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宁默默蜷紧双手,她能感受到对方游弋在身上的带着冷意的打量。
不友善的目光成功使她瑟缩一下肩膀,继而她听到对方的喉咙里吐出一声模糊的轻哂。
“与他倒是情比金坚,怎么得死了也要为他披麻戴孝,守节三年?”
顺着他阴沉的目光看过去,江晚宁才发觉自己在出神时挑了件月牙白的衣裳,此刻暗夜辉映,看上去竟与缟素之衣无二。她默不作声的拧眉,知道他酗酒后会和昔日的楚国公一般失态,顺着自己的本意不理会他,只是目光涣散地凝视着一处角落发怔。
“他死了你便如此,恐怕我到了这一日也不会有这般待遇罢。”
他抬起手指,搓了搓她哭得如此的眼睛。
不知是她宛如泥塑的反应刺激到了他,还是因为终日酗酒的缘故,江晚宁明显地察觉到脸颊上的手指微微抽搐抖动,撑在镜台前的掌骨用力到嶙峋泛白。他拂开手时,仿佛将什么东西塞入口中,随着喉结的上下吞咽,他恢复了起初时的自持与冷静。
江晚宁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她恹恹的,对什么事都不在意。
只听他在旁边道:“冬温,你进来。”
冬温端着盥洗用具,面露不安地进屋。
屋里女郎脖颈低垂,埋在影子里的纤侬五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而一边郎君则姿态慵慵地半椅在镜台,狭长眼尾密结蛛网般的红血色,被醇烈酒气熏得喑哑的声音淡淡地发号施令:“将衣橱里的素色衣裳都扔去烧了,以后府内不准服白衣,更不准佩戴简单的簪子。明日让徐衣匠来一趟,专门给她做几身鲜艳的衣裳。”
冬温看了两人一眼,诺诺地应下。
又问一声:“郎君可要留下用膳?”
为期三月的官绩考察使得江愁予实在有些分身乏术,加之服用仙丹会缩减人的食欲,他已经许久不曾用过晚膳。他的目光从她波澜不兴的面容扫过一眼,回拒道:“尚有事务未完成,我就不必了。”
话题回到她身上:“这两日可有在好好用药?”
冬温答道:“一直在用的,夫人已经好许多了。”
或许是因为江晚宁生于斯长于斯,京畿的风土之于苏州更助于她痊愈。再者也是因为江愁予医术高明,开具的药方子却是一针见血地将她医治好。
“明日将她好生打扮打扮,届时我会过来接她。”这话是冲着冬温说的,然而蕴着几分讥讽的目光却直勾勾地落在江晚宁脸上,“这段日子忙碌,不知不觉冷落家妻许久,我已向圣上告假七日,打算接下来的几日好好地陪一陪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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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夜半失眠的江晚宁被唤醒。
“夫人,鹤梁坊的衣匠不久前来过了。”
昨夜事情过后,江晚宁已无自主择衣的权利。冬温低声询问她是不是喜欢今日安排下去的穿戴,她掀起眸子打量了一眼,见镜中女郎眉目脂粉鲜妍动人,却再不见昔日笑涡明媚的旧影。
“徐衣匠是京畿出了名的能工巧匠,鹤梁坊里的衣工布料不亚于苏州的织造署。即便是宫里的娘娘们想他制衣,也要一掷千金。如今郎君直接把人给请到府上,可见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冬温知道她兴致不涨,捧起光滑缎子努力哄她开心,“夫人十三岁时,二公子送您的一套衣裳您喜欢得紧,夫人瞧瞧,郎君现在送你的这些简直有过之无不及。”
江晚宁的眸子自华美艳红的锦缎上划过。
木桁上悬挂的数件衣裳无不是繁复细致。
“杜二郎昨夜离世,他却不仅告假带我出去玩,更甚者不准我着素衣要我着红衣。”江晚宁攥紧手,口中吐出刺耳的话,“杜二郎好歹差一点成你姑爷,他是许了你什么好处,怎么就让你这般急不可耐地帮他说话?”
冬温身子一僵,慢慢收敛了笑容。
此时江晚宁亦反应过来自己说了重话,因为冬温所言句句帮衬着江愁予,她明白自己将对他的怨怼发泄到了冬温身上,急忙与她道歉道:“是我不对,是我说错了话……我知道你也是为了开解我……”
冬温心口颇酸,连忙摇头,说只要夫人开心怎么都行。
主仆说话的间隙里,外头侍女过来传,说是郎君的马车在府外候着。
冬温将江晚宁送至府外,有些不放心地想跟去,却被安白拦下了。只见掀开的帷帐里探出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掌,牵起江晚宁的柔荑将她带了进去。
狭窄车壁里,江晚宁被动地坐在他腿上。
她清减了,纤细腰身似将将抽条的嫩柳。
江愁予勾着她的下颌,温缓的目光细致地扫过她的着色的樱唇、额上的花钿。他的情绪肉眼可见得转好,轻柔的气息拂在她的耳畔调笑:“腓腓今日甚美。便是洛神下凡,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江晚宁只问:“带我去哪儿?”
“游汴西湖,兴许也能掉上几尾鳜鱼。”
短短一句话便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依稀记得他初至府邸时孑然一身,她怂恿了三哥哥带着他在京城转上一圈,第一个去的地方便是汴西湖。那时候尚未撕破脸,他依旧罩着谦谦风雅的面具,为她垂钓为她剔鱼骨,做足了虚伪的兄长做派。而这些历历可数的过往,如一个个巴掌般不留情面地拍到她脸上,让她心中生出微薄的讽刺。
江晚宁面色下沉,挣扎着要下车。
“不愿去?”
“不去。”
“既然不愿去,便到五芳斋逛逛罢。”他一副慵态,半张俊脸埋入车内软枕,看得不太清晰,“之前听说你偷偷寻人往永巷里塞了些五芳斋的糕点糖果,可是想念水哥儿了?我倒确实也有段日子不曾与他见过,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见见面也是好的。”
江晚宁头皮一麻,恨恨地咬牙。
知道他为人敏感多疑,在她逃离京畿后会察去查清她接触下的人,却也没想能想到他细致到了这般地步,甚至是给水哥儿塞了盒糕点都知道。日子过去了这般久她都不曾去看望水哥儿,一来是不想水哥儿牵扯到大人之间的事情,二来是怕她对水哥儿的关心表现过多,被江愁予拿去作威胁。
她咽下满腹怨怼:“还是去汴西湖罢。”
于是接连几日他带她出去游玩作乐,汴西湖掉上来的两尾鳜鱼被他逼着吃下,撑得小腹鼔涨;馆阁楼台里的诗会上他为她作了古体一首,一时间洛阳纸贵;雅园之中的文人雅士有意奉承丞相,即便看出来女郎眉目似不虞,依旧坚持为二人谱词作画。
期间她自然展现过不耐,然而这些情绪在他一次次地拿水哥儿或者旁人的打压下偃息旗鼓。
之后他再带她出去,她也会依他心意摆出个僵硬的笑。
纸醉金迷的一段日子当然引来了不少的纷争,朝中不少官员联手奏书圣上,控诉江愁予这段时间的挥金如土、亵官渎职。其中最让人诟病那一晚,也是杜从南亡故的头七夜里,他在摘星阁大摆筵席,彼时玉楼金阙拂衣,丝竹管乐声不断。
客散主欢后,他将酒液反哺给身畔女郎。
他如愿看着她被辛辣的酒水呛住,酿着酡红的面容里现出几分迷茫。阒暗眼眸里似有嘲弄一闪而过,尔后从袖子里取出瓷瓶,取出仙丹吞下。修长指尖撕裂如水的霓裳,从来得不到她对杜从南的垂怜,那就用换另一种方式得到她。
天色熹微,江晚宁在浑身的酸痛中睁开眼眸。
撑坐起身时发现身上布着零星红痕,虽无印象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耳畔落下一吻,尔后传来懒散的呷戏声。
“醒了,怎么一大早起来就挎着脸……”
“昨夜不弄得你也舒服,直咬着我……”
她对他直白的话置若罔闻,双目将周遭环视一圈,推开他坐在镜台前。昨夜来不及卸下的耳珰“叮”一声落在首饰盒里,江晚宁心中微微懊恼,懊恼自己一口酒都能醉,竟不知自己昨夜被他做了什么、又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府上。
四方轩窗外鸟鸣声啁啾不绝,莫名觉得扰人,明明不是万物复生的季节,今儿个的鸟鸣声却比任何一个春日都来得吵闹。
江晚宁正要推开窗牖时,被下榻的郎君拥住。
“我给你准备的,你可喜欢?”
触目望去,见攀满绿藤的高墙上,葳蕤茂盛的繁叶里挂满了成百上千只金丝笼。其中关的不乏歌喉动听的夜莺,羽翼光泽的别雉,善于人语的鹦鹉。耳边音浪一声比一声吵闹,江晚宁忍耐地闭了闭目,只觉得整个脑袋都要炸开。
她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这些?”
“昔日国公府上,你我能够结缘不正赖于一只莺儿?那时候你成天捧着受伤的莺儿跑东跑西,那时我便感到诧异了,怎么江鹤养出来的女儿,心能软成这样?”见她眼眸黯淡,约莫是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他放缓语气,“那只夜莺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对。我听冬温说你因此受了不少惊吓,便命安白从各地寻来珍贵鸟禽,你挑只喜欢的,从前之事便不与我计较了罢?”
过往已弥散,杜从南在她眼中又死了,她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水花。
人是要往前看的,与她服个软便算了。
而江晚宁听他说着,只觉着浑身气焰在蹭蹭上涨。
那些面目全非的过往,岂是他弥补一只莺儿便能过去了。
积攒了几日的情绪终于如大坝决堤,江晚宁语气急促地道:“你以为你如此做了,从前之事便能一笔勾销了?过不去的……你对三哥哥做的事,对我做的事情横亘在你我之间,我永远也不会忘……还有杜从南,他因为卷入你我事情中受了凌迟之刑,你、你扪心自问,这两日带我出去……”
“是,这两日我特地择了他的丧期带你出去寻欢作乐。”
在她提到杜从南的名字后,他的面容陡然阴沉下来。
“你要为他落泪,我偏不如你意,偏要看着你强颜。”箍在腰上的掌骨忽然使劲,强势得近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倘若杜从南地下有良,他可知道在他的头七之夜,你是怎么得掰着润汪汪的腿承我膝下,你是怎么得一副模样挂我身上哭得泪水涟涟?”
他的拇指碾了下她眼睑,仿佛擦拭昨夜的芙蓉浥露。
“还是说,昨儿被我占着身子,心里头眼里面念着个死人?”
如此直白放浪的话,难堪至她蜷紧脚趾。
她的面颊一阵红一阵白,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无下限的话。
心头冷意作祟,虽也不知昨夜情形究竟如何,却直挺挺地迎上他的视线道:“是。”
“我就是怜惜杜二郎遭遇,悔恨将他牵扯进来。昨夜我就是想着他念着他,而你身子这般差,动不动就咳嗽说自己心口疼,哪来的脸面称我是因你动情?文人圈子奉你高雅,而在我眼里贩夫走卒却比你高雅十倍,鸡鸣狗盗之辈胜你一等。你更别痴心妄想,我早已不是昔日的江晚宁,你亦从来不是府上的四公子,若能回到从前,我情愿自己从未认识过你,更甚是过去踩你一脚。”
“院子里这些都放回去罢,认我作主人也是不幸……”
江晚宁在抬起双目的时候语调微弱,因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怖的模样,院子里呆滞的安白亦是。
夹着战战的两股,安白打断了江晚宁即将说出口的下一句话:“夫人,其实郎君是在冬日里将这件事儿吩咐给奴才的。实则这件事儿费了许多功夫,比如这只会人语的鹦鹉,是郎君聘重金从一位大人手里……”
“说这么多做什么。”他终于从震怒的边缘游离回来,握住她脆嫩的颈儿,逼着她瞪着眸子仰视回来,“腓腓可还记得你第一只夜莺的下场。你若不想选,不如将院子里的都做成那副样子。”
森森的骨骼,空荡的眼眶,订在一起的关节。
饶是过去了那么久,她还是忘不了自己见到的。
江晚宁牙关发冷,颤抖的红唇挤不出半个字。
还是江愁予下了命令,让安白提了鸟笼一件件轮流摆在她面前。
“选。”
僵持许久,又或者是极累,她的对峙在他面前显得极其苍白。最终选定的目标是是一只夜莺,因为它身上布满浅淡不一的伤疤,双目无神,羽翼黯格外淡,她以为它那是病了或者别的什么,想着将它照顾一阵再放了也并无坏处。
而他却依然圈着她的手,带着她的手抚摸着夜莺凌乱的羽翼,眉目温和:“腓腓眼力着实不错,这亦是我最喜欢的。这只夜莺可不是什么家养的鸟儿,是我一日出去喝酒时,误闯入阁楼里的。应当是野林里的夜莺,太不服管教……初初捉了它时绝食了三日,派人灌它流食后便用身子撞击鸟笼,你瞧它身上落下的伤口……仆役清理鸟笼时逃了三四次,捉回来后我去看过它一次,它胆子倒是大,敢往我手上啄……”
他带着她的手,掀开夜莺绒绒的羽翼,只见颤抖的鸟爪上方拴着金玉制作的链条。冰冷的锁链在光下粼粼闪动,刺得她的眼眶一阵阵得发疼。
他勾指拽拽金链,莺儿发出一声愤恨的惊啼。
她亦被吓得仓皇一抖,他垂首亲亲后颈以作抚慰。
“嘘,别怕。”
“你瞧,世上最不乖的鸟儿,不也有法子管教。”
“逃一次,我便抓一次;逃两次,我便抓两次。三番两次得跑我便隔三差五得追,金丝玉器筑她宝屋,锦缎暖裘任她予求,到头来却不知深浅得啄伤了我的手,辜负了我细致疼爱的苦心,腓腓说她现在这般模样,是不是罪有应得?”
江晚宁手脚冰凉,忍不住掀眸看他一眼。
他眸子淡淡,却如冰凉的锁链一般,于无形之中将她牢牢铐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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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从南行刑的前一晚上,京畿人迹罕至的荒郊之地,乱雨纷飞。
此时的杜从南囚衣褴褛,手腕脚腕等关节处流淌着黄脓与污血。
他刚刚从狱中被人劫出,确切来说——他是被江愁予身边的一名心腹搭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