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挑挑眉,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重云心事重重的样子,连仪态都有些顾不得了,竟然站在这儿发起了呆。
放下笔,挥挥身边的童是个哑巴,点点头,绕过重云轻声轻脚地出了门。
“姑姑?姑姑!”重云由远到近,握住了重云的手。
重云一颤,回过神来,看到重华竟有一瞬间的害怕,很快又掩饰下去,她拍拍重华的手,抿抿唇,笑开来,“身体好了,就又不安生了?”
重华拉着重云到火炉边,回道,“我哪有,怎么练字,也成了不安分了?要是再不执笔,先前学会的,都要忘光了,这不,字都不会写了,拿着笔都觉得别别扭扭的,难受得紧。姑姑今天怎么来了?”
重云看着她养大的孩子,说,“没什么,就是想着来看看你。”
重华笑笑,“我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冷的天,要是摔了,可怎么好?”
先前会以为是关心,而如今听来,却像是诅咒一般萦绕心间,重云知道,她已经不能像往常一般面对重华了,她开始害怕,开始担忧。
“我哪有那么的娇弱?雪都被下人扫的干净,路上连冰都没有,哪儿那么容易就摔了去?”就算心中有事,还是要装作无事,重华,还什么都不知道,如今的他,还是个好孩子。
重华无奈,“那也要仔细着呀。”
不经意扫到边角处的熏炉,重云眼皮一跳,重华什么时候熏上香料了?
“长清,那熏香是怎么回事?温尘不是说,你不能接触吗?”重云指着那云瀑一般流下的白烟问道。
重华看过去,“哦,是云祲送来的,叫什么安魂香,很管用。听了温太医说那东西对我好,他就送了我。如今燃一燃,闻着舒服多了。”
重云指尖一颤,这云祲,到底安的什么心?越来越看不透了。
温尘说过,安魂香世间少有,万金难求。云祲却大手笔地一送就是一把,可谓心思深沉。可是,他明明知道,重华抢了他的位置,为何还要对重华这么好?太反常了。
重云想要抚一抚护甲,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每次来见重华,她都会细心地摘下来放在梳妆台上,怕碰到重华。重云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愧疚,也许是补偿,对着重华,她就是有那么多的怜惜。
看重华提起云祲连眉角都带笑的样子,不禁心中一跳,她拉过重华,语重心长,带着些疑惑,“长清,从小到大,你跟谁都不亲,怎么就偏偏跟那个云祲亲近了?”
重华想了一下才回答,脸上带着些同样的疑惑,却是喜悦的,“姑姑,我也不知道,明明就是见了一两面,可我就是对他信任,就是对他一见如故。连他的东西也没什么脸皮地照单全收,连明谨都没这样的待遇,这样想来,也是邪乎得很。可能,他就是合我的眼缘吧。而且,姑姑你知道吗?他好厉害的,有时候我什么也不说,他就知道我要什么,就连他的房间都是和我的差不多。我们喜欢一样的东西,看的书籍,吃的菜肴都是一样的。姑姑,你说,这算不算是知己呢?”
重华谈着云祲,就像说起什么他喜爱的东西,是从未有过的欢愉。因为身体的缘故,禁大喜大悲,所以虽然重华总是在笑,笑点也低的可怕,但是重云知道,这孩子其实对什么都是不放在心上的。可以不去思考一些事情,也就没有心事,活的就久一点。如今,也算是少有的情绪波动了,上一次逃婚的时候,也没这么鲜明活泼,就像是黑白的世界里撒下了光明,涂上了色彩,活了起来。
重云叹口气,笑得有些惆怅,“也许吧。”
谁知道呢,你们的身份从一开始被换的那一刻起,如今再遇上,已经是纠缠不清了。你们两个,我已经不知道到底欠谁的多,应该站在谁那边去了。
重云走出护国公府,看着萧瑟的街道有一瞬间的迷茫,站在那里停了许久,蓦地转身,“碎玉,我们去云宅。”
“喏。”候在身边的嬷嬷跟上去,冲着隔壁的云宅。
云祲跪下来,“太后娘娘万安。”
之前在夜晚,看的还是不太鲜明,如今青天白日里,云祲的棱角每一处都刺着重云,她终于面对着现实,重暝的孩子,就在眼前。
重云深吸一口气,看着大开的窗,冷冷的风漫进来,还有护国公府浓重的药味。窗前还挂着南方夏天才会弄起来的风铃,被吹得风中凌乱,整个飘起来,发出混乱的响声,一如重云的心情。
“起来吧。”重云道,语气意外的平静。就像是小学生要到老师那里背书,忐忑不安了半天,直到真的挨到了,看着墙壁也是可以背得溜溜的。要演讲的人站到台上一开口,紧张就立马烟消云散了。
“喏,谢太后娘娘。”云祲不卑不亢地站起来,低着头。
重云有些失神,当年,她是那么地,那么地在意自己的弟弟,最后却又亲手把他埋葬在边疆。
“你抬起头来。”
“喏。”云祲抬起头,看向重云,眼中没有一丝情绪。
重云情不自禁地抚上云祲的脸,“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云祲侧过头,躲避重云的手,“太后娘娘请自重。”
重云回过神,放下手,闭闭眼,又是那个太后。
“我不是说了,让你离小公爷远一点吗?”
云祲乜重云一眼,突然露出一个坏笑,在那张脸上竟不显得一点突兀,他说,“我离得远了,可是一次都没找过他,是他自己找过来的。我远离了他,他不放了我,人家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小公爷,别人都要捧着供着的,我也没办法啊。太、后、娘、娘。”
“你!”重云咬碎了一口银牙,目光像要把云祲钉死在原地,“你到底要做什么!”
云祲甩甩袖子,目光阴霾,像是树丛里的毒蛇,“太后娘娘说笑了,我一个小小的太傅,能做什么呢?倒是太后娘娘,您身为太后,为何要与我一个小人物过不去呢?”
“哼!你不遗余力地接近重华,安的什么心!”重云咄咄逼人,对着这张脸,连当年的怒气都翻涌了出来。
云祲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我安的什么心,您不知道吗?姑、姑。”
‘轰’!
脑中一声巨响,就要把重云打垮。她往后退,瘫坐在椅子上,“你,果然是知道的。说吧,你到底要什么?认祖归宗?护国公的位子?若是你足够聪明,就不会顶着这张脸来到京城。”
云祲看着重云,眼中没有一丝怜悯,甚至有些恨意,嗤笑一声,“护国公的位子?凭着我这张脸,若是你想要给我,早就给了,我又何必等到现在?更何况,我对那些不感兴趣。不过,看您的反应,倒像是我来寻仇的一样。您放心,我一个小小的太傅,不会碍着您什么事的。”
重云有些惊讶,寻常人家拼了命的要往上爬,这人却告诉她,他不要?呵,骗谁呢!
“呵,不要?不要你为什么考了功名,淌上朝廷这趟浑水?说什么不看重功名利禄,还不是巴巴地跑过来,一个劲儿地亲近重华?你觉得,我会信吗?!”重云拍着扶手,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云祲挑挑眉,转过来时,眼中却有了柔意,“没什么,只是想来看看,顶替了我身份的是个什么人,过得好不好。当然,”他看一眼重云,邪笑,“还看一眼,英明神武的太后是不是一如二十年前那般,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能推出去,毫不留情地杀掉。这样的人,会把那个冒牌货养成什么德行。”
“你!放肆!”重云有些后悔来这里了,对着这么一个人,斯文败类,迷惑了所有人。
“太后,我现在大小是个朝廷命官,而后宫不得干政,是您当初亲笔写下的。莫非,您要打破吗?”云祲好像丝毫不惧,是啊,就算是个太后,要杀一个朝廷命官,还是一个自己侄儿惦记的人,也是要绕好几个弯的。
单单一个重华,就是他最好的挡箭牌。
重云突然就愣住了,果然是亲父子,就连性情都是一样,不知遮掩锋芒,你的眼前可是太后啊,也敢这样叫板。云祲啊云祲,你为何,这么像,果然都是报应。
当初的坚持,如今想来也不过如此,她其实早就想通了,只要重暝服一下软,她就不犟了。可是,两个人都继承了老国公的硬脾气,不行的。
重云摇摇头,叹道,果然是人老了,什么都不想再思考了。如今细细看来,她对重华如此溺爱,又何尝不是抱着侥幸的心思呢?护国公府不能无后,贵族里的世卿世禄延续了几千年,大家涵养不是那些小家族能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