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脱下外衫时,后襟的湿润已经半干,沈重暄亦步亦趋地缀在他身后,连他出门招呼小二烧桶热水,沈重暄也不敢懈怠地尾随着他。
窗棂处淌进一段暖融的日光,溅在沈重暄苍白的侧脸上,孟醒抱臂看他,两人便一同沉默。
直到小二搬进热水,殷勤地替他们关上门,孟醒才抬了抬下巴,道:“你先洗吧。”
沈重暄没有动作,孟醒低叹一声,伸手去拉他,却被沈重暄本能一般地躲开。
那段日光耀眼得发烫,却只在他脸颊逡巡,把干涸的泪痕照得清楚,一丁一点都没能溜进他的眼眸。
那双眼里空无一物,无风无雨,也无悲无喜。
孟醒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悄然掩住眉心皱起的沟壑,问:“眼睛难受吗?洗完就先睡一觉......我先出去?”
沈重暄默不作声,也毫无动作,孟醒立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疑心这桶热水将要白费。
“元元,你已经两个时辰没说话了。”孟醒无可奈何地拂开鬓发,走上前去,“理我一下,嗯?给为师吃颗定心丸好不好?”
沈重暄的眼睫颤了颤,喉结也随之一动,寂静无波的眼眸终于容进一张孟醒的脸,但他依然没有出声,只和孟醒对上一眼便飞快地别过头,眼神瑟缩得遇见天敌的幼兽。
孟醒深深地吸了口气,探手去牵他,不出意料地被沈重暄躲开:“......至少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以沈重暄现今的武功,再怎么天纵英才,先后和宋逐波、封琳对上,若说一点伤都没留,孟醒打死也不会相信。
“沈元元,”孟醒强行扳过他的身子,逼他和自己面对面,即使沈重暄竭力侧着头,也不可避免地被孟醒捕捉到了眼角湿润的泪意,“......你后悔了吗?”
沈重暄默然许久,似乎听懂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仿佛犹豫了一万年之久,孟醒也不催他,任凭他挣扎沉浮于至今所经历的各类悲欢之中,良久,沈重暄低下头,依然没有迎上孟醒的眼,但他摇了摇头,既轻微,又坚定。
孟醒平视着这个和自己身量相仿的少年,突然不知是悲是喜,无言地挤出一抹笑,低声道:“我也不后悔。”
“不后悔出山入世,不后悔收你为徒,不后悔这七年的每一个日夜,也不后悔知你前尘,陪你当下,鉴你来日。”
孟醒言至于此,蓦地顿了片刻,又道:“你也不许后悔。”
沈重暄愣愣地听完他的话,踌躇许久,讷讷道:“我的武功......”
“不要去想。”孟醒握住他的手,可惜自己的手也不够暖和,最后竟然是两只冰冷的手相裹着取暖,说不清是谁吃了亏,“宋逐波没有告诉你,说明这也是你娘的意思。”
沈重暄沉默半晌,轻声说:“我还杀了宋前辈。”
孟醒靠上前,抵住他的额头,轻语道:“他是在替你娘见证你的成长,元元,还记得试剑会他总是挑你的刺吗?”
“......记得。”
孟醒轻轻点首:“他终于认可你了。因为你不再需要他的庇护,所以他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可是我......”沈重暄闭了闭眼,浑身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眼泪再一次涌出眼眶,高高大大的少年哭得和七年前一样稀里哗啦,“我害死了我娘......阿醒,我娘是因为我......”
孟醒眼眸微暗,两人紧贴着的额头也因沈重暄的颤抖而松开,孟醒一时无言,交握的手也倏地分开,迎着沈重暄错愕的眼神,孟醒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贴身上前,不由分说地堵住他还想多说的唇。
来势汹汹,却轻得像片若即若离的羽毛。
这样轻忽疏离,又顺理成章地逼他缄口。
这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孟醒稍稍离开一点,瞪着他依然圆睁的眼眸,低声道:“闭眼。”
沈重暄骤时涨红了脸,张口结舌:“师、师父......”
“不准钻牛角尖,你娘决定这样做,必定有她的理由。”孟醒懒得理他,兀自贴着他的唇,含糊不清地说,“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你命好,我们选了你,你就不能妄自菲薄。”
“可是、可是师父......”
孟醒蹙着眉离远了一点,不悦道:“不出师了?”
沈重暄的下巴还挂着一滴可怜兮兮的眼泪,却只顾着通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辩解:“不是,那个......师、阿醒你......”
孟醒抢先一步擦掉他下巴上的眼泪,下一秒飞身遁走,临在关门前探回半个头:“好好洗澡,不准乱想。”
沈重暄:“......”
乱想更多了。
孟醒靠在门外,脸色通红,房内细微的水声当然不能躲过他,借着水声,他甚至能推出沈重暄在房内的动作。
......但这种事也不是很值得炫耀。
他生在皇族,自幼就和浮屠门人打交道,即使时隔多年,浮屠的影响力日益加深,他也日日提醒自己不可忘记浮屠之事,对浮屠蛊自然了若指掌。
萧漱华当年挑恭王下手,所有人都以为是恭王倒霉——实则未必。
皇嗣之间争执不断,但历代明君皆知,庙堂和江湖都不可荒废。
崇德帝能挤下恭王顺利登基,恭王自然也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例如庙堂之高,归属崇德帝,江湖之远,便从了当年的恭王。
至于恭王府的覆灭究竟是恭王自食恶果,还是崇德帝借刀杀人,孟醒自从在孟无悲冢前叩拜三次,便已决意不再追究。
只是有关浮屠的一切,连同他娘留下的欺霜剑一起,竟是皇族留给他的仅剩的东西。
浮屠门生大都依赖蛊虫成瘾,也凭借着浮屠蛊,历代释莲都掌握着门中至高无上的权力。
而“释莲”这一角色也是重重遴选,必定是新一届门生中最最出类拔萃之人,自幼养在上一任释莲身边,吃穿住行都只稍逊皇族。至于皇族会如何控制住“释莲”,自然是因为“释莲”也会自幼种下浮屠蛊,而浮屠蛊的解药,便是皇族人延续不断的血脉。
孟醒以前也会怀疑,为什么没有一任释莲尝试过抓一个皇族人放血压蛊,然后造反逼宫,自己当皇帝,但等他真的遇上释莲,又不得不相信,也许“释莲”当真代代如此,都是有着自己的信仰的固执的人,以至于他们对权势毫不在意,只把忠诚奉作人生的第一要义。
沈重暄小心翼翼地捞起外袍,光脚踩着一地的水,乖乖地敲了敲门,低声问:“师父,你要洗吗?”
孟醒沉默了好半天,抬手抓了抓鬓发,力图让他们盖住自己发红的耳朵,故作镇定地重新推门进去,再目不斜视地走向床榻:“嗯?我不洗了,你叫人来收拾了吧......然后再去开个房间。”
沈重暄诺诺地“哦”了一声,转身就去照办,头发上的水滴得满地都是,孟醒忍了片刻,出声道:“......你等等。”
沈重暄回过头,殷殷地望向他。
孟醒无法理解,向来勤快精明的徒弟怎么一夜变成了个二傻子,但好在他当年也是这样把小公子带大的,勉强不算毫无经验,故而抬脚勾来桌边的圆凳,拖到眼前,叹道:“坐下,擦擦头发。”
“你在骂我吗?”沈重暄认真地问,“我听到了。”
孟醒:“......”他旋即挂上一抹假惺惺的笑,“这哪能啊,夸我们元元长得俊呢。”
沈重暄最后也没去开另一间房,直到他躺在孟醒身侧,低声询问要不要吃点东西时,孟醒依然没明白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得这么水到渠成。
孟醒想了想,决定发问:“你不是还在难过你娘的事吗?”
沈重暄乖乖点头:“难过。”
“......我看你兴致不错。”
沈重暄悄无声息地凑近过去,虚虚地搂着他,低声道:“因为不能更难过了。更难过的话,会想到一些更糟糕的事。”
孟醒没有挣开他的怀抱,顺手抓起他的手,恶狠狠地啃了一口:“你是在讽刺我看得太开做人太懒?”
“不敢。”沈重暄想了想,“......我娘也是这样喜欢我爹吗?”
孟醒记起孟烟寒和孟无悲轰轰烈烈名动天下的爱恨情仇,不自觉地一颤:“怎么这样想?”
“因为突然想到,我爹也和你很像......会有点懒,不愿意考虑麻烦的事。我娘的话,我有些记不清了,但他们说我和她很像。”
“......不清楚。”孟醒翻了个身,懒懒道,“但她肯定很爱你。不过你心态还真是不错。”
沈重暄趁机扣着他的腰,头埋在他颈间,半晌无声,孟醒感觉到后颈一片湿凉。
......又哭了。
“我原本想,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就去查当年的真相。”
孟醒叹了口气:“可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
沈重暄沉默片刻,无力地点了点头:“宋前辈已经替她报仇了。”
“他们都希望你放下。”
“......我做过那种事,不是很像怪物吗?”
孟醒低下头,亲了亲他的指尖:“他们都很爱你,所以没有后悔。”
沈重暄无声良久,终于重重地哽咽一声,就着孟醒轻柔的呵哄,模模糊糊地道:“我也不后悔。”
——你我来这世间一遭,本就是图个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