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六点,外头的天色依旧黯然。
相簿最末张,生病的悠希笑得靦腆而含蓄,孙蔓凝视画面里的三人许久,才依依不捨收回视线。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孙蔓的口吻平静,「小飞进了晴大的音乐系,在学校附近的饮料店打工。阿健没有继续唸书,在他爸旗下的餐厅实习几个月后,就接手台中日出,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成立乐团的想法,总之,他就是说服了他的父亲,我们就进来工作直到现在。」
听完他们这十多年以来的纠葛,戏剧性的经歷,让我讶异的说不出半句话,虽然曾猜测过廖子飞背后有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却没料到这段爱情如此刻苦铭心,在孙蔓陈述的同时,从前搁置于心的几个疑惑,也跟着迎刃而解。
我想起廖子飞在高美湿地看景象不自觉望出神,思绪掉入绵延海岸线的那张侧脸。
我想起廖子飞提到「女朋友」三个字那刻,笑容瞬间冻结的木然。
我想起廖子飞不喜欢过圣诞节。
我想起廖子飞站在医院中庭,深深凝望脑科权威海报的目光。
我想起廖子飞说不喜欢医院气氛时,眼底流露的黯淡。
一切都是因为死去的前女友悠希。
五岁那年,母亲的离去是因为对雍容华贵的追求,而生命中挚爱的悠希,短短年华因为突如其来的脑癌而殞落,接连两个爱的女人带来的噩耗,成为廖子飞心中最痛的刺,廖子飞不但穷到怕,也爱到怕了。
和廖子飞只有短短几个月的交情,也能清楚感觉到,事隔一年半,廖子飞还未走出悠希离开的伤痛,即使他什么也没说,内心却依旧深陷于痛苦的泥沼。
二度失去过后,如今的他,几乎只剩下音乐,男孩只能藉着不断的唱、不断的弹,才得以支撑自己度过失去悠希的日子。
我忽而忆起很久以前,小白在车上曾说过的话。
「没人承受得起第三次的离去。」
思绪至此,我感到一阵鼻酸,心疼的感触同时涌上。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问你喜不喜欢小飞吗?」孙蔓忽然问我。
我再次顿住,想了几秒,最后不解的摇头。
「我曾经认为,自己是离小飞最近的人,认定自己无法忍受小飞和别人在一起,在知道小飞和悠希的事之后,我其实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洒脱,有段时间非常痛苦,毕竟,我真的也喜欢小飞好久了⋯⋯」孙蔓苦笑,「可是,无论怎么努力,我都恨不了他们,甚至看到他们在一起变得快乐,还觉得很欣慰。」
我抬眸,而孙蔓继续说,「未来,他会再次喜欢上别人,但我比谁都清楚,悠希会永远活在他心里,任何人都无法取代。」
她无预警看我,「女孩如果爱上他,会很辛苦。」
突如其来投来的目光,让我顿时错愕无语,脑袋霎时嗡──的停止运作。片刻,回过神来,我反问孙蔓,「那你现在还爱小飞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已经不像当初执着了,大概是因为,在喜欢他的那几年,也能对等感觉到小飞对悠希的感情有多深吧,渐渐地,就体悟到自己不是那个让他心动的人。」
我沉静几秒,又问:「为什么愿意告诉我这些故事?」
孙蔓耸肩,似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视线转向窗外,换了话题,「好早喔!几乎要天亮了。」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已经将近黎明,「你赶快先睡吧。」
她点头,稍微挪了姿势,很快地就进入梦乡,反倒是我,脑中反覆咀嚼着她说过的话,虽然感觉到眼皮相当沉重,却怎么样都没办法安然入睡。
那男孩的脸庞也不时跑到脑海里。
再次睁开眼,看到孙蔓早已经起身打理,我恍惚几秒,才意识到自己睡得有些晚了,赶紧从床上跳下来。
「阿健有说,你晚上再去公司就行了。」相较我的仓皇,孙蔓倒是慢条斯理。
「这怎么好意思,我下午也没事,可以跟你们一起去上班呀。」
「你还是继续休息吧,昨天听我说那些,应该没怎么睡。」
我一怔。
「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知道这件事。」伸出小指,孙蔓作势与我打勾,「答应我好吗?」
愣了会,看着她微笑的神情,犹疑了好段时间,我伸出手,允诺孙蔓的请求。
视线落在紧勾的画面,我不禁思忖,那年的孙蔓是用什么心情面对廖子飞?嘴角用力撑起笑容,内心也能衷心感到快乐吗?
眼睁睁看着最亲近的两人成为情侣,要多隐藏自我,才能主动做出退场宣言?
思绪至此,我不自觉抿了唇,替眼前的女孩感到心疼。
「顏采婷,真的谢谢你啦。」站在玄关,穿好鞋子的阿健向我答谢。
「不会。」我微笑,「多亏你们,第一次跨年夜玩这么疯。」
视线不自觉环顾另外五人,宏恩、小白和璽哥聚在一块窸窸窣窣,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孙蔓和廖子飞分别站在两侧闭目养神,谁也没主动找对方攀谈,一直到大伙都离开家里,从背影依旧能感觉到这份刻意维持的距离。
那些无论是爱或恨、怜悯或想念⋯⋯等千千万万的情绪,或许早已离他们远去,抑或深埋于心中某个角落,不愿再展现于谁。
两週后,期末考的结束,替学期画下尾声,我和柚子、candy相约在学校附近吃午饭。
「终于可以睡到饱了。」柚子乐开怀地大啖沙拉,说是接连好几天没吃饱喝足。
看她粗鲁的狼吞虎嚥,candy忍不住失笑,「有点少女的样子好吗?」她接着好奇问我,「采婷寒假会回台北吗?」
我偏头,思索一会,「应该过年才会。」爸的病情在这几週的全心静养之下,身体状况稳定许多,回台北过年不是不可能。
柚子心生羡慕,用双手撑头看我,「好羡慕采婷喔,我都没去过台北。」
「想来的话,随时欢迎啊,我作东。」我莞尔。
「真的吗?」她整个人精神都来了,马上拿出小册子忖度规划,「既然你有可能过年才回台北,那约个年后如何?」指着行事历上面的其中一格,她又问,「初十四跟十五可以吗?那时候距离开学大概还有一个礼拜。」
「你有想去哪吗?」candy询问。
「我想去平溪许愿放天灯,感觉那里很浪漫。」两人就着这话题聊开,谈论到前几年火红的国片《那些年》,一旁的我,想也没想,欣然答应。
车水马龙的台北,年节时分反而难得冷清。
初三一早,先是陪父亲到医院復诊,医生表示,病情已经明显控制下来,但饮食和作息方面依旧不得怠慢,否则随时可能復发。
在回家途中,车上的老吴和爸妈侃侃而谈,大家默契一致,撇开公事不提,许久未见他们无忧无虑,难得的画面不禁使我会心一笑。
此时,手机传来震动,萤幕上面显现的姓名却使我愣住,半晌,我半信半疑接起电话,「喂?」
一个小时后,我隻身前往离家里最近的捷运站,在看到对方的当下,忍不住大声喊他的名字。
听到声音来源,原本专注看着告示的廖子飞转过头,露出不太明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