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六七四年(明永历二十八年)
郑经收到当时据有福建一带的靖南王耿精忠来信,邀约共谋反清。
一年前,清廷研议撤藩,耿精忠遂与驻云南的平西王吴三桂以及驻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共同起兵,爆发了三藩之乱。当时吴三桂就曾遣使前来请郑经会师支援,如今再接到耿精忠的邀请,郑经于是决定西渡抗清。
亲征的郑经立长子郑克臧为世子以及监国,但因为当时郑克臧年仅十二岁,郑经于是另外任命陈永华为「东寧总制使」,委以台湾政务,令陈永华辅佐郑克臧治理台湾,也要求郑克臧以待师之礼事奉陈永华。十六年前,郑成功北伐前夕,请陈永华辅佐郑经;如今郑经即将西渡,亦请陈永华辅佐郑克臧。可见陈永华在两代延平郡王心目中是何等信任。
郑经自己则率领陈泽、冯锡范、刘国轩与陈绳武等将领,整师西渡。刘国轩相貌雄伟、胸怀韜略,只是年轻时怀才不遇,直到经由冯锡范的父亲冯澄世举荐,才得以加入郑成功的军中为将。至于陈绳武则是陈永华的姪子。
起兵前夕,在以寧靖王别号所命名的「一元子园亭」里,郑经今日深夜来访,同行的还有刚被任命为东寧总制使的陈永华。
寧靖王尚未就寝,正在书房里挥毫,这是他每日就寝前的习惯。寧靖王左手抚着他那被讚称为「美髯」的鬍鬚,右手高提着狼毫笔,在纸张上留下他那瘦而苍劲的字体。听闻郑经与陈永华来访,寧靖王立即搁笔起身。
「什么风把你俩吹来了。」寧靖王说。
郑经与陈永华此时拜访,寧靖王直觉定有要事,收敛起他那与美髯齐名、声若洪鐘的大嗓门,低声询问深夜来访的主从两人。
「经有一事相託于二位。」郑经说。
稍早,郑经亲往陈永华府邸,希望陈永华能陪他走一趟寧靖王府,当时陈永华也对郑经的要求感到一头雾水,所以此刻对郑经所託之事亦不知情。
寧靖王与陈永华沉默不言,等待着郑经说明来意。
「两位知道日月之护吧!先王留下用以守护大明的军錙。先王带着它随军东征台湾,台湾平定后先王将其藏放在一个安全的地点,地点的入口就在承天府衙署内的那口古井中。当时知晓此事的人,在先王与马信亡故之后,就只剩下陈泽了,负责搬运的士兵并不知道他们搬的就是日月之护。后来因为郑经做了不肖之事,先王不能谅解,于是下令将通往日月之护埋藏地点的通道以及入口封闭。所幸陈泽已经事先测量出埋藏日月之护的所在地,大大减低了由入口处开挖通道的困难度。」郑经说。
说到这里,郑经自怀中取出了两封锦囊,交给寧靖王与陈永华。
「今郑经即将西渡,且吾子尚皆年幼。除了政事全权委託总制使之外,我还要将日月之护埋藏地点的秘密交由王爷及总制使代为保管。王爷及总制使是郑经最为信任之人,郑经西渡之后如有万一,恳请在吾子克臧继位之后,告知克臧日月之护的埋藏地点。我将这个秘密拆成两部份,分别装在锦囊之中交由两位保管,这两个锦囊合而为一,即可知晓日月之护的埋藏地点。日月之护是中兴大明的重要凭藉,天地会则是反清復明的重要力量,你们一位是大明宗室,一位是天地会总舵主,日月之护交由两位守护是再适当不过了。将来继承延平郡王之位者,必须通过二位的共同认可,才有资格继承日月之护。」郑经说。
寧靖王不等郑经说完话,就拉起郑经的手、潸然泪下,泪水滴落在自己与郑经紧握的双手上。
「你父子二人对大明的忠心,术桂没齿难忘啊!」寧靖王说。
「如此说来,此次西渡,郡王并不打算使用日月之护吗?」陈永华问。
郑经对陈永华的问题并无回答,有些心里的话不方便在寧靖王面前说。
三人结束谈话之后,郑经与陈永华告辞了寧靖王。刚走出王府大门,郑经突然拉住了陈永华的手。
「復甫,陪我走走吧!」郑经说。
陈永华于是陪同郑经往延平郡王府的方向走去,半路上郑经这才开口向陈永华释疑。
「刚才你问说,此次西渡是不是不打算使用日月之护,有些话我不能在王爷面前说。没错,我是不打算使用日月之护,因为在我心目中,那已不只是日月之护,而是台湾之护。自从来到台湾之后,我就深刻领悟到反清復明是愈来愈没有希望了,那已经不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了,而是一个愚不可及的妄想。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将『东都』改称『东寧』,因为我希望将台湾建设成东海上一个和平而安寧的王国。所以我不想把日月之护浪费在反清復明之上,我要让它成为台湾之护,用它守护这块土地。」郑经说。
「郡王既然认为反清復明是妄想,那为何还要西渡?岂非明知不可为而为。」陈永华说。
郑经这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陈永华说:
「因为那是使命,我父亲留给我的使命,一个我一出生就背负的使命。世人千万隻眼监视着我,即使我认为那不可能成功,我也一定要做啊!復甫,吾子克臧虽然年幼,但那刚正明断的个性和我父亲简直如出一辙,将来定是一位明主。我不在时,希望你能教导他,并辅佐他好好治理台湾、守护台湾。」
「属下明白。」陈永华承诺。
送郑经进了延平郡王府,陈永华才踏出郡王府的大门,黑暗中一道熟悉的身影,令他颇感意外。
「参军可否移驾寒舍一谈。」
说话的是陈泽。陈永华心里寻思,今晚是怎么了?稍早郡王请他一同前往寧靖王府,现在人都还没回到家,陈泽又来邀他会谈。郡王是为了託负日月之护,不知陈泽又是为了什么事?
看来今夜是很难早点回家了。陈永华跟着陈泽往统领巷走去。
一刻鐘后,两人在陈泽宅邸的厅堂中坐了下来。
「这么晚了还请参军移驾寒舍,陈泽心中真是感到过意不去。」
一坐下,陈泽就先为暗夜打扰致歉。陈永华挥了挥手,示意陈泽不用在意。
「濯源怎知我人在郡王府?」陈永华问。
「我已经先在参军府邸见过了梦瑋公子,公子说傍晚郡王差人来请参军议事,陈泽于是到郡王府前等候参军。」陈泽回答。
「濯源,有何要事但说无妨。」陈永华说。
「那在下就直说了。陈泽随郡王西渡之后,想请参军承接这个宅邸。参军可将此处当作天地会的根据地。」陈泽说。
听闻这个请求,陈永华一脸狐疑看着陈泽。朝中百官知晓天地会这个秘密团体的人不在少数,只是鲜少有人过问天地会的运作,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天地会是一支延平郡王的直属部队,身为下属无权过问。今日陈泽竟然提议要将自己的宅邸做为天地会根据地,着实令陈永华感到诧异。
「为何?」陈永华问。
「参军且听陈泽委委道来。请问参军,郡王今夜召见参军,是否要请参军代为保管日月之护?」陈泽说。
陈永华心中反覆思量着是否该向陈泽吐实。最终,陈永华认为陈泽为人正直、值得信任,这才缓缓頷首点头。
「参军不必惊讶为何陈泽知晓今夜郡王召见参军的目的,因为日月之护的埋藏地点,是陈泽告知郡王的。」陈泽说。
听了陈泽的解释,陈永华反而更为惊讶。稍后,陈泽将士兵发现古井、自己测量通道的行经路线、国姓爷指示藏放日月之护以及封闭入口通道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再对陈永华叙述了一遍。
但是听完这段叙述,陈永华对于陈泽适才的请求,仍然无法释疑。
「郡王是否告知参军日月之护的埋藏地点?」陈泽问。
「郡王没有明讲,只分别交给我与寧靖王一个锦囊,说将这两个锦囊的内容合而为一,即可知晓日月之护的所在地,并希望大明宗室与天地会共同守护日月之护。」陈泽说。
陈永华心想,既然已经决定信任陈泽,就没有必要再对他隐瞒,于是将今夜在寧靖王府发生的一切向陈泽据实以告。
「既然郡王没有明确告知日月之护的所在,那么陈泽自然不便透露,但陈泽还是必须告诉参军一件事│那条地道通过了这宅邸的正下方。」
彷彿这个事实带电,陈永华被这句话触得倏然站起。
「郡王既然选择不明确指出日月之护的所在地,自然有他的考量,你实在不该告知永华这件事。」陈永华说。
见陈永华仍一脸怒容,陈泽立即以手势示意陈永华坐下,并安抚道:
「参军不必动怒,陈泽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听到这里,参军难道仍无法体会的陈泽的用心吗?如果郡王要天地会守卫日月之护,那陈总舵主更应该以陈泽的宅邸做为天地会根据地了。」
陈泽的用意,陈永华或许已经略知一二,但心中却不多做揣测,他想听听陈泽怎么说。而陈泽见陈永华毫无回应,于是说出了自己稍早所做的决定:
「陈泽即将随郡王西渡,这一去不论结果如何,陈泽都不打算再回台湾了。陈泽离家太久了,半生的漂泊,陈泽累了,所以战事结束后,陈泽就将告老回乡。但陈泽在台湾又无后嗣,所以才希望在陈泽走后,参军能接管这座宅邸,不但能就近守卫日月之护,还能防止日月之护的秘密外洩。试想,如果接手统领府的人改建此宅,挖基整地之下,难保地道的秘密不被揭开。再者,虽然国姓爷封闭了此地道与入口,但万一入口的秘密被不该拥有日月之护的人所发现,那么参军指挥天地会帮眾从此地开挖,必定能抢先一步处置日月之护。」
这天夜里,陈永华再度整夜无眠。郡王锦囊里的字条上只写了四个字,「共洪和合」。对于这这四个字,陈永华是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天地会最常与用的两个腰凭之一,用以辨识天地会帮眾身份的印信,另一个腰凭则是「结万为记」。天地会成员在组织中不使用本名,而是以代号相称,代号大多以「洪」或「万」为姓,「洪」来自于明太祖朱元璋的年号「洪武」,而「万」则起于源郑成功託名「万云龙」创立天地会,在天地会初期干部之中,就出现过万杜龙、万云彪等化名。
陈永华想了一整夜也想不出「共洪和合」这四个字与日月之护的所在地有何关联,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或许这四个字必须结合寧靖王手中锦囊的文句,才得以解读。
黎明破晓,陈永华在手札上记下了两件事。一是「共洪和合」腰凭为开啟日月之护的其中一个关键;二是通往日月之护埋藏地点的密道,入口就在承天府,而且通过了统领巷的陈泽宅邸。
陈永华刻意隐瞒了古井的事,写完后搁笔注视着手札上的文字许久,若有所思。突然,陈永华像是做出了决定,再度提笔沾墨,将有关地道通过陈泽宅邸的相关文字全都涂黑覆盖。陈永华认为这个秘密本该仅属于万云龙大哥,至于陈近南,只须保管好「共洪和合」这一部份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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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经西渡之后驻军思明,没想到陈泽竟在此时撒手人寰,得年五十七岁,果真不再回到台湾。
抗清联军初期的战事还算顺利,只不过没多久,郑军与三藩联军之间竟发生了内鬨,特别是郑经与耿精忠之间的相互攻伐,最是严重。耿精忠更是派出军队欲取郑经的根据地泉州,但遭到刘国轩击败于涂岭。郑、耿的交兵甚至惊动吴三桂出面调停。
就在郑经西渡不久的某天,台湾的陈泽宅邸里正在举行天地会新进帮眾的入会仪式。不久前,天地会总舵主陈永华将根据地迁到了这座宅邸,今日藉着新进帮眾的入会仪式,陈永华顺道召开密会,宣佈几件重要会务。
「一拜天为父,二拜地为母、三拜日为兄,四拜月为母,五拜五祖,六拜万云龙大哥,七拜陈近南先生,八拜兄弟和顺。」
十数位新进帮眾正执行着天地会的入会仪式,主持仪式的正是化名为陈近南的总舵主陈永华,陈永华的长子陈梦瑋与次子陈梦球则分列左右。与会眾人以短刃划破手指,依序在一个大酒碗之中滴入鲜血,在陈梦瑋与陈梦球两兄弟的协助下,将混合眾人血液的这碗酒分盛了数十小碗。就在眾人饮下这杯酒之后,总舵主陈永华说话了:
「饮下这杯酒,各位就此结拜为异姓兄弟。适才各位已经完成了八拜仪式,誓词之中不论是万云龙大哥还是陈近南先生,代表的都只是一个身份,而非个人。万云龙大哥即是延平郡王,而陈近南先生便是本会总舵主。从今而后,各位必须尽忠于延平郡王,并服从总舵主的领导,共创反清復明大业。」
说到这里,陈永华从怀中取出了一面刻有「共洪和合」的铜质令牌,接着示意陈梦瑋与陈梦球各捧出一盘外刻「天地」两字、内鐫「日月」图像的玉戒指,发放给在座眾人。
「过去本会曾以『共洪和合』与『结万为记』两腰凭做为印信,藉此辩认自家兄弟的身份。从今日起,天地会的印信将统一改为各位手中的玉戒指。至于这面『共洪和合』令牌,从今而后就象徵着『总舵主』的身份。见此令牌,犹如见到总舵主本人。」
陈永华言罢,高举令牌,以示在座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