头所挑起的情绪影响,思绪完全被同情牵动,可睡了一觉醒来细想,总觉得很多地方都不大对。
小石头作为一个被拐来的孩童,为何会知道被转移至镇上之后有可能被砍断手脚?
陈五那几人带着他们这些被拐来的孩童打劫,就不怕人临阵反水,求助于他们,与他们一道反制于自己吗?
还有,他虽然浑身脏兮兮的,面黄肌瘦,可身上并无半处肉眼可见的伤痕,其他小孩也是。
想到这儿,明檀整个人都坐不住了。
因是抄的近路,暗卫领着明檀回到破庙之后,过了约有半刻,江绪才姗姗归来。
明檀觉得自己装睡可能装不好,且这会儿心跳也未平复,一摸便摸得出来。
她索性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作出悠悠转醒之态,打着呵欠慵懒道:“夫君?你去哪儿了?你出去了吗?”
“……”
平心而论,小王妃演技还不错,头发都弄出了熟睡的凌乱感,声音也和睡哑了似的,不知道的一眼望去还真能被她蒙住。
江绪本想配合她,可走到她面前,他发现自己还是无法配合。
“别装了。”
“……”
明檀的呵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停住了,懵懵地看着他,眼角都被逼出了泪花。
她下意识便以为是外头暗卫打的小报告,可江绪坐下,拿火折子点了把干草,放至燃尽的火堆里,又道:“不关他们的事,如果本王连附近来了什么人都不知道,任由旁人偷听对话,那本王至少死了一百回了。”
他看了眼明檀:“你以为本王是你么。”
……?
为何无故内涵到了她的身上?
她难道在什么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偷听过对话?
不对,“我明明和暗卫确认过,隔那么远不会被发现的。”明檀疑惑道。
“那是他们的距离,不是本王的距离。”
明檀被噎了噎,半晌,才环抱住膝盖,干巴巴地夸了句:“噢,那夫君可真厉害,难怪小石头想变得和你一样厉害。”
“哄孩童的话,不必当真。”
明檀看他熟练地燃着火堆,浑然没放在心上的表情,明白了他的意思――
想和本王一样厉害?在做梦,别想了,不可能。
第七十九章
前夜没睡好,又在破庙呆了一夜,明檀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不少。
不过她没喊累,稍歇了两个时辰,次日一早,又跟着江绪一道去海边渔村,打听桐港近些年海上风浪到底是何种情形了。
明檀先前分析过桐港的开港难处,大差不差,无非就是桐港本地过于贫苦,各类基础条件都有所欠缺,还有就是海上风浪变幻无穷,凶险莫测。
其实前者只要朝廷愿意拨款,大力扶持,穷乡僻壤想要改头换面也不算难事,后者才是桐港能否成为下一个灵州港的关键所在。
怎么说呢,桐港这地方是真穷,从里到外,从镇到村,穷得如出一辙不分你我。
海边渔村破乱不堪,海水咸腥,日头全无遮蔽,明檀掩着面纱,都觉得自个儿的脸被晒得火辣辣生疼。
江绪早先就已调过桐港的地方志,桐港虽一直不甚富裕,但往前追溯两朝,也没差到这个地步。
桐港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还是应从太宗年间,桐港海坝年久失修,海潮溃堤说起。
海坝溃堤是大事,但只对盐场重地来说是大事,桐港这种小地方,溃堤也就溃堤了,上头官员不重视,依例往上报了报,没有下文便也无人追着要个下文。
溃堤之后,暴雨时节海潮大涨,海水倒灌,周遭原本肥沃的农田被海水侵蚀,板结泛白,无法再继续耕种,随之而来的自是大面积的饥荒。
太宗年间那场饥荒,逼得桐港的年轻人不得不出走家乡,另谋生路,只余年迈无力者留守,桐港肉眼可见地日益衰败。
时至今日,桐港海坝也未修补,每隔几年便要决堤倒灌一回。全州官员对桐港从无关注,只觉得僻壤人稀之地,连路都不必多修。
诸般种种,也无怪乎这地方穷困难脱了。
江绪与明檀在渔村一连打听了几家,一提到出海就都连连摇头,直说海上风浪大,去了就是送死。
还有村民热心,和他们说起过往出海无归的例子。
什么村里有哪家的男人想出海挣银子,一去就是几年没回,全无音讯,前两年媳妇儿不等了,改嫁到邻村,又生了个大胖小子,某回海潮冲上船只残骸,那媳妇儿认出船上物件便是先头男人的,还狠哭了一回。
这种出海遇难的事儿从前数不胜数,如今倒少了,存着去海上挣银子心思的都想方设法去了灵州,留下来的多是些老弱妇孺和懒汉,打渔打猎,能混口吃食就成。
这些事儿猎户家的刘嫂也粗略说过,明檀耐着性子,又问了问海上风浪的具体情形。
可一问到这,村民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多是说海闹的时候电闪雷鸣,海潮翻涌,渔船一下子就打翻了之类的,可吓人得很。
明檀不知想到什么,换了个方式问:“那大娘,你们家在这儿住了有多久了呢?”
住了有多久了?
大娘细细回想了下,忙道:“我娘家在隔壁村子,我男人家在这,两屋祖坟都在山上哩,祖祖辈辈好几代了!”
明檀闻言,点点头,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