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岁的陈禁没有多余的爱心,十五岁的陈禁有。
那几年陈语堂做了不少公益项目,除了捐钱之外,经常带着戏班子下乡,去到各个地方无偿演出。
陈禁第一次跟着去,她从自己的零花钱里掏,给福利院的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份文具和零食。
那天陈禁唱的是《牡丹亭》里的其中一出,具体是哪出她已经不记得了。少有人认真在听,结束时的掌声却很响,至少给足了她面子。
一整天都很顺利。
准备回程之前,遇到了一个小孩在挨打。陈禁给的礼物里边,只剩下一个文具盒被他的抱在怀里。陈禁走近的时候,连文具盒也被拿走了,摔在地上,铁皮文具盒表面砸出个坑。
身上衣服肮脏破旧,头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一两块地方被剪得特别短。
陈语堂在和院长说话,没注意到角落的情况。陈禁走到拐角处,那几人惊慌地要跑开。
从小生活在陈语堂庇护下的陈禁,没经历过这些,当时只觉得气愤。那一年还没有手机支付,陈禁随身带着钱包,把剩下的几张全部塞给了顾纵。留了电话号码,让顾纵遇上事就给她打电话。小顾纵看着手里的电话号码,却问她:“你会忘记连亭吗?”
那个电话,顾纵从没打来过。再后来陈禁换了号,更不可能收到电话,也就逐渐忘了这件事。
个子瘦小到只能任由他人推搡欺负的小孩,即使站在面前也容易被人忽略,现如今比她高出了一大截,穿戴整洁,衣品可以超过大多数这个年纪的男生,哪怕是放进人群里,也能吸引很多人的视线。
陈禁有几秒钟的时间,大脑没能正常运转。她确实不能把当时的小孩和面前的人联系上。可这是九年,除了顾纵,还会有谁记得呢。
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就认出是陈禁,如果他当时说起这件事,就不会有后来这几个月的断隔,可他没有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过。如果不是她今晚有意套话,不知道这些事情会被继续藏多久。
他花了九年时间,才不声不响地走到她身边来。
她常常觉得世界欠她许多,却在这一刻想要相信,顾纵对她的温柔就足够来填补这些。
陈禁吸了吸鼻子,轻声叫他宝贝。顾纵应了一声,没说话,等到叫的车停在面前,他伸手去拉车门。
两人上车,陈禁让司机改了地址,目的地从酒店改成了她的那座房子。酒店不可以说是回去,那陈禁就带他回家里。
酒精让顾纵的反应变得迟钝,车开出去好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问道:“不去酒店了吗?”
陈禁伸手捧着顾纵的脸,在他唇上印了一下,她说:“我们回家。”
那是陈禁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回家”这个词,居然真的能让人心里很熨帖。
顾纵的生活用品是在附近便利店现买的,陈禁不让别人住在家里,也就没有这些东西。
陈禁没有什么细心思,让顾纵需要什么拿什么,他到结账之前都表现得很正常。
收银员把商品挨个扫条形码,不知道顾纵哪根筋被酒精泡发了,忽然指着柜台旁小架子上的东西,问陈禁:“买套吗?”
店里很安静,除了收银员,只有几个在旁边吃宵夜的顾客。顾纵说话的声音不算多响亮,但在这个空间里足够突兀,陈禁瞬间感觉到来自四方的视线。
陈禁倒不是多在意,只当顾纵在耍点小酒疯。平静地扫了顾纵一眼,随手拿了一盒放在收银台上,等着收银员结算。
“可以换一种吗?”小孩小心翼翼地问道,音量丝毫不减。配合着他的语气,让陈禁都觉得自己像个养鸭在家的恶毒女人。
陈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只买一盒吗?”小孩还在继续。
陈禁警告地瞪了顾纵一眼,把那一排都扫到了收银台上。顾纵还想再说什么,收银员及时结算完所有东西,陈禁付款转身走人。
顾纵慢了一步出来,仗着腿长,三两步跟上陈禁。
沉默地走了一段,又试探着开口:“你不想做吗……”
陈禁忍无可忍,当街朝顾纵扑上去,在他脖子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留下一圈整齐的牙印。语气很冲:“做做做!你他妈今晚不把这一袋子的套用完,我就给你表演一下铁锤砸睾丸。”
顾纵可怜见的,伸手摸了摸被咬的地方,小声应了声,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陈禁被他磨得没脾气,有气无力道:“回去吧,回去随你闹,我也是疯了才把酒疯子带回家。”
家里只有一个浴室,陈禁怕顾纵淹死在浴室里,浴室门是敞着的,里边的水汽有一部分从门里边散出来。
她躺在沙发上,忽然觉得这种家里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人在的感觉很奇妙。好像忽然就不显得空旷了,也不需要把每个房间的灯都点亮,因为知道有顾纵在,即使他现在是个酒疯子,也有一种能让她安下心来的能力。
陈禁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顾纵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打火机在他的指间转着,火苗还在跳跃,他却毫不在意是否会被灼伤。反复旋转着,借此来打发时间。
陈禁的头发半干,随意披在身后,后背的布料被打湿了一片。身上的睡裙宽松,愈发显得清瘦。
小孩这会儿正常得像是酒醒了似的,陈禁多看了他几眼。
习惯性地伸手拿烟,准备捏破爆珠时,按了个空,里边什么也没有。陈禁一连试了几根,都是如此。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陈禁把烟盒摔回茶几上,垂眼看着顾纵。
他坐得很直,坐姿特别乖,老实坦白:“我刚才按了。”陈禁被他气笑了,对着他这副模样,有火也发不出。到底还是这张脸的功劳,换了乐司以这么干,今晚能出点刑事案件。
倒也不是不能抽了,只是少了这一个步骤,总让陈禁觉得缺了点什么,不适应得很。不适应也就不愿意抽这盒,偏偏家里就只剩这么一盒烟。
这小孩大抵还是不清醒,抬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问得真诚:“你要揍我了吗?”
陈禁把打火机也丢回去,听见金属材质的打火机和茶几大理石台面接触发出不小的声响,很脆的一声,陈禁没答他。
没收到回答,顾纵把摔在茶几上的打火机摆正。说话很慢,这会儿声音小小,特别招人疼:“你不要生气了,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陈禁彻底没脾气了,真不知道顾纵身上到底是有什么蛊。
小哑巴酒后主动要求唱歌,机会过于难得,只是不知道顾纵醒酒之后想起这一段会不会恼。如果明天他忘了,陈禁也势必要提醒强调一翻,不然也太对不起她忍耐这一晚上。
录音开着,手机就放在手边。
顾纵从沙发地另一头挪过来,陈禁看了他一会儿,蹭进了他怀里,任他抱着。
顾纵的这把嗓子,不管唱什么,都能踩在陈禁喜欢的点上。
一首很老的歌,他的粤语唱得很好,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雍城边缘地区长大的小孩会说满口还算标准的粤语。
那个满嘴口音的小孩,当时陈禁和他交流,都需要借助他的手势才能理解。需要花多长的时间,和多久的努力,顾纵才能改变成现在这样。
后来福利院里的人还有没有欺负他,他有没有被其他人孤立……
这些陈禁全都无从得知。
可他唱得那么坚定,他说这世界好得很,春夏秋冬都该很好。
无端听得陈禁想哭,只是一首歌而已,却像是诉说了顾纵的九年。原来被牵动情绪真的很简单,只需要一首歌的时间。
这个世界也许混浊,也许黑暗,可面对顾纵时,似乎世界全都到了身后。眼前只剩下他,这样赤诚温柔,炽热明亮。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燃亮飘渺人生,我多么够运,无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从没再疑问,这个世界好得很,暑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