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这一个法子足矣,而他总有应付的策谋。
薛琼楼看她半晌,勾起她双腿,臂挽间撩着的裙带垂在他如雪浪翻滚的衣摆前,跟着一起颠簸起伏,在浪花间若隐若现。
危机四伏的绿荫铺天盖地,两人所经之处却是一条坦途。
白梨觉得自己是一条飘荡在海里的小舟,随着海浪平波缓进,平稳得让她昏昏欲睡。她一手勾着他,一手拍着他衣襟:“你之前是不是跟我说,要教我下棋?”
是在客栈的那天晚上,他一时心血来潮,脱口而出,但他向来争强好胜,厌恶让步妥协,那之后没有再提,却已经成了心头抹不去的烙印。
“等从秘境出来,你教教我吧,这样你就不用总是跟自己对弈了。”她轻轻拽着他冠带,“一个人多无聊。”
薛琼楼放缓步伐,脚下的路遥遥无际,望不见彼方,也走不到尽头。
“怎么样?”白梨摇晃着他冠带。
冠带被她拉得绷直,薛琼楼不得不垂下头,她脸上晕出两片薄红,眼眸蒙着一层水盈盈的光,目色迷离,软糯而乖顺地躺在他臂弯里。
她的状态不大对劲。
把符箓留给他,那她自己的呢?
白梨轻轻拍着他胸口:“教教我呗,好不好?”
“刚刚那声音,你是不是都听进耳朵里了?”薛琼楼在她腿上拍了一下:“现在就消停点。”
卧槽,怪不得她现在这么困。
白梨万没想到鲸歌的威力这么猛,上下眼皮都在打架,她空出一只手狠狠掐自己一把,什么感觉都没有,整个身体都麻痹了。她立时心慌意乱:“我怎么连腿都感觉不到了?!”
“你掐的是我。”
“噢,对不起。”
白梨找到自己的大腿又掐了一把,让自己保持清醒。
本想死缠烂打跟他一起去找主角团,现在她想纠缠也没力气,只能靠嘴炮让他悬崖勒马,他那颗锈迹斑斑的良心,能擦干净一点是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薛、薛琼楼?”
“嗯?”
“你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吧。”白梨抚着他衣襟:“不是给我,也不是给他们,是给你自己留一条退路。你盘算这么多,错一步就满盘皆输,兔子还有三个窟呢。别一路走到黑,你都这么黑了,还是个恶役,简直又黑又非,别这么刚愎自用,给自己留条退路不行吗?”
她吐珠似的吐出一长串逆耳忠言,微微喘出一口气。
不要赶尽杀绝,不要下那么狠的手,不要半点余地都不留,就是给自己留退路。
每说一个字,仿佛豆大的雨珠坠入平湖,砸出硕大的水花,涟漪圈圈泛滥,湖中水花四溅,涟漪密布。
杏花微雨沾面不湿,疾风骤雨却能搅乱一池静水。
薛琼楼目光平视尽处,眼底那片浓荫变得有些恍惚。
他双手用来抱人,全靠一身法袍维系抵挡,遍地藤蔓缠上他腿腹,缠扯着他的步伐,双腿如陷泥沼,步履维艰。
白梨拍他胸口:“行还是不行,你给个准话!”
他随口回答:“好。”
“好什么好啊!”白梨恨铁不成钢:“你这是在回答我上一个问题吗?!”
“两个问题都是。”他漫不经心地许诺:“好,都行。”
别听他语气装得又无奈又真诚,指不定就是信手拈来的谎言,分不清真假,辨不清虚实。
白梨扯住他衣襟,让他微微倾下身,她的手沿着他衣襟移上去,试探着触上他侧脸。
薛琼楼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四目相对。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是又怎样。
以前骗她,是为他自己,现在骗她,是让她安心。他已经让了一大步,不能再退后了,后面是他的底线,他自己也触不得。
路是不归途,何来回头之岸。哪怕面前是刀山火海,身后是万丈深渊,他也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薛琼楼轻笑:“没有。”单单这两字太敷衍,他盯着她的眼睛,又道:“我是认真的。”
他眼里藏着一片星空,亘古不变,撒起谎来温柔得掐出水,天生就能让人信服。
“那就好。”
白梨像个立完遗嘱的大户老爷,交代完后事便泄了气,豪迈地一挥手:“那我最后再信你一次。”
薛琼楼迈开脚步,绿藤仿佛突然长满刺,扎得他双腿鲜血淋漓。
接下来的这一路,她没再呶呶不休地喧嚷,安静得让人不适应,她蜷缩在他怀里浅眠,他收紧手臂,怀里的人时而沉重,让他双臂如灌铅砂,时而轻细,虚幻得像个影子。
密林尽处是一座洞府,孤零零地坐落在憧憧树影之外。薛琼楼身后拖着一大片绿浪,跨过界线的一刹那,一路尾随至此的藤蔓枯萎脱落,双腿皆是裹缠的勒痕。
他将人轻轻放下,俯身时一张彩笺纸从她衣襟内掉出来。
纸上是熟悉的五人画像,边角微微打着卷儿,有水渍干涸的褶皱,纸页毛毛糙糙地撕开半寸,欲拒还迎地等着他彻底拆开。
白梨被这点细微的动静吵醒,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眼前模糊一片,她摸索着自己衣襟:“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掉出来了?”
“没什么,是掉在你身上的树叶。”薛琼楼语气波澜不惊,将彩笺纸缓缓撕开。
画上少女身旁原本有一片空白,似乎这片空白合该由另一个人来填补。
她把那片空空如也的白涂黑,又将两人背影轮廓圈起来,看上去只有两人亲密地挨在一起。
“不是树叶。”她在昏迷中也十分敏锐:“是我身上的东西不见了。”
“可能掉了。”他将纸折笼,放进自己衣襟:“我替你去找?”
没迈开半步,衣摆一重。
她半靠着墙壁,指节拽得发白,将平整的襟袍抓出一道流水般的褶皱。她没有睁眼,呼吸绵长而轻缓,这只是下意识的举动。
薛琼楼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又将玉牌放在她怀里。
走出几步,他又折返回来,在她身边不起眼的角落里,放了枚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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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琅环秘境(五)
暮色压顶, 朔风扑面,一路皆是厮杀,青灰天际漫出一片血光。
一共只有三天时限。
三天之后, 不管这三十人有没有逃出秘境, 不管秘境内还剩下多少人,都会再次降下天劫,将所有人杀光。
所有人都想活命,不论昔日是肝胆之交,亦或是神仙眷属,在生死面前, 都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 不惜好友反目, 眷属成仇。
两侧草木血迹粘稠, 横尸遍野, 姜别寒一身衣袍染作黑红,长剑血槽中留下斑斑血痕。他提着剑, 麻木地迈动脚步,胳膊上有道道血痕,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划出的血痕。
河水是滚烈浓焰,石砾是森森白骨,地狱般乌烟瘴气,暗无天日, 让他有些绝望。
风陵园娇弱可怜的女人是想置人于死地的红粉骷髅,鹿门书院德高望重的先生是嫉贤妒能的伪君子, 憨厚老实的学生听信他言草菅人命……清风朗月的皮囊下,真相却面目可憎。
树丛里滚出一道人影,连滚带爬地扑到姜别寒脚下, 拽紧他衣摆抬起头,却是个豆蔻之龄的小女孩,白净的脸上血污密布,唯一双乌黑的眼睛乞求地仰视着他:“后、后面有人追我……”
小女孩目光下移,看到姜别寒手中沿着血槽滴血的长剑,接下来的话全都堵在嗓子眼里,骇然跌坐在地,双手撑着地面往后瑟缩。
她头顶哗啦啦铁链交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两只巨锤如流星坠地。
姜别寒拎着她衣领甩到身后,长剑打旋,将这张杀气四溢的网挑破,巨锤倒飞,将一株参天巨树砸得轰然倒地。他剑气横扫,如狂风卷席平野,草木削秃了脑袋,埋伏在其后的人影显露无遗。
那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瞪起铜铃大的眼睛怒斥:“你小子插什么手……”
话说一半突然噤声,他眉前停着一道剑气。
姜别寒一言不发,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审视般扫着面前这群杀气汹汹的人。
为何追着一个小女孩不放?
就因为她是被困在秘境中的几千人中,最孱弱的一类人?
“哎,小子,古道热肠是好事,可你总得分清好人坏人!”那大汉站在原地不敢动,急得瞪眼:“这小姑娘不是啥善类!”
姜别寒依旧沉默不语,只是忽然反手一扭,拽住女孩细瘦伶仃的胳膊,一柄短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女孩眼底破釜沉舟的杀意骤然褪去,面如金纸瘫坐在地,不断哀求着饶她一命。
“看吧,我就说她不是啥善类!”大汉怒目道:“我兄弟就是好心救了她,被她当背捅了一刀,我刚刚是为我兄弟报仇!你插什么手?!”
姜别寒沉默片刻,长剑一震,那缕剑气收回剑鞘中。
他低头看着面貌无邪的小女孩,她乌黑的瞳孔中映出一道高高跃起的人影。
方才那口口声声要为自己兄弟报仇的大汉,见眉前剑气消散,立时从草丛中一跃而起,抡起两只铜锤朝他兜头砸下。
姜别寒没有任何动作。
反倒是斜里飞来一道金光,声势如雷,直接刺穿那人眉心,将他钉在一侧山崖之上,山根随之撼动,碎石滚滚。
小女孩彻底万念俱灰,趁着姜别寒还在发愣,拔腿想逃,可背后又不知何时欺近一道人影,她双臂又被反扭在身后,背上仿佛压了座山岳,膝盖砸在地面。
薛琼楼轻轻一抖手腕,金光掠回他手心。
“原来这两人是一伙的。”他似笑非笑:“姜道友,该怎么处置她?”
姜别寒神游万里。
什么叫做江湖凶险,人心鬼蜮。
“我是被逼的!”女孩朝两人磕头,额头血肉狰狞,模糊了她那张白净的脸:“那人说我不帮他,就是我死!我帮了他,还有可能一起跟着出去!”
女孩有些凄厉的哭声让姜别寒回过神,他扬手一挥,剑气轻啸,女孩双臂上的禁制应声而碎。
是要放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