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想问生孩子消耗寿命和法术的事。嗯……转世的事,也可以说说。”
直接问白霜的话显得自己在吃醋似的。她对于自己的“前世”,顶多是有些介意罢了。
嗯,不是吃醋,所以顺便问问风颂就好。
毛绒绒的狐狸脸不知怎么看出些促狭的笑意,风颂的大尾巴扫来扫去,先解答她后一个问题:“阿影呢,其实我和她接触也不多。她不太认路,本来是要朝正东去,先是偏到了岚山,又斜着偏到松雨州——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在这片大陆的极南之地。所以,点化我之后,也就和我相处了半月,她就北上了。
“她和池小姐还是挺像的,一样有一股江湖侠气,一样洒脱恣意,也一样对旁人很有耐心,乐意对不平之事出手相助,令我非常敬佩……啊,不要不好意思,我是真的这么觉得。”
风颂的语气温柔又诚恳至极,确实很担得起狐狸精之名。上次见时还纯黑的眸子,在清晨乳白的阳光下呈淡淡的琥珀色,如珠玉般润泽。非人的竖瞳却不显食肉动物惯常的攻击性,似乎能平和地洞明一切。
池澈影心道这非人类怎么都爱直来直去夸人,白霜也是这样。
岚柠睡觉时也爱折腾,恰好翻了个身,蹬了小被子。风颂低下头,用鼻吻拱着被子给她重新盖好。眼帘低垂,看了一会儿幼崽吐口水泡泡的睡颜。
“我从前一直觉得,转世就是同一个人,但白霜也一直反对我。在他看来,我就算能易容任何所见之人的模样,也无法真的成为他们。
“魂魄,就好比这个装着冲好奶粉的奶瓶,也仅仅是支撑、储存而已,幼崽们吃的还是奶……他总是觉得,要以记忆、皮相和七情六欲来分辨人类。”
白狐狸重新蹲直,瞄了眼听得专注的池澈影,有些不好意思地抽了抽鼻子,“其实,我现在还常常把你错当阿影。我自己皮相诸多,便不觉得与前世不同的外貌性格有什么……也很难说我与他孰对孰错。
“阿影也没有和我们说过。或许灵觉存在的作用之一就是分辨不同的生灵呢?也或许,是我错了吧。”
“池小姐,”他仍就这样客气疏离地叫她,眼神柔和,却轻轻叹息,不知是自叹还是叹人,“精怪和人类结缘总是会寂寞的,只消投入一丁点儿感情,收获的就是千千万万倍的痛苦。像白霜这样快乐,很难得。”
“我只是想有个挂念……啊,你应当听他讲过我的事吧。”
背后听过当事狐的八卦似乎不太好,池澈影清咳一声,抻平袖子上曲肘出现的衣褶。这是今早特意换的情侣款,待会儿要去拍小红本证件照的。
“听过一点,他说在用灵觉帮你找人。”
这忙帮得让白霜被迫异地好一段时间,是以他还抱怨了几次说不定狐狸精与那个人类就是有缘无分,又何必强求。
但这话就没必要说了。
“是的,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帮我。”风颂又笑,蜜色的流光溢满狐狸眼,像人类戴的暖棕色美瞳。
“他打算剥取自己的生命力塑造完全是人类的幼崽,阿影点化他时赋予的生育能力原本只是指的兔子的。”
狐狸在摇篮边缘踱步,挪到可以给两个崽子挡光继续睡的方向。他继续优雅立在摇篮边边上,白而茸的狐狸爪子在上面梅花似地舒展开。
阳光给雪白的皮毛涂了金尖,他懒洋洋地眯起了眼睛。
周末才勉强消化这个事实,此刻再听到风颂提起,池澈影心里仍然钝钝的,“他前两天和我说了。但我还是有点儿替他难过,也觉得沉重——”
“难道你不喜欢这两个幼崽么?”风颂打断她,又抬起一只前爪,指了指她膝盖上放的透明文件袋,里面是登记结婚需要的证件和复印件,“难道你不是正打算和他去领结婚证么?”
“喜欢,也确实要去——”
“那就够了的,”他眨眨眼,似是在陈述很平淡的事实,“这就是他想要的。何必用人类的得失尺度去丈量一只傻兔子?”
明明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她也再清楚不过白霜所求的确只是对等的感情,却还是心里软得像细雨后的春泥,胸口如同漫溢了一条长长的河流。它在骄阳下晒得温热,冲过岸边的石头,将其刷磨得浑圆,又泛着暖意。
风颂歪头温柔地注视着她,“不必难过的,他都很乐意。而且法术只是削弱,又不是消失,他修行勤奋,削弱了也比那群半瓶子晃荡的精怪强得多。再说了,做人也挺好的,总比他年年蹲在山里的时候更快乐。”
狐狸精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一只雪爪捂在吻边,哧哧低笑,“什么情绪都没有,白陪阿影最久……我告诉他阿影死了,被杀害的。他也只是傻乎乎地哦一声,不知道是信了没信,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难过,哭着问我怎么会这样——他以为阿影那么厉害,死也只会是身消道陨一个结局。”
不等池澈影好奇追问,他继续道:“我也是听旁的精怪说的,那条青蛇是刺猬的朋友——不知白霜和你说过没有,她是被自己点化过的刺猬精在打斗时失手杀死的。”
“说过。”白霜那里定然听不到他哭鼻子的黑历史,这故事又和自己的前世有关,池澈影决定多听一点,再去结婚。
狐狸清了清嗓子,一副要讲故事的架势,“是这样的,青蛇说,刺猬跟他抱怨阿影是个负心的,离开他又去点化了别的精怪……他从北追到东,想拦下阿影带回去,却打了起来。
“阿影点化精怪其实会从自己身上分出法术——我后来才听白霜说的,她许是只在最开始不懂事时和白霜透露过。所以那只刺猬大概没料到阿影会那么弱。
“他还是把阿影带回去了。青蛇说他也自尽了。阿影的墓碑我这些年都有差人修缮,在一座山的山脚,冬天落雪很漂亮,你想去的话可以告诉你位置。”
“……不了,”池澈影婉拒,这个安利有些一言难尽,“感觉是个,爱而不得的故事。”
风颂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胸前厚实的绒毛都在颤抖,“是了……所以阿影对我只有点化之恩。我有的,旁人也有,谁不介意?谁没独占欲?啊……对,白霜就没有。”
他仗着兔子精被隔绝在外听不到,笑得愈发畅快,一只狐狸笑成这样甚至有点儿诡异。
“阿影大概是偏爱白色绒毛,白猫白犬,白鹿白羊,我还见过一只白貂,那只刺猬听说也是白色的。也只有白霜不懂得介意,擦擦眼泪就接受了还有那么多同类的事实。”
池澈影有些发怔,故事里的白霜和如今堪称判若两兔。
抖搂朋友的黑历史太有意思了,从前也没什么合适的倾诉对象能让他讲这些。风颂兴奋地皱了皱黑色鼻尖,露出森森白牙,还欲再言,尖尖狐耳忽然抖了抖,像是听到了什么。
“哎呀哎呀,下次再聊吧……再等下去傻兔子要挠门了。”
白狐狸从摇篮上一跃而下,风流俊朗的年轻男人便翩然而立。他抬腕看了眼手表,又冲池澈影笑笑。
“现在去民政局刚刚好,那就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就不用说了。”
池澈影也笑,正欲道谢,他又抬手,叁指捏起,做出个要打响指的手势。
“我还是要多说一句。池小姐,白霜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从今往后,我与他应是见一次少一次,人类都是有尽头的。”
还没等她品出这话里的落寞,狐狸眼又笑得眯起来。与清脆响指一同落音的,还有一句再次强调的祝福。
“百年好合。”
外头几乎是同时传来怒气冲冲的“死狐狸精!”,叫骂的兔子精疑似是也听到了里面的这句话,顿时掐了音,改成犹犹豫豫的轻轻叩门。
“可以走了吗?我怕民政局提前下班。”
池澈影这回真的笑出声,郑重地冲风颂点点头。她站起来理了理衬衫,又含笑应着外头心焦的兔子精,“来啦。”
崽子被暂时拜托给风颂照料。白霜看起来很不放心,但小红本在即,他也不好意思说把孩子装袖子里。
他们牵着手一起下楼。车子驶出停车场时,外面的晨光早已撕破了昏暗,暖洋洋地落在挡风玻璃上,也照着前方笔直坦途。
白霜一直在深呼吸,脊背挺得笔直。今早人类伴侣给他梳了个复杂又好看的新发型,绝对不能被座椅靠背压乱。
池澈影从后视镜里瞥到他严阵以待的样子,忍不住笑。可又很想使坏,叫他不要这么矜重,便按下他那边车窗的升降按钮。
夏末秋初的晨风流淌进来,拂乱他耳边的发丝,也拂起她脸上的笑意。
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以后也一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