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是好吃的。
鸡蛋和虾在她的味蕾上爆炸出香滑鲜美的口感之后,顾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没吃午饭。
当时本来已经要下楼去食堂了,她直属的一个主管手下的项目出了点事,交付期近在咫尺,急的火烧眉毛地来找顾梓,就差没在她办公室哭出来了。谈话谈久了,直接到了下午开会的时候,也就没时间再回去补那一顿饭。
四十多岁的女人,雷厉风行的性格,平常工作也少出差错,就只这次实在压不住心里那股子气;说是来找顾梓寻求解决方法,最后却可笑地变成了半哭诉半发泄,说世道不公,圈子里水太深,透明天花板太低,她太累,她过不下去了,还不如找个人结婚,回家专心生养孩子。
如果她不是顾梓一手提拔上来的,如果顾梓不也是个女人,她未必会和顾梓倾诉这些。即使这样,顾梓比她小了十几岁,听到年长的人这样口口声声抱怨,还是觉得有些可笑。
也不是笑女人幼稚。是笑现实有多残酷,梦想有多不堪。
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时候谁没有梦想。可到她们这个年纪,一整天都困在批不完的报告和开不完的会里,想喘口气都难,那些念想也就只剩下格子间窗口望出去一碧如洗的晴空和深夜酒吧里杯子碰在一起的梦碎声了。
成年人的幻灭总在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间。
她握着筷子怔了半晌,才去夹第二口。
“怎么样,好吃吗?”姜歆娆问。
这人也拾起了筷子,并不去夹菜,只提溜着筷尾,筷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戳在盘子上,笑吟吟地问她。
“好吃。”顾梓诚实道。
“喜欢就好!”姜歆娆说。
她很高兴,笑得挑起飞扬的眉梢,一半觉得自己的表情控制做的不大好,偏开脑袋试图把嘴角的笑意压下去一点,又压不下去;最后她干脆就放弃了,转回来自己也夹了一筷子。
姜歆娆惯常来这家店,顾梓吃到了好吃的东西,喜悦该是顾梓的;可顾梓现在反倒是冷冷淡淡的样子,如果她没说,没人知道她高兴与否。
好像姜歆娆比顾梓自己的灵魂更能感受到顾梓在想什么。
店家做菜很快。不一会儿菜色全数上齐。顾梓一一试过去,茄子入味却不油腻,青菜新鲜透亮,蒜蓉正好,花蛤也饱满多汁,丝瓜浸满了汤水,一口就能尝出鲜味来。
平常半碗饭就会停下的顾梓破天荒吃了整碗。
不管是中西方,除非工作的时候火急火燎的、和时间赛跑似的吃饭,每顿饭结束的时候,总会有那么几十分钟,是餐桌两边的人在胃袋满满的饱足中闲聊家常的时间。
像副歌结束之后意犹未尽的那段平缓旋律一样。
和顾梓吃饭,却彻底省掉了这个流程。小顾总吃完饭又摆好筷子,怔怔坐着不说话了。
姜歆娆心说:不会是在等她买单把?
看她还在慢悠悠地吃,顾梓正想掏出手机——
“好不好吃呀,姑娘?”老板娘问。
顾梓这才抬头。老板娘正倚在她们桌子对面的桌上,单手叉腰,围着个大花围裙,问她。
顾梓先转回头,看了还在认真吃饭的姜歆娆一眼,确定她不是在和姜歆娆说话,才道:“好吃,手艺不错。”
“唉,我们也就这点手艺了,能不做好吗。”
“现在的小姑娘可真都厉害,您看上去有三十了吗?就是老总啦!”老板娘诚挚地夸赞她。
顾梓:……
顾梓瞪了姜歆娆一眼。姜歆娆满眼无辜,含着满嘴的菜“嗯?”了一声。
“您过奖,不是什么大公司。”她无奈地回复。
“小姜也是,这么年轻就是大明星啦!”夸完顾梓,她回过头去夸姜歆娆。姜歆娆冲她笑了一下,“老板娘,买单。”
“好嘞。”
扫码买完单,两人走路回车上。这个街区的灯不是很亮,外头只有一盏暗黄的街灯,带点橘,照不到几方空间,其他地方都是灰蒙蒙的夜色。店门内外就是灯光明暗的分界线。
姜歆娆先她走出去,身形快要融进暗色里,却突兀地被顾梓抓住了手腕。
“啊,怎么啦。”她回头问。
顾梓松开手,越过她往前走,说出来的是埋怨,但因为声音轻且软,倒像撒娇,“我让你别叫我小顾总了。”
姜歆娆两三步追上她,“您不喜欢啊?”
顾梓给车解锁,“先上车。”
姜歆娆:???
顾梓:“刚刚我们下车的时候,你是不是怕我倒不进去?”
姜歆娆:“没有,绝对没有……”
顾梓觑她一眼。
姜歆娆:“我习惯了。我留学的时候有个好朋友总是笨手笨脚的。”
她皱皱鼻子,这回不多嘴,乖乖上了车。等顾梓点火,车子重新滑进车流,她又给了顾梓自己家的地址,才继续问:“你不喜欢别人叫你职称么?刚刚在大厅的时候也是。”
“不是。”顾梓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想怎么和她解释,“刚刚大厅那个人是故意的。”
瑜星里不成文的规矩,见到顾泽远叫“顾总”,见到顾梓叫“小顾总”。叫错了谁,就和叫古代的太子“皇上”一样,可能会招来些意想不到的后果。
如今这境况还没怎么变,顾安还没进瑜星;待他进来了开始抓项目,众人又会一厢情愿地以为她和顾安要上演什么九龙夺嫡的戏码,先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表明衷心,选好阵营,再奉承巴结,希望得到重用。
这些人眼里,家族企业的政权更替,和谋权篡位没什么两样。
顾梓想了很多,到底没都和姜歆娆解释,只说:“而且你不觉得很尴尬么,全场的目光都会看过来,其实根本没必要。”
“会吗?”姜歆娆说,“我还以为我们都该习惯了。”
习惯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顾梓摇摇头,“没必要的时候,就没必要——你给我的这个地址也不是住宅楼啊?”
“是呀,是公园。我家就在这边上,你把我放下来,我去走两圈再回去。”
“刚下完雨,去公园?到处都湿漉漉的。”顾梓抿唇,说。
她不该管的,姜歆娆也是成年人,不需要她像个老母亲一样操心。
也许比起关心,顾梓更是好奇。
“刚下完雨,空气更好。”姜歆娆解释。
车子拐进公园停车场。
出乎顾梓意料的,雨停了才不久,地上的水洼都还没干,停车场内外已经聚了不少人。买东西的小摊小贩、准备来跳舞的大妈大婶、来散步的一家三口手牵着手,熙熙攘攘地走进公园正门。
“那要不要陪我走一走?”姜歆娆问。
她问完,不等顾梓回答,自言自语地又说:“啊,我忘了,你鞋跟挺高的——会不会不方便?”
“没事,”顾梓说,“我陪你走一圈吧。”
真神奇。平常的顾梓这段时间早回去,完成之前遗落的工作,听着轻音乐做一套瑜伽舒展身心了。
——后来顾梓想,自己沉闷又单调的生活日常就是这样被某个人打破的。
两个人下车。
路边有人在卖小玩具。给孩子玩的那种,搓一下会飞很高的竹蜻蜓,顶端还带着灯,在黑夜里闪烁发亮,非常吸睛。顾梓饶有兴致地盯着小贩手上的玩具很久,目光随着它窜上天空,再无力地落下来。
夏夜里公园里广场上的味道,是顾梓没有感受过的。雨后的清爽混着一股薄薄的花露水味道,并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总盘旋在她鼻端。
公园里有个规模不小的湖,道路环绕着水系,两个人顺着堤岸慢慢走。
“刚刚在说什么来着?”姜歆娆问她。
“鞋?”
“不是,再之前。”
“你不要叫我小顾总。”
“哦,对,我是想说,我觉得叫名字挺疏远的。”
“会吗?”
“像我这样三个字的名字在我看来比较简单。”姜歆娆说。
她们走的这边有高矮不一的垂柳。夜风飒爽,有时候会把柳绦吹扬起来,落到皮肤上有点痒。姜歆娆和顾梓换了个位置,自己走靠堤岸的那侧,身高腿长的,看到枝条,手一揽就捋开了。
“你不觉得吗,叫我歆娆就听起来比姜歆娆来得亲密一点;叫人全名多生疏。”
“但是两个字名字的人,除非起个昵称,就只能用全名了。”
“我理解你的意思。”顾梓想了想,“但你还是叫我顾梓吧。久了就习惯了。”
她的确有昵称——谁没有昵称呢。
但她不是很想让姜歆娆这么叫她。这些昵称带不来什么好的回忆。
姜歆娆抿抿唇。灯光晦暗,顾梓并没看到。
她回答:“好。”
“这边有水,从上面走,小心。”
毕竟是刚刚下过雨的地面,稍微有坡度的地方还是未干,只能从堤上绕。堤上的路不是水泥路面,而是用石头铺成的,中间有间隙,稍不小心可能会卡住鞋。姜歆娆先迈上去,伸出手。
顾梓愣了下,才来握住她的。这段路不长,姜歆娆牵住她,肌肤与肌肤契合地相触,掌心暖热,耐心地引着她往前走。
夜风像那天晚上一样凉,甚至更凉——即使那天晚上两人都是漉湿的。顾梓稍微用劲,捏了捏她。姜歆娆挑眉回头。
“我认识你吗?”顾梓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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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碎声来源: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北岛《波兰来客》
**我对姜歆娆的描写,前期有一点,要提醒大家注意到。我常写她的背影,写顾梓看不到她的正面,写她融在阴影里,写她只有剪影,是因为她这个人有层壳,里面的人尖叫着出不来,外面的人费劲心思也进不去——光也照不进去,怎么看都是暗色的。
***昨天的双关语是在说姜还是老的辣啊(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