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岚山山脚住下来,挥剑辟了间草木小屋,将才捡到的兔子留在山上。
与其他人产生深厚情谊总是很麻烦的。即便是精怪化成的人形小孩,也是如此。
死去会难过,分开会在意,她已经有太多这样的牵挂了。
她的终点就是消失,如同风会最终弥散在空气里。晴天朗朗,不见踪迹。师父,师兄弟姐妹,路上遇到的友善百姓,乃至她亲手点化的兔子,让他们为她流泪,她也会难过的。
白霜也就约莫廿几天大,人形尚是六七岁孩童。胡乱裹着她在岚山镇上随便买的白布裁的衣袍,不爱穿鞋,她多说几句,就用红眼睛委屈地看着她,于是作罢。
他更喜用原形团在雪窝里睡觉,但影随随便便放开灵觉,就能轻易寻到他。
“又,这样快。”小小一只白兔子被她捏着后颈皮提溜出来,落地成人。身量与她蹲下来后堪堪持平,粉雕玉琢的小脸板着,雪白的浓睫扇子似地轻扑。他甩甩一头白毛,抖掉积雪。
人类的语言说着还不够熟练,但这对于本就不习惯于发声的兔子,已算进步神速。只是少女天纵奇才,没有正常的参考系,抱怨过几次他修炼怎的这样慢。
“多修炼你也可以,”她忽悠起来幼年兔子脸不红心不跳的,“上次让你练习的言灵术如何了?”
点化时赐予的法术只是存在于精怪体内,知其所以然是不够的,还得勤加练习。
才修出人形,白霜玩心重,从袖中摸出块木牌,举着短胳膊,伸到她鼻子底下控诉,“你上次说,明日会来的!可一连七日……都无感应。”
“……哎呀,我不是忙么。”她摸摸鼻尖,迅速调转矛头,“你莫不是一直在偷懒吧?说好要成为称职的山神呢?”
要成为称职的山神,需要做到什么呢?
起码,要有一座山神庙吧。
漫漫长夜,一起坐在月下修行时,影给他勾勒过成为山神的美好幻景:
山神庙不必雕梁画栋,琼楼玉宇也太过奢靡。能有一方完整穹顶,可以为神像遮蔽风雨就好;
人类的信仰和祈福是最质朴的愿力。如今乱世,百姓生活不易,有能力便多加照拂,至少要保住岚山方圆数里的安宁。
水淋淋的月光落在她意气蓬勃的年轻面孔上,添一丝温柔,也缀一分寂寞。
她笑道,这就是她点化他的初衷。人身和法术作为条件,替她好好地看着未来的海晏河清,同样也是,且做她留存千年的眼睛。
稚子懵懂,还不知人之可贵即是向死而生。看不懂她的悲凉,于是简单应好,接下这份沉重。
白霜记忆里的影,总是穿黑白两色的广袖长裙——她理直气壮这样更有修行之人的气质。她很喜欢山脚下那些人类,负剑奔忙,替他们吊死问疾,施术祈雨,乃至只是,寻回一只羊。
多数人类还是友善的,畏惧的,抱着对“修道者”的敬仰。偶尔有些人贪心不足,也被她淌血的锋利长剑吓退。
她不像人类。即便她说过她也是由人类生下,又由另外的人类——她的师父——捡到并抚养。
白霜后来观察过一丛莹白色小花的生长,其中一朵疏疏远离其它那些,也好似是被其它的花孤立。
那一刻,他觉得那很像影。
她还喜欢给各种东西起名。他们月下修行有时会在山间湖泊边的草地上,她管那片湖叫做“一片湖”,那片草地就叫做“一片草地”;
岚山从山脚到山腰有一条人类踩出来的路,一人一兔走(蹦跳)在上面,她突然拄剑站定,苦大仇深道要给这路起名“极其难走的路”。
这起名风格,联想到她无姓的单字之名,或许也是师门一脉传承吧。
白霜问她自己的名字是如何起的。彼时正沐月修行,她盘腿而坐,摸着下巴,漆黑的眼眸映出皎洁银盘,不知是否在紧急胡编乱造。
“霜影,”她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再指指天上,“就是月亮的意思,多好啊。”
原来自己这样重要。
一定要尽快成为称职的山神才行。
她似乎很满意这个巧合,胳膊后撑仰脸望月,盘着的腿也懒散舒直。像是终于有一刻能暂时卸下浑身重任与疲惫,只是单纯看看月亮,吹吹夜风,闻闻花香。
“真好啊。”
她又轻轻感叹。
“你可以一直看这样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