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摸至她的脚踝,触碰到一处高肿。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驱车去医馆!”
一边的苏朔顿时警铃大作,下意识以为江晚宁又要折腾出些什么事端。然而当他在车辙附近寻到了一块硬石后,才惊觉她并非有意为之,悬到嗓子眼的心方落回实处。众人问他该如何处置,苏朔压了压眉心,打算让随从给江愁予捎个口信儿。
凉夏搀扶着江晚宁,不满地抗议道:“侍卫从政事堂到这里一来一回就要耽误许久,难不成就让夫人这么受着……苏朔,你办事不力让夫人受了皮肉之苦不说,如今夫人伤了又不即刻带她去医馆,此事若是被郎君知道了,可知郎君事后会怎么罚你!”
这确实也是苏朔的难为之处。
他们做事出了纰漏,回去后受郎君处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苏朔何尝不想快些带人去医馆就医,只是怕自己又一个不留神,又出了什么意外。
苏朔踟蹰的间隙里,江晚宁难忍地开口。
她额上冷汗涔涔,甚至妆点了口脂的唇瓣也现出灰败之色,道:“你效忠于他,万事以他为先我亦能够理解。我不拦你差人给他捎口信,只不过还请你先带我去上医馆一趟,免得伤口加重,我不好受不说,你们几十个人届时也会被罚得更厉害。”
凉夏在一边瞪着眼:“你们几十个人在旁盯着,还怕夫人凭空消失了不成?”
苏朔的视线落在江晚宁被衣裙覆盖的脚踝上,很快又移开。
他是习武之人,即便隔着裙裾也能看出江晚宁的伤势不是作假。
转念一想,她如今腿脚受伤不利于行,兼之里里外外有几十双眼睛盯着,想要耍手段也难。遂暗暗提高了警惕,让人过去传消息的同时,亲自驾车带上人去看郎中。
御街有一处专门为女眷开设的医馆,经营者为一医术高明的女郎中,即便前段日子圣上的宠妃咳疾难愈也是聘厚金请她诊治。不过此人也因为规矩繁琐、诊金昂贵、不治穷人等事一直被人所诟病。然而江愁予权势颇丰,府中金玉盈室,苏朔能够想到的医馆,应该也只会是这一家。
当江晚宁仰头看见金晃晃的匾额时,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了。
她微微吐出一口气,被医馆前的两名使女请入屋中。
医馆随时都会出现女眷,苏朔一行人无法进入。
他眸色一敛,朝身后侍卫递去一个眼风。
一瞬间,一帮子人呼啦啦四散离开,不现踪迹。如今正值酷夏,蓁蓁草木争先掩映,在昼犹昏,侍卫们或匿于假山或掩于绿茵,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这座医馆罩住,便是一只飞蝇禽鸟也插翅难逃。
彼时医馆内,江晚宁被安置在座椅上。
使女捧来茶糕,笑对江晚宁道:“女郎来得正是时候,林娘子将将接诊了一位贵客,算算时候差不离就出来了。劳烦女郎在雅间里再等等,我这便去与我们娘子知会一声。”
江晚宁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见清池中游弋着几尾锦鲤,心里压抑的紧张竟渐渐缓和下来,便支着凉夏给自己挪了位置,探窗观赏。
少顷,不远之处由远及近地传来交谈声。
一女声略显尖利,言语之间充斥金银宝玉堆砌出来的倨傲。
“那丹药,当真不能再用了?”
答话的人声音平和,应当是被称作林娘子的女郎中。“确实如此,民女已按照长公主的吩咐加重了丹药中的剂量,您在服用时应当也察觉到了苦涩腥寒之气。然民女今日为长公主诊脉时候,发现您五脏虚弱,而公主称近日精神略有恍惚、夜不能寐,应当是这丹药的毒性损害了公主的身子,好在及时发现。若时日久了后果不堪设想,公主最好停用一段日子。”
昭怀长公主略有急躁:“我在你身上投了这么多钱财,你却告诉我我需得停用了?”
从前昭怀与端王很是交好,仗着端王的势头出门在外御的是纤离马,室内横陈的是夜光璧。然而端王被放逐之后她便失了势,再者有心交好圣上却在他那里得了冷遇,愤恨之下便碰了宫中禁药,又开始广纳各地面首,日日欢淫,不知不觉间便离不开这仙丹了。
林娘子语气无奈:“长公主,您应当明白的……此种丹药为上头禁用,然而民女冒着这等风险为公主做事,想来民女不是不愿意为公主制药,而是此物危机到了公主性命……这东西尚未被禁用前一直被王公贵族所用,公主应当听到过些风言风语……”
昭怀是圈内之人,又岂会不知。
她就见过一个人活生生倒在她面前暴毙而亡过,现在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林娘子见她松了口风,趁热打铁道:“不过若此物用得稳当,能让长公主娇颜永驻永葆青春,不过还请公主务必听民女所说的……”
昭怀抬了下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长公主接下来这段日子,不可再放纵不可再酗酒,不可因府中琐事触动肝火。”见昭怀再次露出不耐烦的模样,林娘子小心地叮嘱一声,“此物药性温吞,无知无觉间从损神再到伤身。还望长公主牢记了,七情过度皆可伤人,大悲大喜下配合丹药作用,保不准会导致气竭而亡……”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看林娘子的架势应当是要把昭怀送出府外的架势。
江晚宁摸了摸袖中物,心口莫名突突跳了两下,让凉夏搀着自己回到原来位置。
当林娘子与昭怀论及禁药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作不出解释,为何就一下子想到了江愁予用的药丸。就在她的衣袖里,装着一枚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与一枚她误得的丹药。她对这药丸存着几分顾虑,又从仆从的闲谈中得知林娘子为了钱财做过不少不得见人的事情,便想着借夜光珠贿之,来探取江愁予用的什么药,不成想听到了她和昭怀的谈话。
江晚宁出神的功夫,折返的林娘子已迎面前来。
“劳夫人久等了,还请夫人与民女到屋中一谈。”
看诊的房间应与昭怀是同一间,江晚宁进去时,使女还在收拾凌乱的桌面。
林娘子喝了声:“怎动作这般慢,还不带了东西下去!”
又对江晚宁道:“那小蹄子是我前几日招来的,不懂事唐突了女郎,还请女郎见谅。”
即便林娘子身形一闪挡在了圆桌前,江晚宁还是在这一瞬看清了桌上摆放的物什。
“还请女郎卧下,民女为您看看伤。”
“女郎伤处未及骨头,伤得并不算重,只不过肌肤细嫩,肿的地方才看起来厉害些,女郎不必害怕。”林娘子褪下足袜看了江晚宁的伤口,见她脸色白得有些厉害,仿佛又有些发抖,轻声宽慰道,“民女到时候给女郎开个外敷的药房,睡前热浴个四五日便好了。”
过了好半晌,江晚宁长睫才簇簇地抖抖。
林娘子搀她从卧榻上起来,她有如提线木偶似的照做。
不过在她下地后,她的视线却定格在了某一处。
林娘子顺着江晚宁的目光下俯,脸色登时一变。
她衣袂一扫,行云如水地将地上躺着的药丸纳入袖里,一面又略带歉意和埋怨地和江晚宁诉苦:“应当是那小妮子漏下的,我真是白花了十两银子买个饭桶。这药丸是留给上一位客人的,幸得女郎发现,否则落在这儿招来虫蚁都说不准。”
江晚宁脑海中紧绷的那一根弦,“铮”一下应声断开。
地上的丹药,是她偷偷放的。
这是江愁予近日在服用的药。
江愁予将此物纳入禁药,然而他在服用。
江晚宁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兜头灌下了一桶冰水,身心皆冷得厉害。
只不过婢女们以为她是因为脚伤受怕,便一直絮絮宽解着她。
一直守在外头的苏朔见江晚宁出来,暗中松了口气。然而终究是感到不放心,又遣了侍卫过去将医馆里的人好一通盘问,一直到没什么异样后才离开。因着江晚宁脚踝上的伤,玩乐之处自然是去不得了,一行人便就此打道回府。
车轮粼粼,在午后街巷里悠远绵长,却一下下碾在江晚宁的心尖上。
倘若今日陪她出门的是冬温,一定是能发觉她此刻的不妥的。凉夏粗心大意惯了,这两日夜都念着吴望津,食欲不振且精神困乏,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什么兴致。江晚宁连唤了几声,她才如梦初醒地转过神。
“女郎有何吩咐?”
江晚宁声若蚊蚋,轻得几乎让人听不清。
愣过一会儿,凉夏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凉夏压低声音,道:“奴婢和夫人说的自然是真的了,夫人的外祖切切实实是……被郎君给软禁起来了。夫人何不仔细想想,便是江湖上三教五流的人都能被郎君请来,寻出两个普通人又岂是难事。再者说了,杜二郎何曾欺骗过女郎……”
这两日里,凉夏已不知将这几句话重复过几次。
她轻轻地嘟嘴,打心底里有些埋怨起面前的女郎来。
江愁予的恶行众目昭彰,她着实不明白她有什么可摇摆不定的。
如今凉夏日思夜想的唯有一个念头,便是将江晚宁尽早地带到杜从南身边。唯有成全了杜从南的心愿,杜从南才会成全了她和吴望津的心愿。
“奴婢走前,杜二郎还说他会继续为夫人寻人。”
在凉夏惊诧的目光中,江晚宁缓缓摇头。
“我不要也不想他替我寻人,既是我的血脉至亲,我自个去寻便是。”
听她的话,应该是不再和杜从南联系的意思。
凉夏难掩心焦,前倾过身子试图再劝说两句。谁知这车身在此时猝不及防地颠簸晃动了一下,动静不算是很大,凉夏却觉得小腹挨了一拳打似的,痉挛出一股酸腐味,让她几欲作呕。
江晚宁顾不得脚伤,立即握住她凉透的双手。
“你怎的了,脸色看起来不好,我们快折回那家医馆看看。”
“奴婢身份低贱,哪里能担得起千金的医馆。”凉夏本想说自己无碍,然而腹上一阵阵窜上的刺疼感让她坐如针毡,“奴婢当真没出什么事情,或许今早吃了冷食闹了肚子……要不夫人在这儿将奴婢放下,奴婢自个儿寻个郎中看看去。”
江晚宁抿唇吐出二字:“我不准。”
苏朔这时也被召过来了,瞥了眼捂着肚子的凉夏,恐主仆二人使诈,面无表情道:“夫人千金之躯,来回折返脚上的伤会痛的愈发厉害。属下受郎君之托是看护好夫人,而不是个区区婢子。”触及到江晚宁愠怒的面色,堪堪改了口风,“属下指个人带她去家医馆看。”
江晚宁来不及再说,凉夏便看起来心事重重地下了马车。
凉夏走后,她便又继续发怔。
午后闷热的风,能短暂地将脑海中盘踞的一切拂开。冷硬的车壁却又将这些琐事簇拥回来,带着不近人情的审判,将心口撑得微微发堵。
她攥紧膝上蜀料,发觉车帷被人掀开了。
苏朔与其余侍卫的谢罪声在后面追过来。
江愁予半个臂膀撑进狭仄的车厢,漆目冷锐,气度孤寒,偏偏衣襟处沾了策马疾驰的尘土,带着烈日炽烤的蒸蒸暑气。江晚宁看见一滴汗珠自他鬓发中滚下,顺着漆睫,滚落在地上。
她心中一刺,一声不吭地别开双目。
江愁予已在这时弯下脊背,褪了她的棉袜在查看伤势。
指尖冰凉,平日她不以为意,今日才发觉蹊跷。
她浑身一凛,脑海中不由自主地翻涌着林娘子与昭怀的谈话。
江愁予自然察觉到她细微的抖动,勾了指腹轻轻舒缓着酸痛。又取了车内暗盒里的一叠软帕,浇淋了热水,稍微放凉了一些轻轻地敷在她的脚踝上。他一刻也不闲着,又取了林娘子开具的方子看过,增添删减后才抱她在膝上坐好。
江晚宁眼皮垂着:“你事务如此……是我添乱了。”
她难得说些软话,江愁予怎会不起疑。
拢着她指尖玩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顿,等她再次开口。
“你事务忙,其实夜里不用特地回来……若不就在敬事堂歇下。”
江愁予笑,言辞有些深意:“还是要回来的。”
江晚宁埋脸:“那我让下人备些补品。”
他眼中存些笑影:“你夫君身子很好,用不到那些。”
江晚宁语气有些好奇,听起来像是单纯问问:“我见你随身带着一味药,你平日都在用那些的?我听安白说你连药膳都停下了,吃多了药总是不好……”
江愁予不置可否。
这是对她起疑心了。
江晚宁顺势停下来,将话题叉开到她外祖父母身上,前面关切他身子的话仿佛就是为了这两句做铺垫的。“朝堂上新旧党争的波云诡谲,我不懂。不过我从御街时见到了被抄没的承宣使,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如今这般不免有些可怜。”
“此人为人奸佞,并无可怜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