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山抿着唇,那双狭长又黝黑的鹰眼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少顷,只缓缓道:“有劳殿下了。”
话一落,他双臂略一用力,怀中的那片轻燕瞬间从对方怀中消失,落入了他的怀里。
顾青山用力的抱紧了怀中的妻子,看了赫连瑞一眼,随即缓缓转身,一步一步,正如那日他亲自抱着妻子奔赴宫中而来时,又一步一步抱着离去。
赫连瑞一瞬间,只觉得整个怀里空落落的了。
他立在原地,目送着顾青山的背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至踏出灵堂,消失在了殿外,双手握紧成了一个拳头。
这时,身侧的赫连毓轻轻拉了下他的手。
赫连瑞一低头,便见自己的胞妹赫连毓仰着头红着眼看着他,赫连瑞心头一窒,终于转身跪下,将皇妹揽入怀中,跪在了安阳的位置,代她替皇祖母守灵。
整整二十七日后,宫中这才撤幡去白,朝堂这才日渐重升,不过半年之内,宫中依然禁荤禁乐,皇子皇孙们需得为太后守孝半年。
话说自那日从宫中回来后,果不其然,安阳郡主便大病了一场,病情汹汹,来得迅猛又凶险。
一连在病榻上缠绵了整整俩月,都不见大好。
是那种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整个世界轰然倒塌后的迷茫和赢弱,是那种整个精神上灵魂上的消耗,加之天气渐冷,于是整整两个月,安阳郡主都在无恙居养病,几乎没有再下过榻半步。
听闻郡主不好,宫中还曾特特遣人来将军府慰问过。
这才让顾青山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了,郡主自幼身子孱弱的传闻沦为真实的事实是何等的模样的。
在此之前,他只听说过。
然而他回京那半年来,郡主看着只觉得仿佛与旁人无甚异处,就是身子略娇弱了些,规矩多了些,以及在床榻之上……无力承受了些,故而对于那些传闻,同当年在皇家书院念书时,她时不时告假的印象一并渐渐淡化了。
直到此时此刻,这凶猛又猛烈的病情一经到来,顾青山这才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她的身子原来远比自己想象中要虚弱许多许多许多,也比传闻中更要虚弱许多许多许多。
连续不断的高烧,一烧便是大半个月,身子滚烫,日日梦魇不断,吃什么便吐什么,几乎鲜少有清醒的时候。
顾青山日日心惊肉跳,然而相比他的“没见识”,太医以及整个无恙居的侍女们却早已“轻车熟路”了,几乎不用顾青山吩咐,太医日日过府给郡主扎针放血,而郡主身边的这些侍女们日日轮番在郡主跟前伺候,不过一夜之间,药炉便已在院内升起,药材便已在院内铺晒开来,整个正房内偌大的药箱,特质的银针,千年的老参,以及各种去烧止寒的药材、用具竟早已悉数摆上了,整个无恙居一夜之间仿佛成了个药材铺。
侍女们熟练的动作,熟练到……远非一日两日而成,而是经过百日千日的反复锤炼,这才得已练就成这样的“有条不紊”。
整个偌大的无恙居便再也没了任何声音,整个被药味彻底覆盖。
顾青山这才知道,“安阳郡主自幼身子赢弱”,这句话究竟代表了什么。
不过短短两个月,她整个人便已仿佛成了纸片人。
只是不知,带她给这份病痛的缘故里,是不是也有着他的一分原因在里头。
如果,如果没有那日的“争论争吵”,她是否能够在失去皇祖母这件事上舒缓几分,将他依靠几分,而不是一个人苦苦撑着?
第75章
“大人, 七公主派人送了补品来——”
话说天气日渐转冷,已持续严寒了十几日了,今年的严寒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因太后薨逝,民间三个月之内禁止一切取乐, 挨家挨户戒严, 故而这一段时日, 府衙少了些许官司, 不过临近年底,又正好赶上寒冬, 琐琐碎碎之事还算不少。
将军府虽不用恪守守孝之礼, 但因郡主住在府上, 故而顾青山吩咐下去了, 将军府禁荤禁娱, 禁止喧哗作乐,同郡主一道为太后守孝半年。
这半年, 将军府关闭门庭, 谢绝一切拜访作乐,府里所有人为太后守孝, 严格遵守府规, 无故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因郡主病重, 顾青山已向朝廷告假三月, 日日贴身陪护,如今假日快要到头,衙门里头日渐忙碌, 然而郡主身子依然不见大好。
宫里日日派人送些珍贵药材或者补品过来, 风雨无阻, 或者送药送补品不过是其次, 主要是日日派人前来打探病情的罢。
宫里的几位皇子及公主这半年,怕是除了年尾除夕,轻易不会出宫露面。
虽回回借着七公主的名头,不过顾青山深知,代表的可并非七公主一人。
这些日子陆陆续续送来了一些海货,或者一些鲜少在大俞流通过的西洋货,显然是出自那一位——
顾青山将补品拿出来看了看,吩咐送给太医过目,哪些对郡主身子有益,只管用上。
吩咐刚落,这时,忽又听到门外绿云紧急来报道:“大人,大人,府门口……府门口运了好些牛羊过来,被管事的拦在了门前,那运送牛羊的乃是疆外之人,鼻子又高又尖的,说是……说是得了吩咐送入将军府来的,管事的不信,却又唯恐是北疆送来的不敢耽搁阻拦,特让人来禀——”
绿云一脸焦急的说着。
脸色可谓精彩纷呈。
如今郡主尚且在孝里,整整三个月,郡主未曾沾过任何荤腥,将军府亦是发了话,随郡主一道为太后守孝,怎地在此关头,哪个不长眼的竟往将军府运送牛羊,这不明晃晃的告知外人,她们郡主孝里食用荤腥么?
绿云闻言瞠目结舌,还以为哪个戏弄到将军府来了?
这便是当真要用,也得藏着掖着,偷偷食用啊,哪个那么愚蠢,竟明目张胆的往府里运,据说,十好几头呢!
绿云自是以为哪处出了错。
却不料,大人听了后竟神色未改,只坐在床榻前为郡主牵了牵被子,随即将帷幔落下,冲着绿云吩咐道:“好生看着郡主——”
话一落,顾青山亲自去了。
不但去了,还命人将那三四车牛羊直接运送进了府里。
不止十好几头,足足二十几头,牛羊皆有之,原是两个月前,顾青山特意给北疆送了信件,吩咐特意从域外的草原上快马加鞭运送回京的。
因地域相隔太远,又加之牛羊乃活物,不好运送,故而这支牛羊队伍竟拖拖拉拉运了一个半月,这才迟迟抵达京城。
这是顾青山特意命人从域外运送回京的奶牛奶羊,专门用来挤奶给郡主食用的。
原来郡主不止身子病重的缘故,还有她孝期守孝的缘故,整整三个月她没有食用过任何荤腥,身子的拖累再加上后期的营养跟不上,整个人已快要去了半条命了。
顾青山已想了无数法子,依然肉眼可见的见她一日较之一日的消瘦,他知她倔性子,他便是强塞强喂,她也会通通吐出来,然而他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想起当年在北疆时一次被敌人伏击偷袭,一人被困在寒冬的林子里,还遇到恶狼扑啃,险些命丧恶狼口中生生丢了条命,最终靠着一只羊的羊奶生生撑了三日。
北疆的人各个人高马大,除了喜爱羊肉之外,自幼一个个爱喝牛乳羊乳,连女子都生得高壮结实。
顾青山原计划给郡主喂上几月牛乳羊乳,待孝期一过,便将那几十头牛羊给栽了,全部用来给郡主滋补身子,好将她身上掉下的这些肉全部一斤一斤给补回来。
然而,如今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恨不得今晚便宰上一头。
他脱下衣袍,亲自去了西院的马场,专门开辟出来一块空地圈养这些牛羊,这日还特意让从域外请来的牧师教他亲自挤羊乳牛乳。
姜明月得了这个消息后,亦是吭哧吭哧赶了来。
郡主病了两个多月,她便跟着郁结了两个多月,她生怕郡主有个好歹,届时,她该怎么办?
一听说无忧哥哥将北疆的奶牛奶羊运送回了京城,她立马火急火燎过来出力帮忙,她可是挤奶好手了,当年在北疆时,营地里便养了许多许多羊羔,她刚去北疆时亦是个身子弱的,可吃了几年羊乳后,如今小身板结实得能打死一头牛。
两人忙活了一整个下午,又将牛乳煮沸了,临晚膳时,顾青山命人蒸了鸡蛋羹,往鸡蛋羹里添了些牛乳,送给郡主食用。
不想,安阳神智迷糊,竟一直昏睡未醒,甭说用膳,就连床榻都起不来,顾青山抬手朝着安阳额间一抚,手嗖地一颤,竟又开始发烧了。
不过才歇了三日,竟又发起了高烧来。
反反复复的发烧,这两个月来,一烧便是七八日,退烧不过三两日便又继续发烧,好人都给烧糊涂了。
听到郡主复又发烧,整个无恙居一时复又大乱了起来,去唤太医的唤太医,去熬药的熬药。
然而反反复复重复了近三个月,若是有效的话,又何需拖累至此?
当即,顾青山沉默良久,已顾不得其他,直接派人将今日从域外赶来的牧师婆子请了进来。
原来,顾青山这日从域外运来的不仅仅是那些牛羊,还有一对牧场夫妇,丈夫是守牧的,那婆子是在牧场专门接生牛羊的,据悉,经那婆子接手的牛羊几十年来就没有失手的,她不单单接生厉害,便是赢弱的小羊羔小牛犊经她之手,就没有养不活的,久而久之,域外不少人生病了,也寻她瞧病。
顾家军在北疆驻守了几十年,对域外民情还算十分了解,当年军营里有救不活的士兵送到那婆子手里,十有八九能够被救回来。
不过那婆子在牧场生活了几十年,大字不识,又浑身沾染了牛羊的骚气,她满头的乱发拖地,浑身长满了虱子,连指甲里都是牛羊粪便,据说十年才洗一回澡,故而今日他并没有声张,想着郡主前日退烧,若渐渐大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将此人带到跟前。
如今,顾青山直径将人请进了无恙居。
果不其然,待那浑身臭气熏天的域外婆子踏入无恙居的那一瞬间,整个无恙居彻底炸开了锅。
只见那婆子衣衫褴褛,长长的头发打成了厚厚的结铺在身后,像是一把厚厚的野草,大冬天的,她穿着草鞋,乌黑的脚趾外露着,因是域外人士,相貌奇异,鼻子又长又尖,眉眼高高突起,嘴瘪着,没有下巴,长得像是一把老树根,活像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巫鬼似的,生得莫名吓人。
年岁小的人见到这副画面,没有不被吓哭的。
许是见院内的人各个惊恐,那婆子用黑色的方巾将整个头脸包裹住了,只露出一双枯干浑浊的眼。
她所到之处,地下虱子乱爬,臭气熏天。
顾青山拧着眉直接将人请进了正房,郡主的卧房。
那婆子方一入正房便蹙起了眉,随即不待顾青山吩咐便开始群魔乱舞,驱鬼祭奠,待在整个屋子里头胡乱挥舞了半刻钟后,忽而走到窗子前将紧紧闭合的窗子一扇扇推开,每推开一扇窗子便朝着窗外胡乱撒了一把牛粪,待将整个屋子巡视了一遍后,这才挥到榻前,将帘子一撂,朝着床榻上的人看了一眼后,脸颊拼命抽动,嘴里拼命乱吼乱叫一番后,从袖子里摸出一颗黑色的丹丸塞入了安阳的嘴里,随即将她的下巴一抬,那颗丹丸很快便被推入安阳的喉咙,然后,便见那婆子将安阳身上的被子一扒拉开。
然后……然后,那婆子一边浑身抽搐着,一边群魔乱舞的走了。
是的,就直接那般抽动的走了。
没有只言片语。
那婆子一走,无恙居的侍女们一个个或脸色苍白,或者神色愤恨地簇拥进了屋子。
要知道,安阳素来爱洁,那婆子浑身臭气熏天不说,她所到之处,牛粪四洒,虱子乱蹦,这好端端的无恙居,瞬间被股怪味环绕。
郡主如今昏迷了暂且不知,这若是醒了,撞见这样的景象,还不得给生生气晕了过去。
紫黛吩咐人立马清理屋子,将整个无恙居全部从头到尾的换上一边。
却见那顾青山抬手一拦,道:“都下去吧。”
顾青山行至郡主床榻前,看着脸色苍白赢弱,浑身只剩下皮包骨却又浑身滚烫的妻子,神色一凝,不多时,视线掠过大开的窗,以及床榻上被掀开的那张被子,当即心头一跳,反应了过来,冲着屋子外正色道:“去抬几桶井水来——”
顾青山褪下衣袍,寒风冷霜中,他将井水一通一通浇在赤、裸的肩胸上,直至滚、烫的身体渐渐变得刺骨冰寒,顾青山擦干身上的冰水,撩开帷幔,褪下安阳身上湿润的里衣,一步一步上了榻,将她滚、烫的身子一把拥入了怀中。
作者有话说:
安阳:牛粪?还是让我死罢,不用救了。
第76章
她浑身滚烫, 他却寒冷如冰。
方一贴近,哪怕她神智昏迷,却依然忍不住下意识地嘤咛一声,似冷得浑身颤栗, 然而不过片刻后, 便又如同缺了水的鱼儿似的, 只下意识地朝着水源不住靠近。
浑身发烧滚烫, 意识早已模糊不清了,身体却是最直观和清晰的渴求。
那股沸腾与冰冷刺骨的碰撞, 让昏迷中的安阳颤抖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