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移开目光,默不作声。
白梨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你扔了?”
“不要管那些符箓了。”薛琼楼在她手心放了一块冰冰凉的东西,是那块封印着金鳞的白玉牌:“它现在会听你的话。”
“可以炖汤吗?”
他不假思索:“可以。”
玉牌里白鱼翘了翘尾巴,好似在控诉主人的无情。
—
落日熔金,霞光漫天,一艘飞舟破开云层,留下一道笔直的切痕。船头尖利,被做成剑锋的形状,刻有剑宗的印记,是巨阙剑宗派来接应的飞舟。
少女站在船舷,像个初生婴儿,托着腮憧憬地望着远天。腰间芥子袋微光一闪,她好似被烫了一下,脸色覆了层灰败的白,犹豫不决地打开芥子袋,深深吸了口气,才将手伸进去。
袋内是一叠符箓。
葱白的手指一触碰到符纸,仿佛伸进火丛中,呲一声被烫出一片焦痕。
少女悻悻然收回手,面色很不好看。
飞舟上来来往往皆是剑宗弟子,与她擦肩而过时还会热情地打一两声招呼,她把烫伤的手藏在身后,笑着一一回应。
“阿梨,”绫烟烟走过来:“怎么一个人站在船头?”
少女抿唇笑了笑,却不说话。
绫烟烟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以前的白梨应该是挺能说会道的一个人,现在大半天也不蹦出一个字来,她和夏轩在屋里照顾姜别寒,她却一个人站在船头,背影郁郁。
“对了,”少女把自己的芥子袋递过来,“这些符纸还给你吧,我跟你们到了宗门,有这么多人护着,应该不会再遇上危险了。”
绫烟烟想说,这些符箓算不上什么,她却坚持伸着手臂,眉宇间似有哀求,绫烟烟只好把符箓拿出来。
少女悄悄地用烫伤的手捏了捏裙角,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有人在不远处喊了一声,夏轩挥着手:“师姐,白姐姐,姜师兄醒了!”
绫烟烟立刻跑上前,少女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眷恋似的望了眼西天的晚霞。
—
白梨躺在床上,将那枚玉牌举过头顶,那尾金鳞仿佛被玉石雕刻出来的鱼,鱼目黑亮似黑曜石。
可以听她的话,对吧?
她屈起指节,敲了敲玉牌的边,“出来。”
玉牌上亮起一层淡淡的金光,白鱼轮廓旁多了一圈阴影,一圈涟漪荡漾开来,哗啦一声,这条鱼跃出水面,掉进她脖子里。
白梨伸手去抓,它滑溜溜的,一个劲往她脖子里钻,最后白梨捏着它尾巴倒拎起来,活蹦乱跳的鱼立刻在她手里萎了下来。
“你主人抛弃你了。”白梨狐假虎威地戳着鱼头:“落到我手里,你就慢慢熬吧。”
白鱼瑟瑟发抖,被她捏在手里挣脱不得,开始啪嗒啪嗒吐泡泡。
“又想写‘不生气’啊?”白梨捏捏肥嘟嘟的鱼头,“你怎么总是一个套路?”
鱼尾巴耷拉下来,委屈巴巴地吐了个最大的泡泡,在白梨脸侧弹了一下,轻轻碎裂,牛毛般的水丝纷纷扬扬。
白梨摸着脸松开鱼头,“算了,不虐待你了。”
白鱼逃过一劫,欢欢喜喜地摇头摆尾。
白梨拿出黑珠,那层淡青色光芒更黯淡了些,星光却异常璀璨,她两手轻轻笼住,里面隐隐有琴声传出。
扶乩琴已经断裂,怎么还会有琴声?
她把黑珠举到眼前,这回里面的景象又变了。
月华清朗,漫天星光,夜色下男人正在弹琴,而女人将下巴搁在他肩膀,捣乱似的拨乱琴音。
白梨遽然弹坐起来,方才的笑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金鳞在她身旁不明所以地游来游去,她抓起玉牌下了床,径直走出去。
“有传信的地方吗?”她点着金鳞的脑袋:“带我过去行不行?”
金鳞一摆尾巴游在前头。
白梨是第一次走到外面。
这座宫殿应当在海底,随处可见幽蓝的水丝和成串的泡泡,却嗅不到一丁点海水腥味。穹顶很高,抬头只看到四面墙壁收束进一团黑暗里。角落的淤泥里开着很奇怪的花,乌黑与猩红,从未在人世间见过。
帷幕重重,银烛上有冷光残留,落满灰尘的帘栊内一片漆黑。
金鳞到了这里,在外面徘徊不前,像在征求她的同意。
白梨撩开帘栊,一小片幽光斜了进去,四面墙壁上的书浩瀚如烟,因她进入时带来的这点小小动静,凝滞的水流又动了起来,书页哗啦啦作响。
一幅画像平摊在书案,垂到蒲团上,画像上压着一把玉骨折扇,扇坠猩红。
她站在门外的位置,刚好能把画上的人看了个大概。
那是个白衣男人,衣摆上有波涛般的片片金色鳞纹,面如美玉,风华隽永,嘴角挂着熟悉的浅笑,让人联想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端方君子。
却又很奇怪。
她想了想,终于知道哪里奇怪了。
这种表面上让人觉得很舒服、实则在酝酿着坏水的笑,简直和薛琼楼一模一样。
幽暗里突然传来一声叹息:“姑娘,你怎么到这来了?”
刚好一阵风吹来,将画像掀起一角,男人从胸口往下的地方,都被锋利之物划开,犹如一条狰狞的血口。
白梨僵硬地转过身,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佝偻老人,右眼蒙着一层白翳。
金鳞如见故人,摇头摆尾地扑了过去。
是认识的人啊,白梨松了口气。
“我是这里的管事。”老人好似在这里待了很久,皱纹里都有了蛛网,佝偻着腰走进去,将那张撕裂的画纸用折扇压好,猩红的扇坠斜出诡谲的光,“这地方,姑娘以后不要来了。”
偌大一座宫殿半点人影都没有,像海底一个暗沉的虚影。
老人放下帘栊,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地方少主不喜欢,又毁不掉,只好把它们埋在这里……”
不喜欢、毁不掉?
白梨试探着问:“那张画上,不是他父亲吗?”
帘栊刷地放了下来,满墙的书和案上的画像被黑暗侵蚀,只有那扇坠被黑色淘洗,愈显猩红刺目。
“父亲?”老人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她,“他只是养父。”
白梨差点没握稳手里的黑珠。
所以当时的那抹琴光,才会无比自然地融进女人留下的夜空里。
它们本就是一体。
老人蹒跚地走到一旁,擦拭铜镜,吹散灰屑,唯独没有动那把卷着银发的牙梳,似乎已经重复了成千上万遍,“这个女人和你一样,被困在幻境里,对她最重要的那个人,成了一片空白。”
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
只有老人照顾她衣食起居,知道她还保留着一点理智。
她有时能记起一个背影,一段微笑,有时又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将她掳来这里的家主。
她的夫君和他很像,一身风流,两袖清风。
有时候她又能敏锐地分辨出两人的不同,她知道对她温声细语的白衣男人,是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困在牢笼中的第十二年——对她来说应该有了近千年,朝暮洞天占据了整片白浪海,她仅剩的价值终于耗尽,老人站在同一个位置,看着白衣男人一面甜言蜜语地安抚她,一面将她掐死在怀里。
女人临死的时候,口中呢喃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不断问她儿子在哪。
白衣男人拍着她肩头,轻声说:“他去杀你的温郎了。”
老人远远看着,看到男人把手放上她脖颈的时候,觉得这未尝不是解脱,男人在她耳畔说了这句话后,她弯起腰蜷缩着身体,仿佛那只手将她灵魂撕了出来。
这是无尽的煎熬。
女人没等到她的夫君,也没等到满腔愧疚未对之出口的儿子,便化作深海海底的一堆泡泡,在第一缕阳光升上海平面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东域平静无波,老人的生活也没发生什么变化,只是少了一个人照顾,他每天做的只是擦拭这里的铜镜。
他发现男人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是在少年归乡前夕。
“他回来的时候,让他来这里见我。”
老人照办,事实上,少年一回来,便迫不及待直奔海底,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日思夜想的母亲,而是坐在书案后、面容苍白的男人。
“我把金丹带回来了。”他站得笔直,原本带着婴儿肥的脸瘦了下去,半载不见长高许多,老人细致地发现,他举手投足之间和离乡前有了些许不同,好像一块冰有了温度。
那是白衣男人身上不曾有过的温度。
男人坐在书案后,看都没看那金丹一眼,微笑着问:“你看着他死的?”
老人忽觉一股攥心恐慌,颤颤巍巍地想阻止他。
“挺好的,”男人在少年疑惑警惕的目光中,说:“这样一来,你爹娘就在黄泉团聚了。”
“我想着,若是他杀了你,我就派人告诉他,你杀了自己寻觅多年的儿子,如果你杀了他呢,就像现在这样,我告诉你,你杀了自己父亲。”
“你不用这么伤心,你该感到庆幸,他若知道自己的儿子是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败类,他会羞愧难当,根本不想认你归宗。”
老人从少年脸上,看到了和女人一模一样的、被生生撕出灵魂的惨然神色。
他活了一大把年纪,只有这一刻让他感到最为恐怖、绝望与无助,喉间的窒息感让他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屋内一片血光。
白衣男人依旧坐在书案后面,纹丝不动,老人腿脚颤抖着走上前,看到他胸腹之间多了一道劈斩的裂痕。
一团一团的血花绽放在地上。
银烛不知何时灭了,血花被黑夜笼罩,老人沿着这一条血迹往前,看到一个伶仃的身影。
少年安静地坐在黑暗里,脊背依旧笔直,望着空无一人的铜镜,泪流满面。
他腰间多了那块象征家主身份的玉牌,浓艳的血衬得白衣胜雪,眼底糅杂着刺骨的冷意,朝老人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温雅的笑。
和男人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