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补救。
她咬咬牙,甚至来不及同对方告别,随手拈了个诀,就出了梦境,现身在了陷入沉睡的周云辜的卧榻边。
她只需一眼,就能看清对方现在的状态——他出了梦境,却还没来得及从睡眠中醒来。
杳杳飞快地拈了一个遗忘的诀,点在他的眉心。
指尖的触感温润而真实。
她似乎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真切地触碰过他了。
涌动的法力蔓延过闭眼沉睡的周云辜周身,遗忘诀正在慢慢起效。
杳杳却有些舍不得挪开手指。
她的指尖顿了顿,流连不舍地划过他的面庞,似乎是在描绘他的轮廓。
从锋利的眉,到深邃的眼窝,细密的睫,笔挺的鼻梁,最后到了触感略显柔软的、不同于他本人锋锐模样的唇瓣。
她略微倾身,一点点靠近了他,不舍而虔诚地俯身吻了吻他的唇。
沉睡中的人睫毛微微颤动了两下,似乎是快要醒来。
杳杳如同受惊一般,立时退远了些,悄然消失了踪迹。
……
周云辜从睡梦中醒来时,天色还未明。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唇。
他的意识其实早已清醒了,却好似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力量强制着不让他醒来。只是逐渐他就发现,自己对那股力量有了些许抵抗,因而五感逐渐恢复,唯独眼睛是睁不开的。
他感受到有一只细弱的手缓缓拂过他的面庞,带着缱绻的温柔,就好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的宝物一般。那只手最后划过他的嘴唇,停留了片刻,随即便被柔软微凉的触感取代。
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猛然间心悸得厉害,酥麻之感直冲向天灵盖,而压制他意识的陌生力量也松动了一些。
他终于挣扎着醒来,屋内却早已空无一人。
周云辜坐起身,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利落地起床,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自从他在梦里遇见那位自称神仙的姑娘后,他便感觉脑海中有一块似乎是被尘封的记忆产生了松动。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每当他尝试着去触碰那一处记忆,就好像踏足一片积满了落灰的陌生阁楼;明明是那样陌生,他清晰的人生轨迹根本不会与之产生任何相交的关联,但只要他靠近一些,那一块被积灰死死覆盖的记忆便能使他产生强烈的吸引力,仿佛像是有人在他的耳边喃喃低语,叫他过去一些,将它揭开来,好好地看一看。
而方才的梦里,他记得似乎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此时却全然记不得了。
日子如往常一般进展,他白日里依旧是忙碌的。
可只要到了天色渐沉的夜晚,他就迫不及待想要入梦,似乎只因入了睡梦之中,就能见到他想要见到的人。
他有些沉湎于其中。
而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是为何如此沉湎,每一次从梦里醒来他都觉得那些梦中的记忆被模糊了,记不清细节,就连对方的脸孔都仿佛模糊在记忆深处。
可他最近却发现,自己似乎隐约脱离了梦境赋予他的限制————原本他醒来后世记不清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但随着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多,梦里的神仙同他越来越熟稔和亲近,他也开始慢慢记得越来越清楚,清楚到他能将之反复回想,仿佛原本的种种禁锢都松动了,封住记忆楼阁的尘埃也被扫除,一切都得见天日。
他想起她在梦中造了个小院,院墙一旁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树下支了小几,他坐在透过枝叶缝隙而斑驳的月色下煮茶给她喝,而她则给他讲一些天南地北的神仙志怪故事。
他想起她为他下了一场雪,苍虬的梅枝被积雪厚厚地压住,时不时抖落片雪,落在指间冰凉而晶莹,转瞬又化在她的盈盈笑意里。
他想起她拉着他在竹林后的那片湖上泛舟,湖面静悄悄好似镜面,仿佛将人心都映照在其中,转瞬梦中不变的月色就变成夕阳西下之时的落日余晖,湖面也随风而动,波光粼粼。
她的手指遥遥一点,明山秀水转瞬又化作如坠云雾的仙境,她说,给你看,那是神仙的居所,是她待了万千年的地方。
她在落日的余晖里一点点靠近他,眸光澄澈,好似下一秒就要吻上来,而更令他自己讶然的是,他竟然有些期待她能将那个吻落下来;可最终她只是笑嘻嘻地拉开了距离,将目光略显闪躲地移开。
而那一晚的梦也就在他不由自主伸出手触碰到她的脸颊时,戛然而止。
他们再一次在梦中见面的时候,杳杳就发现,周云辜的神色似乎有哪里不对,还未待她同他搭话,他便仿佛欲言又止。
他看向她的目光也不再是平静的,而是夹杂着隐忍的探究。
杳杳心中一跳,想要看个仔细。可她还未看清楚,对方就略显仓惶地移开了目光。
这很不像他。
第81章
人间恰逢六月。
周云辜入梦时就也穿着往常的薄衣。
这一世的周云辜身体康健, 也比她与他初初相逢之时年轻,五官正是长得舒展开来,锋芒毕露的年纪。
杳杳看着眼前这张她看了无数次的相同面孔, 又觉得有哪里不同。
但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数百年前的那个夏夜。
那是一个月色与如今有几分相似的夜里。
她初探凡界, 百无聊赖地看过满城的人或景, 最后从院墙上头跌入铺满月光的院落, 角落里坐着一个人,略有清减病容,神色却冷漠端方, 仿佛被放逐到凡世间的神仙。
那个人同眼前的人缓缓重叠, 合而为一。
而眼前的这个人再次看向她时,眼神熟悉地叫她不敢细看。
这一次仓促移开目光的人变成了她自己。
她却听到对面的人开口同她说话, 嗓音如同山巅化下的积雪, 又如泠泠作响的碎玉。
他道:“你会算卦吗?你要替我算一卦吗。”
这句话问得突然,却让她感到熟悉——那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被珍藏到心里的, 同他相处的每一时每一刻。
只是当时问话的人是她, 眼带新奇与探究意味的人也是她。
她问他:“要我替你算一卦吗?”
杳杳从回忆中惊醒,略显愕然地望向眼前定定看着她的人。
他的神色又被很好地藏进了深处,仿佛所有情绪都不过是在他深黑色的眼底酝酿,不再显露出分毫。
她却下意识地觉得不对。
二十二岁的周云辜不是这副模样。
她一时不知道对方为何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脸上神色写满了讶然, 还未来得及收起, 也就来不及往深处细想。
而对方好似不想给她喘息的机会。
他顿了顿, 又问她:
“再过些时日便是我的生辰了。在六月廿二, 你知道的吧?”
杳杳张了张口。
这一世的周云辜还未同自己说起过这件事,但她又如何不知道呢。
就听见周云辜继续道:
“你会陪我吗?你说过的, 每一个生辰都要陪我一起。”
杳杳呆立当场。
周云辜的眼神略有些执着,却好似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说出这些话,仿佛仅凭残存的本能。
但这更让杳杳担心。
她在失控之时,会质问他为何要忘记自己,是否偶尔会想起她;但当她清醒的时候,她又最怕他想起,就连同他亲近一些也不敢。
而现如今,他顶着那张她看过千百遍也想念过千百遍的脸孔,却仿佛是在说起隔着百年时空的过往回忆。
杳杳一颗心彻底乱了节奏,落荒而逃。
她能一次次地静静同他道别,看着他再次步入轮回转世,将她遗忘,再一次次又在梦里同他见面;但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好似捡起了全部回忆的他。
可是已经隔了五百余年了,明明他都如常地走过那么多次轮回了,他此时又怎么会想起来呢?
是哪里出了纰漏呢?
杳杳不得而知。她只知道,自己如果不想要再次影响对方的命数的话,最好的做法便是默默离开。
她头一次感觉到疲惫和迷茫,仿佛自己一直以来都不过是在强求,而他们之间却会永远隔着生与死的鸿沟。
明明她之前都能够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件事情了,可为什么看见他那样熟悉的神情,她就会将之前所有对自己的劝慰都全部推翻呢?
她一时找不到答案,只能落荒而逃。
……
周云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出那些话,连他自己都对那些回忆没有印象。
但只要他一想起那一日她通红的眼眶和软声的质问,心中就忍不住抽痛,脑海里时不时会响起一个声音,就好像在说,告诉她,她需要你。
而她自那一日面露惊愕之色后落荒而逃,身影转瞬就消失在他的梦里,叫他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眼见六月过了一半,她却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过,梦中的浓稠雾气又渐渐弥散开来,仿佛要将一切都掩盖,而那所有的美好,不过是昙花一现,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
可周云辜却渐渐想起了一些事情。
就好像那些回忆同她在梦境里留给他的都能一一与之产生对应,从朦胧到清晰,构筑出横跨了生死轮回的陪伴与深情。
而那些回忆最先开始不过是零碎的片段,时不时地突然从脑海中浮现,到后来,却逐渐变得连贯,这让他回忆起之前的每一世,都清晰得如同走马灯。
他想起最初是如何遇见她,想起她如何跌入院里,就像是她后来每一世跌入他的梦里。
他想起每一世造访他的梦,却不肯告知他姓名的神仙姑娘,名唤杳杳。
就像她杳杳而来,从天上来,却入了他的梦,也入了他的心。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够突破轮回的界限,看到一幕幕被尘封在时间长河里的往事,那些原本都该被一碗用忘川水做成的孟婆汤带走,不再烦扰转世投胎的魂灵。
而他却将它们全部拾起,如同拾起了最珍贵的宝藏。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想见她。
可后来的这几世,她从未缺席过他的人生,却实在小心谨慎到了极点,只在梦中见他,半点信物也不曾留下。
他又想起前几日,在他从梦境中将醒未醒之时,落在他唇上的、恍若幻觉般的那个轻柔的吻。
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好像自己的生命轮回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如果再不见到她,等着他们的很可能就是真正的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