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这位公主,果然比跟着皇子更有趣,也更加刺激。
崔湜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东宫的宴席也散了大半。太平装作已经醉酒的样子,被宫人们扶到了寝宫里,沾枕即眠。第二天一早,宫人们便小心翼翼地将她唤醒,替她更衣梳妆,然后披上一件新赶制出来的绣着繁杂暗纹的朝服。
今天是太上皇从洛阳归来的日子,从皇帝到公主都要出城迎接。
太平见到父亲的那一瞬间,彻底地愣住了。
父亲已经老了,步履有些蹒跚,面容也显得有些颓靡。侍医们低声对太后和皇帝说起父亲的近况时,一个两个地都在摇头。瑶草虽然从阎王那里替他取来了一段时间的寿命,但谁也不知道这段额外的寿命有多长,就算是太平自己,也没有任何的把握。
她走上前去,与李显一左一右地扶着父亲,然后轻轻唤了一声阿耶。
高宗和蔼的拍拍她的手背,低低地说道:“你很好。太平,你做得很好。”
厉兵秣马,血战黄沙,就算是他的嫡亲兄弟们,也没有哪一个能做到太平这般地步,更别说他的儿子了……高宗欣慰地想,他大概可以高高兴兴地去同阿祖、阿耶见面,而不用遭到斥责了。
“阿耶有一些话,想要单独同你说。”高宗指着郊外的长亭说道。
“阿耶若是有话,不妨回宫中去说罢,这里风大。”太平轻声劝慰。
高宗摇摇头,坚持要去旁边的长亭吹风。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固执得像个孩子,太平也只能由着他。他扶住太平的手,撇开其他人——包括武后——缓缓地走向那处长亭,又缓缓地坐了下来。
“阿月,你做得很好。”高宗望着年轻的女儿,眼中渐渐地浮现出些许笑意,“朕信得过你,也很以你为傲。大唐的江山由你来扶持,朕也能安心一些。”
他弯下腰,将一封圣旨塞到了袖中,然后低低地咳了两声,道:“这是一封封你为摄政王的旨意——阿月,这是父亲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了。余下的路,你要自己去走。”
“儿叩谢父亲恩典。”太平轻声说道,略按了按手中那封圣旨,感觉到隐隐有些发烫。
高宗和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眯眼望向远方的李显、李旦二人,微微地笑了一下,对太平说道:“扶我去见你哥哥和母亲,我有些话想要对他们说。”
太平轻轻应一声是,小心翼翼地扶着父亲,来到母亲和兄长跟前。
她的父亲低咳一声,郑重地说道:“朕要去皇陵住一段时间,陪陪祖父和父亲。至于大明宫——朕不想回去,有太平和显就够了。你们带仪仗銮驾回宫去罢。朕心意已决,莫要劝说。”
他说完这番话后,抬一抬手,招呼着亲随侍卫们走了。侍医们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留了一个人下来,轻声对太平说道,太上皇在一月之前,便已经停用瑶草了。
太平骇然。
她一遍遍地回想着方才父亲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将每一个字都翻来覆去地想,感觉到袖中的那封圣旨如同烈火一般滚烫,脊背隐隐生寒。
【朕想要留给你们三年的时间。】
【若是你们做不到,那就……再没有办法了。】
大唐曾经的皇帝陛下背对着大明宫,缓缓地走向了祖父安眠的献陵。
☆、第116章 凤凰辞
太平跪在粗砺的沙石上,冷汗一滴一滴地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她当然知道摄政王这三个字的具体含义,也瞬间就想通了父亲为什么要去献陵。父亲他还是不甘心……他不甘心……
他要给李显和李旦创造最后一个翻身的机会!
她紧抿着唇,面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里衣被汗水浸得微微有些湿。旁边的李显弯下腰来,悄声问她:“方才阿耶偷偷派人告诉我,说是太平公主重情。阿月,你知道阿耶是什么意思么?”
他拨开眼前的细碎珠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听不大懂。”
阿耶总是很喜欢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就像当初的妹妹一样。他知道妹妹自幼聪慧灵透,无论旁人话里有什么隐含意思,都能猜得一清二楚。他也知道自己不大聪敏,所以想要妹妹说给他听。
妹妹大概……是会告诉他的罢?李显有些疑惑地想。
太平面色又苍白了几分,望着远去的銮驾,有些呜咽着说道:“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知道她比阿娘心软,也知道她会感念他的恩泽,所以很干脆地利用了这一点,将小女儿推向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如果他在这时候死去,他的女儿必定会因此感到难过和愧疚,会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个摄政王,替兄长守住这个江山。
而且在三年孝期之内,她是什么都不会去做的。
太平紧紧地捂着口,不让自己呜咽出声来,面色如同纸一般苍白。
父亲……父亲!
他果然不愧是大唐的皇帝,果然不愧是帝王心术,果然是一盘天子对赌的棋局!
他对她说:“扶持大唐江山。”
他对李显说:“太平公主重情。”
只要他在献陵里身故,就完成了整个计划当中最关键的一环。他的女儿会因为愧疚和怀念,还有手中这封摄政王的旨意,心甘情愿地去做三年的摄政王。而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改变很多的事情。
他不甘心放弃李显,不甘心放弃李旦,即便太平公主光芒万丈,他也依旧是不甘心。
太平低垂着头,冰凉的泪珠沿着面颊滴落下来,啪嗒一声打在沙石上。袖中那卷圣旨冰冰凉凉,摄政王三个字反复地在她脑中回响,如同尖矛一般无情且锐利。李显歪在她旁边,有些不解地反复重复道:“字面上的意思?字面上的什么意思?阿月重情么?阿月本来就很是重情……”
太平站起身来,平静地吩咐道:“来人,备马。”
“妹妹要去哪里?”李显吓了一跳。
“去陪一陪阿耶。”太平轻声说道,“他大约会很寂寞。”
太上皇的车驾已经远远地走出了半里地,太平足足追赶了小半个时辰,才追上了父亲的脚步。銮驾已经在陵园里停了下来,她的父亲负着手,望着苍茫天色,背影显得有些萧索。内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提醒道:“陛下,太平公主来了。”
“噢。”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和蔼地对她说道:“阿月是放心不下朕,才跟过来的么?放心,朕眼下身体好得很,不过是想同阿祖和阿耶亲近亲近。阿月政事繁杂,还是回宫中去罢。”
他一番话说得很是云淡风轻,如一个平凡且和蔼的慈父。
太平静静地望着他,眼眶有些微红。
“阿月是哭了么?”他有些讶异,然后用帕子捂着口,低低地咳了两声。帕子上隐隐约约有了一些血丝,他却视而不见,转瞬就收回到衣袖里,愈发和蔼地说道:“阿月刚从北疆归来,想来是身困体乏,应当好生休息一些时日才好。回去罢,嗯?”
他走上前来,轻轻拍一拍太平的肩膀:“回去罢,好生歇息一晚。”