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要做到这一点,桓羿就要让他见人。——所谓皇帝亲自写下的禅位诏书,只不过是一个说法,实际上,身为皇帝并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写诏书,自有翰林学士代笔,然后加盖皇帝的玉玺以及中书堂宰相的大印,才是真正有效力的圣旨。
只要见到了人,他就有机会!
想到这里,桓衍立刻调整脸上的表情,一脸怅然地看向桓羿,“朕曾经以为若是有人要弑君夺位,应该是你,不想……”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弑君夺位?”桓羿笑着反问,“或许我也有这样的打算,只不过是被汉王兄抢了先。”
桓衍苦笑起来,“九弟若想要皇位,何须如此?”
“哦?莫非皇兄愿意将皇位拱手相让不成?”桓羿故作疑惑。
桓衍叹了一口气,“其实当年父皇最看好的人,本就是你。可惜父皇走得急,并未留下任何诏书,朝臣们都认为立嫡长更能安稳人心,所以才推举朕。而今……“他说到这里神色一暗,“九弟方才也听汉王说了,他给朕下了毒。而今朕的身体,只怕已经千疮百孔,再担不起这江山社稷的担子了。这个位子,若是九弟想要,朕立刻就能写下禅位诏书。”
桓衍本以为,桓羿听到他愿意写禅位诏书的话,会迫不及待地要求他履行承诺,然而桓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却突然笑了起来,说道,“皇兄误会了,其实所谓的下毒,不过是一些彼此相克的食物罢了。否则太医院、御膳房、尚食局那么多人,不至于半点端倪都没有发现。”
听到这句话,桓衍骤然瞪大了眼睛,原本没什么力气的身体,都因为过于激动而在床上轻轻弹了弹,他紧盯着桓羿的眼睛,“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桓羿笑着道,“如此,皇兄还愿意禅位于我么?”
桓衍刚刚激动起来的心情,顿时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幸而他倒也是个有城府的人,不至于立刻就显露到脸上,连忙调整表情,笑道,“我禅位于九弟,与此事无关,只要九弟想要,皇兄的承诺依旧算数。”
“皇兄是不是在想,用这番话稳住我,然后便可徐徐图之了?”桓羿却忽然点破了他心里的想法,“可惜,臣弟只怕不能让皇兄如愿了。”
“什么意思?”桓衍面色微变。
桓羿那张肖似宸妃的脸笑得十分好看,“唉,谁让皇兄方才当众叫破了汉王给你下毒之事,又立刻晕了过去。现在,满朝文武都以为皇兄已经命不久矣,这假的下毒,自然也可以变成真的。”
最后这一句话,他说得很轻,但停在桓衍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桓羿做得出来这种事,他真的做得出来!
这个念头刚刚才一出现,桓衍便惊恐地看见桓羿转过身,拎起放在桌上的白玉酒壶,倒了一杯酒出来。那酒壶并不是乾元宫原本就有的东西,毫无疑问,是桓羿从外面带来的!
桓羿的手很稳,虽然酒斟满了杯子,但他端过来竟没有洒出一滴。
他站在桓衍床头,弯下腰来,将那杯子凑到桓衍嘴边,语气柔和地道,“皇兄且满饮此杯,我们兄弟再叙话。”
随着他的动作,桓衍眼中的惊恐几乎凝为实质,他几乎鼓起了全身的力气,偏头朝那酒杯一撞,将之撞偏,半杯酒就这么洒了出去,在褥子上留下一片湿痕。
“不——”他等着桓羿,“你这是弑君,弑兄!”
桓羿笑了,“皇兄杀过的兄弟,还少么?难不成因为你是长兄,就可以随意动手。我们做弟弟的,活该束手就擒?——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说着,一只手捏住桓衍的下颌,逼迫他张开嘴,另一只手稳稳将剩下的半杯酒倒了进去。
倒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汉王来,忍不住笑了一声,对桓衍道,“说起来,臣弟之前也曾这么灌了汉王兄一杯酒呢。皇兄和汉王兄倒是有缘分。”
他说得含糊不清,桓衍只以为他是给汉王灌了毒酒,现在轮到自己,一时间恐惧得无以复加。
本以为自己还可以凭借禅位诏书拿捏他,但桓羿这个疯子之所以留着他,分明是想要亲手送他上路!他让他以为还有希望,然后又亲手掐灭这希望,好一个桓衍!
至于禅位诏书,既然他之前自己说过中毒,外人不知端的,只会以为他是毒发身亡,那么有没有诏书也就无所谓了。
反正就算他还留下了一个儿子,也绝不可能是桓羿的对手。
桓羿随手将杯子丢在一边,转过身来看向桓衍,脸上依旧带着笑意,此刻看来却有几分毛骨悚然之感。他笑着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兄如今已是弥留之际,不知能否回答臣弟一个问题?”
桓衍瞪着他,没有说话。他已经意识到,桓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魔鬼,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他怕自己一接话,就又落入了他的陷阱之中。
然而桓羿却真的开口问了一个世间应该只有桓衍能够解答的问题,也是一个桓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与此刻的局面毫不相干的问题,“皇兄,我母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听到这个问题,桓衍先是一愣,继而反应了过来。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桓羿早就知道了宸妃的死因!杀母之仇,自然只能以仇人的鲜血来清洗。所以他们兄弟之间,早就已经注定了只能你死我活,根本不可能有中间选项。
桓羿很清楚这一点,然而他虽然一直觉得桓羿是个威胁,但直到此刻才知道这威胁的严重程度,却是早就已经迟了。
然而桓衍还是在笑,并且笑得越来越大声,几乎要将眼泪都笑出来了。
桓羿没有阻止他,而是就这样站在床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发狂。他的眼神是平静的,而桓衍被这样平静的视线注视着,笑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不过,他脸上依旧残留着疯狂之色,“朕的好九弟,那就让朕来告诉你,你那个水性杨花、恬不知耻的母妃,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她又为什么非死不可吧!”
“你可知道,你母妃连蓉,原本是咱们那位皇伯父宫中的嫔妃!父皇不但谋夺皇嫂,还独宠她十几年,视六宫为虚设!”他看着桓羿,咬牙切齿地道,“世人只知宸妃椒房独宠,却不知道她当年进父皇的后宫时,已经怀有身孕!”
“你说,她该不该死?!”
“实话告诉你吧,让她殉葬,是父皇的遗旨!毕竟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父皇也怕自己走后,她琵琶别抱,令皇室蒙羞!”
他说完这些,看着桓羿脸上大变的神色,终于感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畅快。
桓羿再怎么厉害又如何?
从今日起,他将会永远背负着出身的孽障活下!
然而他今天情绪一直在大起大落,眼下更是兴奋得难以自已,所以很快,在情绪激动到某个临界点之后,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又再次干脆利落地倒了下去。
那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也让整个寝殿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桓羿还在消化桓衍所说的话。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揭破了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真相,让桓羿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甄凉便是在这个时候,抱着小皇子过来的。
她今天是跟桓羿一起入宫的,只是进宫之后,就直接去了后宫,接手了小皇子的安全工作。——宫宴那边,有桓羿和皇后在,又提前做了安排,想必只是有惊无险。倒是小皇子这里,要防着汉王斩草除根。
好在汉王显然十分自信,也并不觉得有急着对付一个小孩子的必要,所以后宫也是一片安稳。
接到曹皇后的消息,她便匆匆抱着小皇子赶来。毕竟只听传信的宫人描述,一时间很难说清楚具体的情况,还是要过来问问桓羿这个当事人,她才能放心。
谁知一到乾元宫,迎面就碰到了曹皇后。
她将孩子交给曹皇后,就要往寝殿里走,却被曹皇后拉住。
原本桓羿说不用避开,曹皇后就留在了寝殿里。直到刚才桓衍突然提起桓羿的身世之秘,曹皇后暗道不好,才匆匆退了出来。
这种隐秘,虽然时至今日,其实已经威胁不到谁了,而且退一步说,就算桓羿真的是不是先皇的子嗣,那也是□□血脉,倒反而比谁都更名正言顺了,可是知道得太多,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帝王心意,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呢?
所以看到甄凉毫不迟疑地往寝殿里走,曹皇后下意识地拉住了她,“他们在说话,你……恐怕不方便。”
“我进去看看。”甄凉听她这么一说,更担心了,拨开她的手就往里走。
曹皇后还想阻拦,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甄凉跟自己是不一样的。既然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只要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就没必要拦着。
甄凉并不知道曹皇后的想法,她匆匆走入殿内时,桓衍已经陷入了晕迷之中,桓羿定定地站在床头,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桓羿的异样,连忙走过去,用力抓住了她的手,“殿下,我来了。”
这一握,才发现桓羿的手冰得厉害。
甄凉更觉异样。时至今日,桓衍已经是败军之将,桓羿早就立于不败之地,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动容?
她几乎没有多想,就锁定了宸妃。
桓羿之所以要对付桓衍,正是因为得知了宸妃的死因。既然如此,现在见到罪魁祸首,也到了可以把话说开的时候,想来桓羿会想问一问,他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
其实当时宸妃手里虽然还掌握着一股势力,是桓衍上位的阻碍。但是直接弄死宸妃,显然也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他之所以登基至今五年还未完全掌控住朝堂,除了自己的能力不足之外,与此多少也有点关系。毕竟殉葬这种事,中原地区已经数百年没有用过了,都视之为蛮夷无礼之举,所以纵然没有证据,但总有人疑心是桓衍做了什么。
这样一个帝王,自然很难让一部分人信服。尤其是在前两代君王都天资纵横,前面还有明德太子桓嘉做对比的情况下,怎么想都觉得桓衍的行事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
上一世,这个问题的答案,桓羿没有告诉过甄凉,她也没有问。
此刻,她倒是有些明白桓羿为什么不提了。或许即使是对于十年之后的他而言,那依旧是很难以启齿的事。
她更加用力捏紧桓羿的手,直到桓羿迟钝地转头看过来,才再次问道,“殿下,他说了什么?”
“阿凉。”看到他,桓羿眼神微微一动,整个人才活泛了过来,彻底从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之中清醒。他没来得及说话,先张开双臂,将甄凉紧紧抱住,像是要借由这个姿势,从她身上汲取力量。
片刻后,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松手,在甄凉耳边道,“他说,我母妃曾是太-祖皇帝的嫔妃,父皇登基,纳她入后宫时,她已经怀有身孕。”虽然桓衍没有明说,但桓羿确实是永平元年七月出生的,是个早产儿。但如果不是早产,只是为了掩饰怀胎的月份呢?
“他还说,是父皇留下遗旨,让母妃殉葬。”
后面这句话,桓羿说得很艰难,说到最后一个字,几乎已经只剩下气声。
对普通人来说,也许前一个消息更令人震惊,也更能掀起波澜,但桓羿更在意的,却是后面这个说法。
甄凉听到这两个消息,也是微微一愣。即使是她,也没想到被隐瞒下去的原因,竟然会是这样。但她旋即就反应过来,轻轻摇头道,“殿下相信他说的话么?”
“我不知道。”桓羿难得有些茫然。
“我知道,你不相信。”甄凉却道。
桓羿有些惊讶地松开手,看着她问,“为什么这么说?”
“摄政王并不相信。”甄凉看着他的眼睛,小声道,“我刚刚还在想,为什么在梦里,我没有听他说起过这个。但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因为他不相信,所以才没有告诉我。——前一个消息且不提,至少后一个一定是这样。”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桓羿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竟也不免生出几分好奇,不知那时他是如何对她说的,能让她这样相信。
甄凉握着他的手说,“如果真有这种事,先帝和宸妃作为当事人,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吗?按照桓衍的说法,先帝令宸妃殉葬,必是因此耿耿于怀,若果真如此,生时难道不会表现出来吗?可他们真正的关系如何,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不是吗?”
桓羿恍然,意识到自己钻进了牛角尖里,所以才会动摇。
实际上,只要回想一下父皇和母妃相处时的情形,就不会相信这么明显的谎言。
以前究竟是怎么回事,桓羿不知道,可他很清楚父皇和母妃之间,是可以生死相许的。所以当初他相信了桓衍“殉葬”的说法,但并不觉得是父皇遗命,只以为是母妃想要追随父皇而去。
恐怕那只是桓衍编出来,用以动摇自己信念的谎言。
可是桓衍作为一个多疑的、从未信任过任何人的皇帝,他不会懂得,正因为这句话,反而让人堪破了他的谎言,就连前一个消息都跟着变得不可信了。
“你说得对。”他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无论这件事是真是假,父皇和母妃当初并未在意过,我又为何要在意?”
甄凉笑了一下,“就算我不说,殿下也总会想明白的。”就像上一世。
桓羿抬手在甄凉的脑后轻轻揉了一把,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还是不喜欢听甄凉提起那个自己。可惜甄凉自己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竟然还用他来安慰桓羿。
不过越是如此,桓羿就越是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在意,否则就显得小肚鸡肠了。反正,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现在在甄凉身边的人是他,他们已经互许终身,那是上一世不曾有过的。
只此一点,他就胜了。而作为赢家,自然也尽可以保持风度。
冷静下来之后,桓羿再去想桓衍说的话,便觉得处处都是漏洞了。不过,别的可能都是假的,但是宸妃曾经是太-祖嫔妃这一点,应该不会是桓衍编造。
桓羿将自己的想法一说,甄凉便笑道,“也许,并不是编造,说不定他真的是这么相信的。”
毕竟这种事,只需说出一个开口,世间许多人都会自然而然地生出怀疑,然后笃信自己的怀疑即是真实。
而这件事放在桓衍身上,就更顺理成章了:桓羿永远比他更得先帝宠爱,他如果得知宸妃曾经是□□嫔妃的事实,怀着嫉恨之心,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当年的事,编排出所谓的“真相”并深信不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也挺可怜的。”桓羿摇了摇头,对此事彻底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