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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天书 > 综合其它 > 始于1979 > 第027章无情的无情
  我曾跑遍家乡的沟壑和山丘,我曾和肖玲玲、李木他们一起偷别人家的水果,连身强体壮的农夫都没法追上我,保安怎么能追得上我?一连几天,我非常出色的完成任务,吃住也得到了保障,我很知足。每天回去办公室的人数总是会比早上出发时减少,虽然老板说那些晚上没有回到办公室的人,是吃不了苦自己跑了,我是不相信的,因为我曾亲眼看见一起发传单的人被保安抓走,而我是不会揭穿老板“善意”的谎言的,我坚信自己一定不会被抓住。
  依照老板最先说好的口头协定,每发完一万张传单,他便给一百元钱,几天时间我就完成了一万张,老板也承认他检查我所发放过的小区,确是没有偷懒,传单发送得非常精确无误。
  老板苦口婆心的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才,没有必要一万张结一次账,累积到月底一起领钱更有成就感,我也考虑到老板让我免费睡了办公室,每天还给我十元钱吃饭,加上我可是读过书的人,当然懂得“为大事者不拘小节”,老板能少我哪一点血汗钱吗?
  面对我的第一份不太正规的工作,我是用非常正规的态度对待的,并且很快就表现出了我出类拔萃的才能。我随身带着笔记本和笔,十几天以后,我已经非常精确的记录下,方圆十几平方公里的区域里,有多少个住宅小区,每个小区在什么路,每个小区能发放多少张广告传单,连小区的门的朝向,甚至保安的追赶态度和速度都有清楚的记录。
  我对工作的严谨态度得到老板的赞扬,并号召其他人都像我学习,年少的我很有成就感,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拥有算命的技能,我为自己不用像李瞎子那样给人算命讨生活而高兴,甚至已经看见自己无比辉煌的将来。
  是的,我不只是一个天才少年,我做事比任何人都认真,并且遗传了陶春兰的细心、细致、探索、改进等等优良基因,我相信,我一定能成为发传单的王者,联合国、吉尼斯等等都将为我授予发传单的最高荣誉,由此而载入人类史册。
  想到美好的将来,我在发传单的工作上更加兢兢业业,不断开拓创新,比如在中午保安比较懒散时翻进小区去,假装成进入小区人的乡下穷亲戚尾随进入,以其敏捷的身手爬上树冠做掩护,对传单进行分点、分量、分时的计划性预估,而且练就了快速、有效的手法。
  我是胆大心细、技艺高超、神出鬼没、来去自如,闭著眼睛都能避开保安和联防队的巡逻,在发传单工作上已经无人超越我。
  我怀揣厚厚的传单,独自奔忙在各个住宅小区之间,有赵子龙大战长坂坡的神武,有关二爷千里走单骑的气概,比武侯诸葛草船借箭更睿智。
  转眼之间,一个月过去了,我躺在冰冷的办公室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来,仔细一算,发放十五万张传单,天啊,我将拥有一千五百元钱。以此推算,一年就能有一万八千元钱,只用坚持两年,就能修一座比李瞎子现在修的房子更漂亮的房子,我现在才十六岁,如果坚持十年,我将拥有一切。
  想到即将到手的钱,出门时所遇到的那些艰难,都已从心中烟消云散,那个让我委屈的山村已经模糊了,脑海中全是不久的将来,我已经飞黄腾达的景象。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的起来,特意用冷水洗了一个澡,虽然是冬天,可是东莞的冬天没有家乡那样冷,第一次在冬天洗冷水澡,无比的舒坦。打扮整齐,等着老板来发钱,那是我应得的钱,而老板没有来。
  陆续等待拿钱的人都来了,十几号人,但往常准时出现的老板并没有出现,等着拿钱的人又些惶恐不安,我安慰着自己:“办公室能不要了吗?肯定是去给我们取钱耽搁了。”
  比往常老板来时晚了一个多小时,来的人并不是老板,一个更年轻一些,更矮一些的人来了。他对大家表示,他是老板的朋友,老板家里出了急事,必须得回家一趟,可能会耽搁十天半个月,等老板回来,钱一定不会少大家一分,老板派他来继续领导大家工作。
  所有人都很失望,我也很失望,我都洗好澡等着了,看来早上的冷水澡白洗了。
  矮子开始给我们做思想工作,他告诉我们,现在找工作不容易,挣钱更不容易,老板更不容易。话锋一转,同样的慈眉善目,安慰我们说:“你们都是辛辛苦苦挣钱的人,怎么能少了你们的钱呢?克扣这样的钱是会遭天谴的,老板家里确实有事,你们想想,老板每天不都给你们十块钱生活费吗?老板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们大家都是有情有义的人,在老板回来以前,我们还是要把传单发好,我自己取了一些钱,为老板垫付你们每天十元的生活费。”
  经过一番说服工作,矮子开始给我们分配传单后,站在城区地图前,犹如一个战略专家,对各个人员进行着镇定自若的派遣,就像指挥着一支铁军,即将攻陷地图上的每个角落。
  从办公室出来后,大部分人把传单扔在了路边,骂骂咧咧的走了,我知道,他们觉得老板没有信誉,不干了。而我是一个做大事的人,不能如他们一样斤斤计较,谁还不遇到一些紧急事情呢?老板当然也有紧急事情,刘备当年也有无处落脚的时候,我不能在老板危难时离去,没有赤肝义胆,如何能成就伟业呢?就此离去,不是前功尽弃吗?
  两个平时与我关系好的工友劝我:“老板不会回来了,矮子也不会给钱的,这样的事多了,早做打算吧。”
  我觉得他们是鼠目寸光的人,不可与之为伍,我要继续为发传单工作奋发图强,与老板同舟共济。陶春兰曾在割草时教育她的孩子们:“井水挑不干,力气用不完。”我当然要继续把工作干好,力气我有,脑子也有,耐心也有,等老板回来,一定会奖励我的赤胆忠心,加上我在发传单的工作上如此的卓越不凡,老板一定会与我桃园结义,以后共同征战发传单事业。
  通过一个月的工作,我觉得已经融入这座匆忙无情的城市,城市的春天也来得比故乡山村早,这让我的夜晚不再如刚到达时那样的寒冷。在刚到达这座城市时,正是这里一年最冷的时候,每到夜色降临,街灯亮起时,我就要开始寻找晚上栖身的地方。我的身边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好像是不用担心晚上住哪里,只有我在无助的逛荡,只为寻找一个能安静的干燥角落。
  没有办公室睡以前,晚上只能尽量的把自己缩卷成一团,用唯一的行李—帆布背包盖垫在身下,好在离开山村时特别的冷,身上多穿了几层旧衣服,以此挨过每一个孤独难捱的夜晚。兜里还剩七百元钱,可我舍不得花,每天拿出十来元零钱单独放着,买最便宜的馒头充饥,每天中午花五元钱吃上一顿大餐—面条或路边的快餐,我必须要在异乡坚持下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绝不回头。
  白天游走在每个贴着招聘的广告前,由于我没有该有的证件,对于找到一个正常的工作越来越渺茫,可是依然抱着希望游走,我才十六岁,我不能放弃自己将来光辉的一生。我是会算命的少年,我算定自己可能要度过一些劫难,就像曹丞相也有亡命天涯的时候,而且也比爬雪山过草地强,必定还能有东西吃,能找到免费的自来水喝。
  从密密麻麻的高楼,到密密麻麻的工厂,我带着自命不凡的心,却一次次被拒绝,我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分不清东南西北,闻着美食飘香,紧紧的捂着自己的口袋;看着花枝招展的姑娘,她们或笑语欢颜的走过,或嫌弃的绕开我快速离去,我没有生气,她们都没有肖玲玲漂亮,有什么好神气的?
  当我缩卷在街角时,回想起刚离开不久的故乡,猜测着肖玲玲的处境,无声的泪水只有昏黄的路灯知道。我开始想陶春兰会在做什么,想李敏会在哪里工作,想她们都有着怎样的生活,能不能给我提供帮助,可是我找不到她们。
  当我能睡在办公室时,能有自来水洗漱时,我觉得幸福已经在向我靠近了,好日子正随着春天的到来而到来。
  我的见识在快速的成长,每天习惯性的捡起别人丢掉的报纸看天下大事,在繁华的商场里见识五花八门的商品,在排队等候应聘时听别人找个工作的经验。
  更爱去逛夜市,熙熙攘攘的夜市很像家乡小镇上的集市,而且我发现夜市上不会有联防队查证件,他们只在出入夜市周边的路口查,我是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机灵少年,休想抓住我。夜市上有我最爱的东西—旧书,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书,中外名著、从古到今,应有尽有,一本五毛钱,运气好的话,一块钱能买三本,买回去看完以后,还能再拿回去两本换一本。
  面对夜市上的旧书摊,我如饥似渴、欲壑难填,我孜孜不倦、精挑细选,读余华、莫言、苏童、王朔、王小波、贾平凹、阿城……战争与和平、基督山伯爵、百年孤独、老人与海、茶花女、莎士比亚、尼采、但丁……用书帮助我在昏黄的路灯下度过寒夜。
  淅淅沥沥的雨,彷徨失措的风,无情的夜霜,饥寒的晨露,明亮的月亮,满天的繁星;焦急的鸣笛,杂乱的脚步,五彩缤纷的灯火,曼妙柔情的姑娘,八面威风的联防队,鸡飞狗跳的老百姓,所有的所有都不能阻挡我看书,看书是排遣孤独最廉价的方式。只有在看书的时候,我忘了故乡,忘了肖玲玲,也忘了自己,忘记一切苦难,懂得世间有那么多的不如意,那么多的艰难……
  等我开始发传单时,夜晚更能悠闲的靠着墙壁看书,丝毫不会觉得墙壁的冰冷,夜晚是如此的美好。十多平米的办公室,在一个老旧的房子二楼,位于城市繁华的边缘,它能容纳我夜晚的哭泣,能包裹我孤苦伶仃的身体,能让我安静的在书中寻找慰藉。
  白天发传单,晚上逛夜市买书、换书,回到办公室坐在地上看书,我的生活很充实,或许那时的我没有选择,而我的内心并不彷徨。
  时间又快过去一个月,老板依然没有回来,又一天早上,矮子也没有来,快到中午时分,有人开门进来,他说他是房东,让我快离开,说老板欠着他房租,他要马上把房子租给别人了。
  我向房东解释我的遭遇,他没有耐心听,只冷冰冰的说道:“你要钱找老板去,关我什么事呢?马上走,我知道你没有暂住证的,还不快走,我的好心是有限制的,再不走我就叫联防队了。”
  匆匆逃离办公室,我又像刚从火车站出来一样,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心中狠得咬牙切齿,泪水非常不听话,我的伤心和委屈不会有人听,我得躲着联防队。那一天,我一直在街上走,直走到霓虹灯熄灭了,大街上安静了,联防队都睡觉了,我还在街上走,我想把自己走死,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故意把自己走死过,但我想这样做。
  在一直向前走时,我除了怨恨老板,也怨恨自己,作为一个会算命的人,怎么也没能算到这结局呢?那个老板到底是家里死人了,还是他自己死了呢?我不知道,但我辛辛苦苦的钱肯定是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