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让桓衍失望了。无论真假,他不会被这种消息困住,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难以背负的真相。
甄凉见他已经想通,便也不在这些事情上纠缠,转开话题,指着躺在龙床上的桓衍问,“他这是怎么了?”
“自己吓自己,吓晕了。”桓羿微笑道。
那酒壶的确是他另外准备的,但只不过是从宴席上顺手带过来的而已。里面装着的酒液,自然也只是普通的酒,并没有下毒。可惜桓衍那个时候,已经想不到要去分辨这句话的真假了。
也可能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就是他会做的,所以也坚信桓羿会这么做,根本没有怀疑过。
第一次汉王下毒是假的,第二次怎么可能还是假的?
既然中毒是真的,那么他的身体不适自然也是真的,于是自己吓自己,在身体真的出现异样的时候,就直接晕了过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
虽然桓羿含糊其辞,但是甄凉一看枕头边的褥子上被打湿的痕迹,再闻一下空气中的酒味,多少也就猜到了。
“我以为,殿下会给他一杯毒酒。”甄凉看了一眼躺着的桓衍,又转头去看桓羿。
桓羿笑了一声,“你说过,当初他给母妃准备了毒酒和白绫,但母妃都没有选。”他看着桓衍,“在他身上扎上六刀,是不太可能了。但如果能让他自己把自己吓死,不也很有意思吗?”
一代帝王,以为自己可以左右无数人的生死,但最后却以如此屈辱又可笑的方式死去,或许才是真的为母妃报了仇。
甄凉想了想,觉得现在主动权掌握在他们手上,这不过是无关大局的一点,便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那现在还让太医进来给他诊治吗?”
桓羿道,“先让俞太医来吧。”
虽然不管怎样桓衍也翻不了天,但还是要先对他的状况做到心里有数,再让其他的太医进来。
甄凉点头,牵着桓羿的手离开了寝殿。
曹皇后原本还有些担心,见两人手拉手走出来,就松了一口气,上前道,“太医已经到了。”她拦了一下,但时间长了肯定会引人怀疑。
甄凉出去叫了俞太医进来,这一诊治,结果却是让所有人都十分意外。
桓衍中风了。
之前汉王在宴席上,怎么刺激他都没有中风,没想到抬回来之后,跟桓羿说了一番话,反而中风了。这让曹皇后不由得多看了桓羿一眼。奇怪,明明她离开的时候,是桓衍在刺激桓羿啊,这难不成就是所谓的乐极生悲?
想到桓衍可能是太得意才把自己给弄得中风,饶是曹皇后也忍不住想大笑三声。
老天爷果然还是开了眼的。
她抱紧自己怀里的小皇子,真到了这个明火执仗的时刻,她反而看清了很多。如果说原本对于甄凉的说法,她有五分信,现在已经变成了七分。她的确可以抛开桓羿,自己扶持小皇子登基,但那之后呢?
她不可能像桓羿这样彻底掌控住局势,总会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最终的结果,未必会是自己想要的。
至于那表面的风光是什么滋味,她不是比任何人都明白吗?
俞太医家传一套针法,在这几年里又有改进,当下给桓衍扎了几针,把人唤醒。然而人是睁开了眼睛,却变成了一个只有眼睛能动,说不出动不了的活死人。
甄凉听说这个结果,也不由一阵唏嘘。这笔桓羿替他设想的结局还要更残酷十倍,但也是桓衍咎由自取。
他只能这样屈辱地活着,然后再屈辱地死去。
不过既然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直接允许所有的太医和朝臣进来探视。
自然,所谓的“汉王下毒”其实并不存在,反倒是皇帝几度情绪激动,把自己给气得中风,这个结果也是大出于所有朝臣的预料之外。
不过他们本来已经做好了帝王驾崩的准备,现在这样也没差,于是当即一个个跪下来请愿,说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皇帝这样的状态,显然是不能理事了,还是需要尽快拿出个章程出来。
最好是赶紧定下一位储君,之后不管是太子监国还是直接禅位,总之要有个名正言顺的方案,他们才好顺理成章地争夺空缺出来的权力。
桓衍现在能动的只有眼睛,所以看到太医也好,看到朝臣也好,他都拼命的眨眼,希望能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
只要有一个人注意到,开口询问,那么之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交流了。
虽然只能睁眼闭眼转动眼珠,但总归能想出办法的。只要他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就能处置掉桓羿,拨乱反正!
然而太医一个个低眉顺目,朝臣们也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反倒是干脆利落地跪了一地,让皇后拿出个章程来,简直是在明示立储,很显然已经打定主意抛开他这个“皇帝”了。
见此情形,桓衍哪里不知道他们不是没看到,只不过都在装傻?
他虽然还有帝王的名义,但已经废了的人,自然不值得投资,也就没必要在意。
想明白这一点,桓衍差点儿又把自己气晕过去一次。
第111章 在我身边
没有人在意桓衍的心情。皇帝已经不能理事,朝中必然会有一番大的变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件事上,都希望自己能从中攫取到更大的利益,自然没人顾得上他。
而对于众人的请愿,曹皇后也没有推脱,她怀里抱着刚满一岁,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小皇子,站在桓衍的病床前,对所有人道,“诸公所言甚是,朝廷不可一日无人主事,如今陛下变成这个样子,还需尽快拿个章程出来才好。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朝政半点都不懂的,此事还需诸公费心。”
众人闻言,都将视线放在了曹太师身上。
如今朝中掌权的这几家,谭家自然不必说,原本他们是站在桓衍那边的,这会儿就要后退了。赵宠作为中书令,赵家本来应该掌控话语权,但谁让他家公子偏偏娶了汉王的小姨子呢?如今汉王谋逆,人还关在天牢里,之后不被牵连就是万幸了,自然也不敢争这个先。韩家和潘家一向保持中立,这会儿也不方便直接表态。
而曹家身为皇后的母族,曹太师又是皇后的父亲,虽然之前他们身为外戚,在朝中的位置比较尴尬,但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儿由他来开口,自是再合适不过。
曹太师显然提前跟皇后沟通过了,即使面对这样的大好机会,也并未得意忘形,而是谦虚道,“事关重大,还是需要大伙儿一起拿主意。不如大家都来提一下想法,让娘娘从中选出合适的。”
既然他给了这个台阶,其他人也不是真的不想插手,便也不再客气。
侍中谭涓第一个开口道,“依我看,陛下虽然身体有恙,但好在膝下有个健康的皇子,不如直接立小皇子为储君,如此国本稳固,再选取老成之人从旁辅佐,自可万无一失。”
“谭大人诚然是谋国之言,只是这孩子年纪太小,骤然接下这样的重担,本宫心里总觉得不安。”曹皇后轻轻叹息道。
众人都知道桓衍后宫皇子皇女成活不易,倒也都理解她的这种担忧。
本来就很难养活了,再给他加上这样的担子,万一承受不住夭折了,到时候才是叫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确实是个令人担忧的地方。无论是立储君还是直接禅位,主幼都难免国疑。而今的大魏虽然还算得上安宁,可实际上,在座的人都清楚,朝廷内里早就已经腐朽了,存在着种种问题,不过勉强支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事。
而这种局面,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显然是压不住的。
如果没有足够强力的君主镇压,下面的人就只能各自为政,只怕问题暴露得更快。
虽然大魏的江山这才传到第三代,但是却已经有些岌岌可危的意思了。只是这话,谁都不敢说,甚至想都不能想。
毕竟从大臣们的立场和本心来说,他们巴不得皇室衰弱,自己手里的权利增加呢。
之后又有人提了几个建议,但都绕不过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早就存在,只不过之前桓衍好好的,暂时不需要考虑,而如果他始终没有合适的继承人,过个十几年,依旧会爆发出来。
所以说来说去,大殿内的气氛便又渐渐凝滞起来。
终于,不知是谁看到站在一旁的桓羿,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嚷道,“既然担心小皇子年幼,无法担起责任,不如就从宗室之中挑选贤能者监国,待小皇子长成之后,再还政便是。”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的视线便都落在了桓羿身上。
曹皇后让他留在这里,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态度了。所以领悟了这一点之后,众人便纷纷出言附和,都觉得桓羿身为先帝的儿子,桓衍的兄弟,小皇子的亲叔叔,必然能够担此大任。
桓羿自然是连连推辞,坚决不肯接受。
众人都以为他是拿乔,故意推拒,估计再这么来往几次,就会接受。谁知道就在这时候,曹皇后突然开口道,“越王虽然没有多说,但你的顾虑,本宫也多少猜到了几分。”
而今皇子年幼,桓羿担当大任自然没什么问题,但等到十几年后,要还政的时候,势必会面对一系列的难处。
而自古以来,摄政王、摄政大臣之类的存在,风光的时候自然是一手遮天,但等皇帝长大,手中的势力逐渐膨胀,他们往往没什么好结果,几乎都只会成为新君竖立威信的靶子和踏脚石。
所以桓羿只要不是被眼前的权力迷花了眼,自然就能想到将来的结局。
自然,也有另一种可能,让他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那就是他在这十几年间直接废了小皇子,自己登基为帝,那自然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所以他要么不上,要上,那么小皇子的处境就会变得十分危险。所以把他推出来,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有人佩服桓羿能在这时开口拒绝,将这种潜在的可能性暴露出来,但也有人觉得他是傻子。
然而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听到曹皇后接下来的话,便都立刻在心底掀起了一番惊涛骇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曹皇后道,“我们孤儿寡母,如今只求能好好活着。若是越王心里有所疑虑,本宫倒是有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方才汉王说是要效仿先帝,兄终弟及,但依本宫看来,纵然要兄终弟及,越王也比他更有资格。”
竟是拱手将皇位让出来了!
如果说,诸位大臣只是震惊,那么躺在床上动不了的桓衍,就是几乎要呕出血来。
他之前跟桓羿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到皇后,所以对于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宴席之上,皇后主动站出来维护自己。所以方才皇后抱着小皇子进来,他看到两人,心下也十分欣慰。
虽然自己已经变成了这样,但好在还有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抱在了皇后膝下养着。有皇后和她身后的曹家支持,小皇子方能度过这段最危险动荡的时期,接过自己的位置。
后继有人,多少可以宽慰一下桓衍经历种种变故之后已经十分灰心的情绪。
然而此刻,听到皇后说出这番话,他才终于意识到真正的问题所在:之前汉王谋逆,他就怀疑自己身边还有人被收买了,而现在,一切都已经无比清晰。
原来不仅仅是何荣那些奴才,连他的皇后都选择了背叛他!
她甚至要将他好不容易才谋划来的皇位,拱手送给桓羿。这一瞬间,桓衍目眦欲裂,甚至忍不住生出来一个念头: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写下诏书,让汉王成事。
这皇位,他可以给天下任何人,唯独不能是桓羿!
自从桓衍从桓羿手里抢走第一样东西开始,就只有他从桓羿那里抢东西的份,从没有还回去的。
然而不管他心里再怎么恨,再怎么着急,但这些事已经注定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人会来问他的意思了。桓衍只能咬着牙,瞪着眼,看着站在床前的桓羿和皇后。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又因为他躺着,他们站着,那身影似乎也显得格外地高大,屹立在那里,根本无力撼动。
他只能在心里祈求朝臣们拒绝这个过分荒谬的提议。
然而,当初本来就是宸妃拥趸的御史中丞潘致远已经开口道,“这……虽说有些令人吃惊,倒不失为一个好的解决方式。”
一听他这么说,其他人就猜到他可能提前得到了什么暗示,纷纷不甘示弱地开口。
有人反对,觉得桓衍明明有儿子在,没必要将皇位传给兄弟,但旋即就被人用先帝的事例反驳了。当初太-祖也有两个儿子,汉王已经十几岁了呢,还不是因为担不起事,所以让朝臣们推举了先帝登位。
但反对者依旧坚持父死子继才符合纲常,兄终弟及容易乱国。——汉王之所以谋反,不就是因为不忿于本该自己继承的皇位被先帝夺走吗?若是再来一回,只怕又会留下隐患。
小皇子现在还小,但是他总有长大的一天,到时候,他会甘于这样的命运吗?
曹皇后看着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本来想开口说自己会直接带着小皇子离宫别居,不让他生出多余的心思。然而不等他开口,中书令赵宠突然开口道,“依老夫看,此事倒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
“哦?不知中书令有什么法子?”有人问。
赵宠道,“既然诸位担忧的,都是小皇子的处境问题,不如就请越王将小皇子立为皇太子,如此一来,自是皆大欢喜。”
听他这么说,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找不出反驳的道理来。
倒不是这个安排真的就万无一失。事实上,等桓羿有了自己的孩子,矛盾会变得更加激烈。但是至少表面上,这个结局是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伦理方面也说得过去。
至于小皇子能不能活到继位的那天,桓羿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不会让他继续待在储君的位置上
从古至今,储君本来就是个危险的职业,就算是皇帝的亲儿子,被封为皇太子之后,真正能够继位的,也不过十之三四罢了。谁都没办法保证十几年后的事,他们这些人能做的,只是替他争取这样一个名分。
虽然在更多人看来,没有这个名分,他的下场说不定还好些。不过这也要他无心大位。若是有心争位,有了名分的确会更名正言顺。
所以短暂的思索之后,他们就将问题抛给了曹皇后,让她来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